關於那陰暗狹窄階梯的記憶,並沒有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湮沒。
忘不了的是第一次扶著欄杆往下望的暈眩感。午後的風迎面吹來,髮絲飄飛。
年幼的自己用力深吸一口氣,顫抖地將雙手抽離白漆斑剝的欄杆,心頭只感到窒悶,只想嘔吐。
小心,別摔下去呵。耳際傳來母親的叮嚀。
那是一種仿佛整個人被拋擲墜落樓底的暈眩感。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想必此刻的臉頰是冷白的。
C座十三樓,以後我們就住在這兒了。 母親指著矗立在眼前的米白色組屋說。午後的陽光灼燙眩目,我瞇起雙眼端詳著這棟陌生的米白色建築物, 竭力將她拓印於童稚的心版上。
對組屋的最初印象讓自己想起住著一群鴿子的鴿舍。 一棟米白色的長方形建築物充塞著好多小方格,住在裡頭的人群變成鴿子,只是沒有翅膀,需要憑藉電梯才能飛翔。
於是,日夜聆聽電梯上昇與降落的聲音的歲月隨即開始。那年我十一歲,第一次乘搭電梯時難掩滿溢的興奮與雀躍,那股逐漸昇空的甜蜜滋味仍迴旋於記憶的甬道中。日复一日無數次的上昇與降落後,莫名的甜味漸漸在狹小的空間內消匿了,最終轉化為一種對生活的厭倦,還有沒能抑止的恐懼。
與陌生人共同呼吸於狹窄封閉的電梯,忐忑不安的感覺總會佔據心房,即使是眨眼間的几秒。進了狹窄的空間裡,一群陌生人就會不約而同地抬頭將眼神專注於電梯樓層顯示燈,希望莫名的不安會隨著樓層號數的變化而流失。這習慣性的動作總是讓自己想笑。倘若在電梯內安置一台閉路電視攝錄機,你就可以計算群眾抬頭的速度與患上搭乘電梯恐慌症的人數。我總愛低頭注視陌生人的鞋群抑或偷窺陌生人的臉龐揣測他們心情的顏色與層層疊疊的心事。這總比一起抬頭看顯示燈來得有意義。
午後背著沉甸甸的書包放學回家,組屋電單車停放區前總會排坐著一群抽煙彈吉他的馬來少年正拉開嗓子嘶喊或合唱。年輕女生路過時,他們總會吹口哨或齊喊走調的廣東話“ 靚女 ” 或一貫的 “ Ah moi ” 。偶爾,他們會攔阻馬來少女趁機搭訕。每當經過組屋入口時,我習慣寒著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地快步走過。等待電梯時,遇見披頭散髮的馬來少年也要搭乘電梯,寧願等下一趟。有好几次,他們趁電梯門緩關之際故意闖將進來。他們總不忘上下打量,故意站在面前鬆開牛仔褲褲頭。你真的無法預知他們接下來的動作是什麼。突然脫下褲子讓身穿白衣藍裙的自己驚慌失措抑或更糟糕的情境…… 只好若無其事地迅速按了電梯即將到達的樓層按鈕,然後倉皇地往微暗的階梯跑去。最終氣喘吁吁汗涔涔地回到家裡。母親見狀就問是電梯壞了嗎。我只是搖頭,沒答話。
許多時候,電梯門一開,會讓你感到不知所措。一股濃郁的尿味撲鼻而來,只見一灘濁黃的尿液在微暗的燈光中滾動閃爍著。眾人只好掩鼻躲閃一角,互相傳遞厭惡的眼神。更甚的是,有時是望之噁心的穢物或排泄物。偶爾會有一張舊報紙覆蓋其上,難掩的是令人作嘔的陣陣臭味。然而,你永遠不知道缺德者是誰,永遠不知道是哪個傢伙錯把狹窄的電梯當作廁所。
寫滿塗鴉的電梯有經常生病的惡習。曾試過兩台電梯病入膏肓一星期,怎么修也修不好。失去翅膀的鴿群只好循著階梯上昇或降落。曾試過在一天內攀爬螺旋式的階梯往返六次。除了氣喘汗流浹背,還感到驟然身陷旋渦般的暈眩。午後的樓層沒亮燈,必須習慣在闇黑中準確無誤地踩著石階。如果挑組屋側邊的階梯拾級而上,午後的陽光會悄然流瀉進來,為冰冷的黑暗鍍上一絲亮光。習慣於微弱的光影中游移著疲憊不堪的身子,輕聲細數樓層號碼。然後, 總會在某樓層的階梯轉角處遇見他們。他們總是瑟縮一角,看不清他們的臉,闇黑之中他們用布條縛緊手臂,顫抖的手指攥住一枚針筒往血脈插入…… 他們無視於路過的陌生身影,由遠而近的腳步聲絲毫驚動不了他們。針頭燒紅後讓白色粉末失速流竄於殷紅血液裡的巨大快感全然俘虜了他們的靈魂。深暗中的豆點星火依然在記憶碎片中閃爍,燃燒著他們被離棄的靈魂,久久沒能熄滅 ……
剛搬去組屋時,除了必須習慣夜裡電梯昇降聲輾過夢境,還得習慣突如其來的喧囂,人聲抑或高分貝的舞曲。好不容易墜入夢境後的子夜,不知從哪層樓傳來醉漢打罵妻兒的聲音,接下來是妻兒哭泣聲或妻子歇斯底里的嘶喊聲或玻璃墜地的清脆響聲。開門出去,會發現人群站滿各樓層好奇地往聲源處張望,議論紛紛。有時是高利貸上門討債,債務人的妻子聲淚俱下訴說丈夫已不知去向,哪來的錢可償還。 有時是正值荳蔻年華的孩子逃學在外闖了禍母親厲聲追打的哭喊聲…… 如港劇或電影般的情節會始料未及地侵襲枯燥乏味的生活,持續腐蝕著「生命本來是充滿希望」的箴言。
( 然後,你終於了解,寂寞的群眾在偷窺陌生人之際自身也被偷窺的遊戲規則。)
故事情節不斷上演,寂寞的群眾輪換角色以滿足彼此的偷窺欲與被偷窺欲。
漸漸地,你會習慣鴿舍裡陌生群眾的街談巷議,習慣他們想為苦悶生活注入糖蜜而搜索不止的觸角。
那是一個天色未亮的清晨。我如常帶著惺忪的睡眼起床洗刷。突然,屋外傳來「砰」的一聲。最初以為是鴿舍住戶們又將垃圾自高樓往下拋擲,卻因少了塑膠袋被風穿透的窸窣聲,只好開門走出屋外。往底樓望時,赫然看見一個滿頭花髮的老人躺在血泊中…… 我別過頭,一臉蒼白地對母親說有人躍樓了。後來聽母親說老人住在七樓,攀越圍欄從七樓躍下,因為頑疾纏身不想拖累兒女而輕生的。走出電梯,抬頭看見那失去氣息的老人,不知是誰在那具年過古稀的屍首上蓋上一層舊報紙。伏在地面的老人也許曾與自己一起搭了好多趟電梯,但從不曾記著他的臉與他所住的樓層…… 離開時,細字密佈的舊報紙在晨風裡微微飛揚,仿佛在彈奏著悲慼的生命終曲 ……
至今仍無法忘卻那下著霏霏細雨的周末午後。放學回來佇立露台呆望如棉絮飄飛的雨之際,一抹人影驟然自組屋對面工程進行中的高樓墜落。工地上的印尼外勞急遽抬起傷者,鮮血混合雨水滴落在黃色泥濘上。雨勢漸大,將恰似朵朵紅玫瑰盛開的血路洗淨……第二天清晨,陽光燦爛,客死異鄉者的妻兒與弟兄們追著靈車呼天搶地悲慟痛哭……
倏忽六年的光景無聲流逝。臭味四溢的電梯黑暗狹窄的階梯神情疲憊的陌生電梯搭客醉生夢死的癮君子脆弱生命墜地的碎裂聲馬來少年的猥褻行為闇暗中背後尾隨的陌生腳步聲割裂子夜靜謐的怒斥哭嚎聲浮游高空的夢境宛如快轉的記憶片斷飛速隱沒 ……
驀然回首,於鴿舍記憶的浮光掠影中,仿若望見年少的自己孤寂地徘徊在組屋的無盡迴廊上,俯拾檢視對生命感到困惑不解的囈語 ……
PS:遺落在時光罅隙中佈滿塵埃的得獎舊作
Painting by :Vincent Van Gogh ”Starry N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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