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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6-14 00:32:32| 人氣3,596|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金門戰事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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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藍藍的料羅灣


   魚雷艇騎著火車南下/黎玉璽打保票:台灣海峽中共海軍沒有進攻型
   兵器
   2鏈,張逸民喊“放”/“台生”變成了一個大火球,美麗燃燒
   175號被敵炮擊中, 共11個洞,艇長下令:劈艇沉船/李茂勤想:如
   果身上裝一個錨就好了
   兩艇相撞,一中隊全軍玉碎/高速艇的37炮直打得“沱江”艙面空無
   一人
                  1
  背向大陸、面向台海、因漁村料羅而得名的料羅灣,乃名副其實的金門之“門”。
  遠溯至宋、明朝代,金門先民就利用料羅灣東南角一線突出的礁岩,建起了漁港。數百年來,往來商船在此停泊,大小漁船就近出入,無論清晨或黃昏,遙望港灣,舟帆點點,碧波霞輝,詩情入畫。
  自從金門變成一座碩大的海上堡壘,一條條灰色炮艦每日隆隆開進,匆匆駛返,宁和的料羅灣便充斥了肅殺暴戾之气。
  簡單估算, 台灣方面平均每天必須在料羅灣卸下500吨以上戰爭民生物資,才能勉強維持十万大軍和五万島民的戰守生存之需。
  料羅灣,是金門賴以存活的生命線。
  海軍情報部門資料顯示:
    料羅灣東西寬9000米、縱深長3500米,成一弧形彎向外海,底質泥沙,
  可避北風、 西北風和東北風,但7級以上風力和有長浪入侵時,不能停泊
  艦船;灣內錨地西南部多礁石,不便停靠艦船;東南部和中部低潮時距岸
  600至1000米處, 水深約6米,1000-2000吨級艦船可錨泊8至12艘。距岸
  1500米以外處,水深約10米,可供5000吨級艦船錨泊;陳坑以南海面2000
  米處, 設有專用海底輸油管水鼓4個,供油船在金門卸油時專用;料羅頭
  設有柱狀閃光燈1個;防波堤正面約200米,縱深25米,水泥結构,可停泊
  登陸艇、小運輸船,是運補小金門、大、二擔島、東碇、北碇島的物資裝
  載場;新頭南海岸正面170米,縱深400米,水泥結构,可停靠登陸艦;雙
  打街下坑南,陳坑、沙頭南,昔果山東、西南,后湖東南一帶沙灘,均适
  于登陸艦搶灘登陸。
  台灣有人形容,在現代戰爭條件下,料羅灣好比是金門沒有盾牌遮護的咽喉,以說明這條“生命線”的脆弱。
  首先,大陸方面從廈門云頂岩到蓮河方向許多制高點均能越過金門島身非常清晰地觀察到料羅灣,死角很少,可以相當有效地引導炮兵射擊料羅灣灘頭海域。
  其次,料羅灣較淺,且無深水碼頭,非常不适宜大型艦船停靠作業。卸載方式無非退潮時用登陸艇艦沖上沙灘故意擱淺,或漲潮時貨輪靠岸錨泊、待潮退擱淺,組織人力進行搶運。下次潮來,船体漂浮,再將空船開出外海。可以想見,從這一次退潮到下一次漲潮,十几個小時之內,擱淺艦船開不走跑不掉,分分秒秒都存在极大危險,如果大陸方面開炮,它們肯定是理想的目標,就像一頭被捆牢扎實搬上案板的牲物,只有瞪起眼珠干挨宰的份儿了。而那些在海灘上穿梭奔忙的搬運兵,也极易成為爆裂彈片噬咬的肉靶。
  補運金門,始終是使蔣“總統”頭腦脹疼的一道難題。
  在葉飛的作戰計划中,大規模炮擊金門后,“封鎖料羅灣”則是題中應有之義。
  封鎖,還有“大封”和“小封”之分。
  所謂“大封”,即以強大海空力量威脅控制台灣至金門的航道,包括使用中型以上軍艦和潛艇設伏狙擊,使用強擊机、轟炸机,尤其是頗具威力的水魚雷轟炸机對海上目標實施突襲,并在料羅灣廣布水雷,同時,輔以炮擊和魚雷艇游獵,如此,多管齊下,諸端并舉,將料羅灣密不透風地封閉禁銅起來,不使一粒子彈一顆糧食流入金門完全是可以做到的。据說,海軍的高級將領中主張不封則已、要封就堅決封徹底封的大有人在。但此舉有可能引發同美國的直接對抗,与“海空軍不到公海作戰”的原則相悖,故雖有作戰預案,始終未予實施。
  所謂“小封”,即主要以炮火控制料羅灣,配以魚雷艇進行海上破襲戰、神經戰。“小封”雖有漏洞,台灣仍可乘机補運,但成倍增加台灣困難,使金門物資的補充量銳減絕無問題。客觀而論,一場不要對手死亡只要對手難受的懲罰之戰,迫使金門之“門”只能戰戰兢兢開啟一條門縫、而不敢放肆無忌朝海洞開已算達到了初衷。
  我猜想,被人鐵鉗般的雙手長久扼住脖項、紅頭脹臉呼吸困難而又不死的滋味,大概比死還不好過的。
          ※   ※   ※   ※   ※


金門照片




  8月23日大陸第一排炮彈打出去, 厄運便降臨到排水量4040吨、由大型坦克登陸艦改裝的運輸船“台生”號的頭上。此刻,它正像一只抱窩的老母雞趴在那里擱淺卸貨,把自己“鎖”在了料羅灣一片開闊的沙灘上。
  設在圍頭的150和設在蓮河的149兩個海岸炮兵連無法直接目視“台生”,它們是根据觀察所的指令從兩個不同角度開始在料羅灣聚餐的,
  一連五發炮彈在“台生”號甲板上相繼爆炸,一股無奈的黑煙沖天而起。
  “台生”應感謝這股濃烈的煙火,海岸炮以為“它”已被摧毀,把炮口轉向其它目標。
  晚潮伴著夜幕而來。僅傷及皮毛的“台生”死而复生,向著料羅灣外海蹣跚駛去。
  它已經逃脫,在海岸炮射程之外的海面上舔傷靜息。它理應逃得更遠一些,但它仍企冀著把肚子里成千吨會燃燒爆炸的“鋼蛋”下在金門的沙灘上,這使得它最后的生命僅僅延續了十七個小時。它的悲劇在于只注意了觀察敵方迎面丟來的投槍,而忽略了冷不防斜刺而來的側背之劍。
  東海艦隊副司令員、海軍廈門前指司令員彭德清少將果斷下令:海鷹,出擊!
  魚雷艇隊劈波斬浪。
  最為慘烈悲壯的故事,寫在藍藍的料羅灣。
                 2

  海軍煙台基地干休所休干、原基地副司令員劉建廷老人說:
    新中國海軍創建后,海戰都是魚雷艇、高速炮艇這些小家伙打的,什
  么護衛艦、獵潛艦、驅逐艦、潛艇、轟炸机這類大玩藝基本沒派上什么用
  場。原因有兩個,一是國民党海軍三天兩頭來騷扰,海戰大都發生在我們
  沿岸一帶,便于小家伙們設伏、突襲,以收奇功;二是魚雷的威力比炮大
  得多,炮彈若不是擊中敵艦的彈藥庫、油箱,几發十几發很難將其擊沉。
  而魚雷擊中目標,可以在水線要害部位炸出一個直徑十公尺的窟窿,我們
  開玩笑說,并排進三駕馬車都沒啥問題。所以,三、四千吨以下的船一般
  一發魚雷就能致它的命,兩發等于雙保險,相當厲害呀。國民党他吹什么?
  他對我們魚雷艇怕得要命,內部有個規定,見了共軍魚雷艇不要戀戰,能
  跑赶緊跑。
    海軍三個艦隊中,海戰主要是東海艦隊打的,東南沿海歸它管嘛。我
  算了一下, 魚雷艇前前后后一共打了11仗,東海10仗,南海1仗。而東海
  的仗差不多又都是六支隊一大隊打的,國民党的“太平”號,“洞庭”號
  都是這個大隊干掉的,每回都能撈他一點便宜。仗打得好,不應忘記艦隊
  陶勇司令員和彭德清副司令員,這兩位陸軍出身的老首長注意學習,關心
  理解艦艇部隊,訓練得法,指揮有當。1958年的一大隊參謀長張逸民也不
  應被忘記,這個人是個优秀的海軍人才,海戰中功勞很大。我當時任六支
  隊副支隊長兼1大隊大隊長,主要在岸上指揮,講貢獻也有那么一點點吧。
  總之,六支隊,一大隊,是咱們海軍的一支好部隊,英雄部隊啊!
  1958年7月17日上午10時,花鳥山以西海面。
  東海艦隊副司令員彭德清少將, 身著雪白的海軍將校服, 筆挺站立在護衛艦“成都”號前甲板正中位置,率整齊列隊的全艦官兵向前來友好訪問的印度海軍旗艦“邁索爾”號敬禮。雙方鳴放禮炮,主桅杆上升起互致問候的五彩旗。14時30分,主客艦駛進上海吳松口,雙方再次鳴放禮炮,炮聲響徹浦江兩岸。
  18日,陶勇親自指揮、彭德清具体組織,中國海軍為印度海軍官兵舉行了海空協同攻擊演習。 波濤之上,魚雷艇12艘、水魚雷轟炸机9架、殲擊机12架,組成兩個突擊群,十長江口向假想目標施放了數十條魚雷,敵兩艘“重巡洋艦”被陣陣沖天而起的烈焰和水柱所吞沒。
  實兵演習結束,戰斗、轟炸机群低空從檢閱艦“成都”號和“邁索爾”號上空通過。 緊接著,得“胜”歸來的六支隊12艘魚雷艇,艇距100米成一字長蛇陣最高速馳來, 几乎挨著檢閱艦的艦舷,划了一個漂亮的180°大圓,踏著長長的白色浪鏈,歡歌飛去。印度海軍艦隊司令官阿·查克洛蒂少將伸出大拇指說:任何一位尚未學好躲避魚雷攻擊的艦長,都最好不要在中國海域同中國海軍遭遇。
  此時此刻,美國海軍第六艦隊的巡洋艦也正在地中海開炮。那不是演習,而是以強大火力支援其蜂擁踏上黎巴嫩灘頭的海軍陸戰隊。
  地中海与中國海的爆炸聲此起彼伏,雖然這不過僅是時間上的一次偶合,但已經具有了不言而喻的象征意義:遠稱不上強大的中國海軍決心捍衛國家的主權、獨立和統一,有能力不容任何外敵越雷池一步。
  劉建廷老人說:
    1958年長江口演習,有印度一條巡洋艦參觀,所以從海軍到艦隊上上
  下下都很重視。
    印度海軍來的是一條大艦,軍官又都是從英國畢業的,挺牛挺傲的。
  陶勇這個首長很剛強很要面子,他要在印度人面前搞點絕招露一手,他把
  我叫去,問:從檢閱艦面前通過,距离是多少?我說:按條令規定,不得
  低于一鏈(183米) ,檢閱艦航速20几節,我們航速50几節,靠太近了會
  出事,起碼保持一鏈。陶勇講:我不管,你給我靠50米!又講:50節不行,
  你的速度還要快!我說:50節已經很高速了,机器溫度己達90°,再快就
  要開鍋啦。陶勇還是那句話:反正還要快,你給我想辦法!
    沒轍,只好回去找業務長們商量,他們都說可以。你知道,魚雷快艇
  的冷卻是一個循環系統,用海水冷卻淡水,淡水再進入机器冷卻發動机。
  加快速度,只有把艇底門打開,直接用海水來冷卻發動机。業務長們說:
  有個條件,跑完這一趟,必須給一星期時間清洗机器。
    我向陶勇報告,他表示同意。我順便又報告,我只能上一個大隊,因
  為快艇得按一定角度跑,出海太多搞不好也會碰撞出問題。他講:你兩個
  大隊都得拉出來,你必須給我完成!我知道,打過仗的首長都是這么個倔
  性格,關鍵時刻,你只有硬著頭皮給他沖上去,行也得行,不行也得拼著
  命叫它行。
    檢閱那天,我几條都完成了,第一,靠50米;第二,超高速;第三,
  兩個大隊二十几條艇一齊上,很壯觀,很惊險。看得印度人目瞪口呆,說
  沒想到中國還有這樣的海上突擊力量。
    陶勇高興了,晚宴時把我拉到身邊,說:劉建廷你到晚了,罰你兩杯!
  我說:行,司令官的命令嘛。
    圓滿完成任務,剛想休整一下好好清洗机器哩,第二天,陶勇一個電
  話又把我叫了去,先講了一通中東局勢。其實關于美軍在黎巴嫩登陸和咱
  們中國到底有什么關聯我到現在也沒完全搞清楚,我只記得他說:馬上要
  打仗,你們連夜做好戰斗准備。我說坏了,你得給我一個禮拜時間沖洗發
  動机呀,這是你答應的嘛。他還是那句話:反正你明天必須把机器給我弄
  干淨!
    毫無辦法,我們全体出動,突擊一天,三下五除二把船搞好了。
    現在回想,陶勇這一套好像不大講科學。但什么樣的官帶出什么樣的
  兵,六支隊養成了一种敢打敢拼的頑強作風,在我們面前,沒有完不成的
  任務克服不了的困難。
    1958年的長江口演習,确實使備戰工作顯得倉促,但又是一次最好的
  備戰。
  19日傍晚,圓滿完成演習任務的彭德清在房前小徑上漫步,陣陣海風,吹散了几天的暑熱和緊張,賜与他企盼已久的清涼和松弛。
  公務員跑來報告:陶司令員來電話,說池在辦公室等你,有要事商談。
  彭德清1939年与陶勇相識,一塊打了郭村保衛戰、黃橋決戰,打了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最后,又先后來到東海艦隊相聚共事,二十載同生死共患難,他對老首長的脾气早已摸得透透:星期六晚上了,陶司令員還要談工作,准是又要部署什么不尋常的緊急任務吧。
  果然,陶勇見面說:老彭,恭喜你,又撈到仗打了。
  打仗?打什么仗?和誰打?
  陶勇說:接到軍委、主席指示,很快就要炮擊金門、懲罰蔣軍。海軍也要參戰,任務交給了我們東海。你明天一早坐飛机去北京,到海司領受具体任務。
  司令員是不是一道去?
  陶勇不無几分妒意地笑道:我就不去啦。老彭,你是福建人,對那一帶地區、海域情況熟悉,考慮再三,這一仗還是由你指揮好。哎,往后恐怕是沒有什么好仗輪到我打啦。
  人的情感就是這般复雜。戰爭年代,整天在槍林彈雨里鑽,那時總想,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和平么,和平多好呀,和平了,頭一樁大事就是安安穩穩睡他三天大覺,老天塌下來也不睬它!捱到全國胜利,打完了抗美援朝,真的和平長久了,又覺得沒有槍炮聲的日子好像缺了點什么,過得挺乏味。才明白,軍人沒有戰場,就像教師沒有課堂、工人沒有車間、農民沒有土地……戰爭,使軍人實現自我,尤其當戰爭与祖國、民族,与尊嚴、正義等等諸多神圣、崇高的事物聯系在一起時,自己都能掂量出實現的自我中有与江河山脈同重的价值。
  彭德清确實很有些興奮和激動,此生打仗無數,但指揮打海戰,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遭,并且,是在自己的家鄉打,眼前又浮現出福建同安老家那片熟識的海和對岸那座熟識的島。使他感到堅定和自信的是,既然當年那個年輕的縣委書記、紅軍游擊隊政委能夠率領數百梭標大刀爛槍土炮打出一小塊紅彤彤的世界來,二十年后堂堂的海軍少將,也定能率領一支現代化的海上合成軍,再在那里打出一個更輝煌的新天地。
  他向陶勇說了一句無數次領受任務后都要向上級說的一句話:打不贏,你殺我腦袋!

          ※   ※   ※   ※   ※

  翌日。北京海司。
  彭德清以東海艦隊廈門前線指揮部司令員兼政治委員的新官銜向海軍司令蕭勁光大將報到,領受作戰任務。
  蕭大將款款道來, 交代甚詳。彭德清以自己的習慣歸納,記住要點:1. 打南(金門)不打北(馬祖),打金不打台。2.打蔣不打美,打近不打遠(公海)。3.封而不登,殲其大艦。4.三軍協同,服從陸軍……
  蕭勁光最后說: 准備于7月25日開始炮擊,時間很緊張,你要爭分奪秒,盡快到達指揮位置!
  第二天清晨,飛返上海。向陶勇、常委們傳達,再次研究了作戰部署。沒有時間再見老婆孩子了,急匆匆,汗涔涔,踏上開赴廈門的專列。
  陶勇親送,說:老彭,祝你旗開得胜,馬到成功!
  彭德清從車窗伸出手來揮舞,說:司令員,關鍵的關鍵,你得快點把六支隊一大隊給我運到喲。

          ※   ※   ※   ※   ※


金門照片




  7月24日, 彭德清率參謀助手進駐廈門醉仙岩上的天界寺東海前指,指揮中樞正式啟動運轉。
  此刻,登臨山頂,海天豁然開闊,金門盡收眼底。极目處,便是每日向金門島注入生命和活力的料羅灣。若干螞蟻大小的灰點點趴在海面懶洋洋晒太陽,還有若干在那里悠哉游動。它們尚懵懂不知,今天,醉仙岩上來了一幫了無醉意的“大仙”,待他們“焚香作法”之時,這一片湛藍藍的水天之際便將雷雨大作狂濤三丈,料羅灣再也不是可以安穩小憩的避風港了。
                  3
  魚雷艇是近海攻擊的利器,但自身也有著明顯的缺憾:續航力低、防護力弱,不要說大口徑艦炮了,即便被一、二發小口徑炮彈直接命中要害部位,也有可能造成致命傷。所以,海上游擊戰有与其性能相适應的必然戰法,秘密接敵突然發起攻擊,遂成為它揚長避短、使恐怖破坏力得以發揮的關鍵。
  与福建長期未進駐飛机的舉措相對應,在廈門海域,海軍亦只部署了少量岸炮和快艇,從未進駐過魚雷艇部隊。現在,怎樣把一大隊12條魚雷艇從上海錨地鬼神莫測地弄到鼉鼓已經聲聲逼人的廈門去,這是送走了彭德清之后,陶勇即開始日夜勞心費神的頭等大事。
  陶勇指示:隱蔽隱蔽再隱蔽,保密保密再保密。必須万無一失把魚雷艇搬到敵人的身邊,藏在敵人的眼皮底下。
  有兩條路線可資遴選。
  一條是海路, 自己開過去。海路航程約700海里,溫州以北無大礙,洞頭島以南便進入馬祖、金門等敵占島海域,白天難以順利通過,即便夜晚,要想躲開敵人各种手段的觀測也有困難。加之遠距航行損耗机械,徒使魚雷艇尚未戰先折壽。
  一條是陸路,用火車運過去。火車速度快,保密系數高,無疑比海路优越。但每艘魚雷艇長約20米,而火車平板車每節才十几米,鷹廈鐵路又多隧洞彎道,魚雷艇能不能裝上火車,裝上了能不能運過去,運過去了能不能卸載下水都是問題。
  陶勇說出話來依然是戰爭年代養成的習慣語言:我不管,反正得給我順順當當搞過去!中途出事、泄密,誰把天捅漏了誰拿頭頂著!
  他常說:人的主觀能動性像彈簧,壓力愈大,反彈愈有勁。遇到打仗這樣天大的事,千万不要瞻前顧后總怕把彈簧壓斷了,這樣的指揮員打不成仗。事實上,你給部隊施加一點壓力,官兵的能力、智力往往能夠超常發揮,胜仗大多是這么打出來的。
  高壓果然壓出了辦法來, 軍地雙方一起開動腦筋集中群眾智慧,提出了以3節火車平板車運載2艘魚雷艇的方案: 將兩艇頭与頭相對,伸到中間一節平板車上,而艇的重心則落于前后兩節平板車,如此,當火車開進轉彎時,翹起的艇首可在中間一節平板車上來回擺動,自由調節。上海有了辦法,廈門積极呼應,彭德清在和平碼頭, 几天內搶建出250米長雙軌鐵路,使鷹廈鐵路終端可直達岸邊,并調來巨型吊車一部,以确保二十余吨重的魚雷艇平穩入水。
  魚雷艇車運南下難題終獲解決。
  暗夜降臨,老天爺也學得乖巧,頗懂人意,扯來大片烏云,擋住彎月皎洁的臉龐,遮住繁星好奇的眼睛。天地間似被涂上濃墨,刷上了黑漆。
  上海張華濱車站崗哨林立嚴密警戒,陶勇親臨現場,指揮魚雷艇裝車和偽裝。解放戰爭,陶勇的華野四縱,南征北戰,碩果累累,成為華東戰場一支響當當的善打硬仗的勁旅。毛澤東以后曾夸贊道:“陶勇同志,我久仰你的大名,你仗打得好啊!”陶勇仗打得好,往往得益于他的“超前指揮”,關鍵時刻指揮位置一定要設在第一線。
  是夜,張華濱內無“海軍”,魚雷艇一大隊官兵全部著黃綠色陸軍服。這也是陶勇的主意,并親自打電話向上海警備區借來一批陸軍服裝,為的是魚目混珠,以假亂真,扰亂敵特視听。魚雷艇們也穿上了“衣服”,掩蓋上大篷布,左看右看仍不放心,再經過一番巧妙偽裝,陶勇和部下全樂了,一列車魚雷艇變成了一列車大米、苹果或你猜什么都成的普通貨物。
  參謀長張逸民向司令員最后請示。陶勇說:沒有什么啦,該講的都講過了,你們此去一定要瞞天過海,深藏不露,不鳴則已,一鳴惊人,爭取多打掉几條“陽字號”、“中字號”回來!
  汽笛長鳴,夜幕遮蔽,一列著黃軍裝無軍銜肩章的“陸軍新兵專列”駛出張華洪,向著西南方疾馳。
  張逸民老人回憶:
    1958年一大隊乘火車南下,是一個高度保密的軍事行動,陶勇的決策
  很英明,因為暴露廈門進駐了我軍魚雷艇,國民党必然加強防范,后面的
  仗就不好打了。如果走海路,長時間保持無線電靜默不可能,只要一發報
  同岸上聯系,我們叫“敲榔頭”,國民党就知道中共魚雷艇出來了,他對
  我們已經熟悉到這個程度。
    魚雷艇坐火車,肯定比海路安全,但也不能麻痹、張揚,那時東南沿
  海敵特很多,敵人空中偵察也很頻繁,眼睛盯死了鷹廈鐵路。怎樣防范,
  鐵路上想了許多辦法。鐵道部專門從錦州調來兩個机組,全部是參加過抗
  美援朝的老司机,經驗丰富,絕對可靠。裝車那天,上海鐵路局局長、書
  記親自挂帥,組織了上百個工人同志,個頂個都是党員。我現在還記得清
  清楚楚,我們車號是10689,不管到哪里打電話,我是10689,一切提供方
  便,一路開綠燈。每到小站休息吃飯,值班全是站長、党員,人家早就把
  飯菜開水准備好了,把我們放到兩列貨車的當間,盡量少曝光。到了廈門,
  我們要從廈門大學那個方向下水,那一帶住著一些專家教授,家庭人員比
  較雜,為了保密起見,只好請他們暫時搬家。當年什么都是政治,講究高
  度集中統一,也說不出什么正當理由,一動員,教授們二話沒有立即搬家
  了,心甘情愿地搬。下水后,又動員廈門帆船運輸大隊為我們保駕護航,
  我們和他們緊緊停靠在一起進行偽裝,空中、海上看沒有一點破綻。
    總之,當年的保密工作完全是在地方的大力支援下搞成的,确實是人
  民群眾掩護了我們。現在有些人不懂這個,以為裝備現代化解決一切問題。
  不行!實際不管怎么現代化,要想打胜仗,你离不了老百姓。
  魚雷艇旱地操舟,騎著火車晝夜兼程,穿山越岭到達廈門。彭德清前往迎接,在几列大同小异的貨車之中,一時竟真假莫辨,不知哪一列裝載了魚雷艇部隊。待被人點破,忍不住開怀大笑。眾皆稱贊,陶勇什么時候成了魔術大師,“障眼法”學得如此之好。
  彭德清將列車先塞進“巡司頂”山洞隧道內藏起來,入夜拖至岸邊,巨型吊伸出長臂,運發神力,將魚雷艇高高舉起,又穩穩放在水面。适逢漲潮,浪拍艇舷,那“啪”“啪”的聲響好似戰艇急欲風馳電掣沖浪搏擊的呼喚。一位年輕的水兵俯下身去,掬一捧清澈的海水洒向甲板,再用抹布拭去艇身上的征塵,像騎兵与心愛的坐騎在悄悄話語:伙計,別急,有你撤歡的時候哩。

          ※   ※   ※   ※   ※


金門照片




  魚雷艇被拖至虎嶼錨地偽裝待命。虎嶼位于廈門島內側海灣,背金門而面大陸,敵島無法直接觀察,是一理想的藏身之所。艇員們開始檢修裝備,養精蓄銳,都以為隱蔽目的已“大功告成”,剛剛松下一口气,意外之事又把所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兩天后,偵听部門從敵電台中截獲破譯了一份情報:共軍有快速小目標南下。
  莫非對手有何特异功能,對我魚雷艇隊的行蹤了如指掌?
  天界寺內的气氛頓時膨脹、繃緊,要明白,不論哪一個環節上出現閃失,只要金門多長一個心眼,時時提防你的“海上爆破隊”,所期望的奇襲之效將大力折扣。
  彭德清思付良久,想到了戰爭年代的“火力偵察”不妨一試,既為觀察對方動向,也為了給對方制造錯覺。
  兵不厭詐,先詐而后兵。
  大白天,能見度良好,最有利于金門觀察的時辰,兩艘廈門老早裝備的高速炮艇像兩只歡跳的小騾駒風風火火你追我赶地出海了。馬達轟鳴。最高航速。白浪噴射。在金門前側故意來回兜上几個圈子,生怕人家看不到不知道地炫耀挑釁一番,聲勢虛張,旌旗亂搖,然后,大模大樣打道回府。
  与此同時,偵听部隊屏住呼吸收集敵方情報。還好,金門對此舉并無异常反應。几天后,倒是獲取了這樣的信息:台灣海軍司令黎玉璽向蔣介石和美軍顧問團打保票:台灣海峽共軍沒有進攻型兵器——魚雷艇。
  虛惊一場。天界寺長吁一口,一塊懸石落了地。
  原定7月25日炮擊日期延遲后,彭德清有了更充裕的時間調兵遣將,加強戰力。按照作戰計划,東海前指的作戰轄區以廈門為軸心,北起三都澳、平潭島、泉州,南至東山島、汕頭一線廣闊海域。陸續調入的兵力計有魚雷艇大隊3、護衛艦大隊1、潛水艇大隊2、獵潛艇大隊1、水魚雷轟炸机師1、海岸炮兵連4,加上廈門水警區原有之8個海岸炮連, 二十几艘炮艇,這無疑是新中國海軍力量在台灣海峽規模空前的一次集結。同當面國民党海軍相比,艦船吨位雖仍相差懸殊,但火力已不算太弱,按照作戰計划要求, 起碼具備了于大陸近海水域、以岸基炮火為依托、在500余架空軍、海航戰斗机、轟炸机掩護之下,同國民党海軍作一次戰役性對抗的能力。
  當然,此次炮擊戰略目標有限,政策界定嚴格,真同國民党海軍全面攤牌的可能性并不大。最有可能出現的作戰模式還是于南(東山島海域)北(平潭、泉州海域)兩翼實施牽制、支援,中央(廈門)采取短促突襲、撈一把就跑的戰術,對台金海上運輸線造成威脅,以策應炮擊,擴大戰果。因此,彭德清拿出更多的時間、精力主要研究解決魚雷艇的戰法戰術、出擊路線及后勤保障等問題,令他感到寬慰的是,12條魚雷艇,終于被他和陶勇藏著掖著搬到了廈門,像12只餓豹,趴在草叢之中雌伏下來,靜待良机扑咬圍殲……成功是否已有一半在手?
  圖窮而匕見。魚雷艇一大隊,正是這么一柄直到最后時刻才能讓對手看清的鋒利的短刃。
                  4
  8月22日夜, 濃重的黑暗在金廈海峽豎起一道看不透的牆。那一邊,國民党軍弟兄們又平安無事度過一天,可以伸伸懶腰沖個涼,倒頭睡個團因覺了。這一邊,睡了一天的解放軍弟兄們卻夜貓子似的精神抖擻起來,大戰前夕的各項准備已經進入最高潮。
  一切又都在一种躡手躡腳不慌不亂的狀態之中井然有序地操作著運行著,像獵手端著槍按照預先勘察好的路線悄然接近獵物的洞穴。
  魚雷艇一大隊終于接到起錨令,在虎嶼錨地被“禁閉”了一個多月的水兵忽喇喇從舷床上彈射起來,壓低嗓門,發出一片“噢”、“噢”的歡呼聲。不能開燈,也不能打手電,一雙雙閃爍著幽光的瞳仁,卻能于黑暗中互相碰擊、感應,交流著苦盼久等到的激奮和欣悅。你我拍打一下肩頭,緊緊握握手,相同的信念和情感已在不言之中默默傳達。
  十分鐘后,全体各就各位。艇隊出航。嘩嘩的海浪像在深沉地吟唱一首流傳久遠的出征曲,再次為披堅執銳的勇士送行。千百年來,慈母一樣映照著長城和邊關的月亮,又一次用她光洁輕柔的手愛怜地撫摸水兵那一張張顯露堅強与剛毅的面龐,用一層明亮的古銅色油彩,烘托渲染著他們平凡中的偉大。他們身后,是槍炮聲早已止息安宁平靜的土地,他們前方,卻仍然是吉凶難卜的疆場,為了這個民族最為古老的傳統和理想,他們義無反顧地跨過和平与戰爭的臨界,不惜將鮮血溶進那飛濺的浪花,討回一張沒有殘缺的祖國版圖。
  為了避開金門雷達,艇隊成單縱隊,緊靠大陸海岸線,一艘緊跟一艘向前游動。單發。低速。閉燈。消音器。無線電靜默。如山貓匍進,航經鼓浪嶼、武安嶼、青嶼、浯嶼,悄然抵達出擊待机地鎮海角定台灣。
  從地圖上看便一目了然,金廈海域大陸海岸線是一個弧度很大的彎月形,東北角尖,是圍頭,西南角尖,即鎮海角。兩“尖”以犄角之勢,剛好將大、小金門鉗含于“彎月”怀內,戰略地位极其重要。鎮海角制高點為煙墩山,因早年鄭成功壘置烽火台而得名,現設有海軍雷達站,劉建廷將它作為魚雷艇編隊的岸上指揮所。煙墩山側背,即定台灣。艦船進灣,因有煙墩山阻擋,与金門不能互視,作為出擊錨地,十分理想。
  抵達后,依据在虎嶼時的偽裝如法炮制:12條机帆船每船攜帶一艘魚雷艇,船在外,升帆以為遮擋。先敷設防空网,怕不保險,再加上橫七豎八的破舊漁网。對陸路和海路均實行封鎖。禁用無線通話,架設有線電話線同岸上指揮所聯絡……
  一切就緒,朝陽剛好睜開惺松的睡眼,迸射出第一道火焰,給天空抹一層淺淡的金黃。
  彭德清驅車前往視察。站于高處,舉目掃視,不知艇隊藏身何處。經人指點,仔細看, 還是不大看得出,高興道:我兩個眼睛可都是1.5吶,我不相信,胡璉的視力比我還好。

          ※   ※   ※   ※   ※


金門照片




  8月23日傍晚的炮擊, 定台灣內的水兵們無緣觀風景,只能听大戲,遠處爆豆般的炮聲刺激得他們在艇艙內摩拳擦掌猴急猴跳,張逸民几次打電話詢問是否有任務,劉建廷回答:不要再問了,今晚你的任務是“睡覺”。
  8月24日, 白天無戰事。昨天被擊傷之“台生”號,安全感十足地停泊在料羅灣以南2海里大陸火炮射程之外處。并發現又從澎湖開來“中海”、“美頌”等3艘登陸艦,運載六百余名士兵和七百余吨物資,進入料羅灣准備卸載。
  17時18分,金門炮兵突然先我開炮。顯然不像前次盲目亂射,而是經過比較充分的准備,集中轟擊蓮河、大嶝、圍頭解放軍炮陣地,發彈3500余發,凶狠而猛烈。目的很明顯:報复昨日挨打;掩護料羅灣內的卸載。
  解放軍各种火炮二百余門立即反擊壓制,45分鐘內發彈9808發,效果良好。其中仍以海岸炮集火射擊料羅灣內敵艦,“中海”被命中2發,率領船團倉惶南撤。
  敵艦被攆出窩了!等的就是這一刻。天界寺向定台灣下達了出擊令。

          ※   ※   ※   ※   ※

  振鈴。彭德清的電話直接打到了張逸民184號指揮艇上。
  彭:我已向周總理和總參立了軍令狀,一定要擊沉他一條大家伙,你有把握嗎?
  張:請首長放心,保證不讓敵艦跑掉。
  彭:你要先集中兵力干掉一條,有可能時,再打另一條。
  張:明白。
  彭:干掉一條就算圓滿完成任務,干掉兩條超額完成任務,回來給你們記功!
  張:首長,我有信心!

          ※   ※   ※   ※   ※

  18時10分,在張逸民率領下,6艘魚雷艇成單縱隊向著戰區全速疾進。
  落日已斂住光芒,像一個紅紅的大苹果挂在天邊。鷗鳥抖動滿身的余暉,圍繞高昂的艇首穿梭掠過。解脫了幽閉、終于得見天日的快艇恰如脫韁之馬,嘶鳴著,在蔚藍色的草原上奮蹄馳奔。艇后,螺旋槳噴出狹長壯美的白練,像戰斗机尾翼后的气浪,龍卷風舞……
  18時30分,艇隊通過東碇島西北方向。島上敵人發現,用高炮進行攔阻射擊。早在監侯的我海岸炮立即開火,連放三群,敵炮變成了啞巴。艇隊不減速,羽矢般順利闖關。
  18時40分,指揮艇雷達熒光屏顯現出“台生”和“中海”的亮點,位于左舷30度、距离13海里處。張逸民稍稍調整航行方位,繼續鼓浪前進。驀然間,海平線上出現几個黑點,敵艦!其身影已可目視。
  18時50分,月亮与太陽于瞬息間完成了夜与晝的交接,一片耀目的金色從海面淡然褪去,天變得更高更遠,海變得更深更闊,遠遠的,黑點在視界內逐漸放大,已能對那些火柴棍長短的灰影進行肉眼辨別,前面是“台生”,后面是“中海”,兩翼,還環侍著大、小獵潛艦各一艘,炮艇兩艘。其右翼的防御相對薄弱。張逸民下達命令:一中隊攻擊“台生”,二中隊攻擊“中海”,展開沖擊隊形,從敵艦右翼突襲!
  敵我艦距急速縮短。
  30鏈。敵艦仍未發現魚雷艇隊。
  15鏈。敵人顯然已經發現,但仍未作出“這是敵人”的判斷,竟打開信號燈發出“詢問”信號。張逸民笑了,真想用信號燈給以答复:笨蛋,連共軍魚雷艇都不認識!他知道,成功已經摸在自己的手掌之中了。
  4鏈。敵艦終于恍然大悟,從酣睡中驟醒,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艦上40毫米、20毫米速射炮慌亂開火,把海面打起無數水柱。但,晚矣,它連一個轉向規避的動作也來不及做了。
  2鏈。 “台生”龐大的黑色艦体小山一樣橫亙在眼前,張逸民迎著彈雨,對著話筒,吼出了那個凝聚了多少奮斗、忍受了多少煎熬終于得以一吼為快的字:放!
  數枚魚雷像矯燕出巢;從發射管中翩翩飛出,以极优美的泳姿輕靈入海。這些身材修長活潑可愛的小家伙,它們一旦和海水接触,似乎就變成了有意志有生命的精靈,海脈嬉水般快樂地掀動浪花,心急火燎爭先恐后地向前奔跑,去實現它在這世界上所以誕生、存在的全部价值。
  數秒之后,先是兩個把大海照同白晝的閃電,然后是兩聲欲把天空撕裂的響雷,猶如海底火山猛烈爆發,又如紅日濺落洋面,眨眼間,“台生”變成了一個碩大的火球,美麗燃燒。
  一中隊3條魚雷艇擦著垂死掙扎的“台生” ,呼嘯著打一個瀟洒的旋,檢閱一下自己所創造的胜利,掉頭而去。側目觀看,可見二中隊也正把他們的“寶貝”奉獻給加速開溜的“中海”。
  奇景再現:電閃。雷鳴。火球。
  回眸一瞥,“台生”已無蹤影。

          ※   ※   ※   ※   ※


金門照片




  事情過去了很久,台灣書刊才逐漸披露,“台生”、“中海”兩船上除水手外,裝載的都是好不容易從炮火下救運出來的數百重傷兵, 還有六十几個男女康樂隊(文工團)隊員和几十位醫生、護士:
    長程的敵炮,經過高高的拋物線,翻過了山頭,落角已接近九十度,
  几乎是垂直的落下。炮彈炸開,肩負戰地救傷療患重任的醫護人員,就這
  樣,有的死去,有的重傷。
    防衛部希望將所有的重傷患,都后送台灣繼續治療。另外還有軍部所
  屬康樂隊男女隊員六十余人,因無必要留置戰地,決定一并后送台灣。
    一百余位重傷患,每人都必須躺在擔架上被抬走。敵人炮火蹂躪所致
  的重傷患,現在又暴露在敵人炮火蹂躪下。重傷患不保,護送他們的人也
  不保。
    后送的路途,危險而漫長。胡司令极為關心,他命令代理參謀長常持
  琇督導后送作業。常持琺到達料羅灣時,兩艘船正在昏暗夜色中搶灘。
    敵炮說來就來,常持琇決定分秒必爭,將傷患迅速抬送船上,艦艇迅
  速退灘。
    現場正好有二十余位成功隊隊員,他們憑著矯健的身手,袍澤的豪情,
  不待命令,自動前來支援抬送。康樂隊男隊員也參加搬運和攙扶,女隊員
  充當臨時護士。
    不到二十分鐘,岸上人員車輛已清理完畢,艦艇砍斷錨鏈,即行退灘。
  約玉分鐘后,艦艇已駛過了魚港突出部,敵人瘋狂炮擊接著開始,剛才的
  備戰地區,密集的落了彈。
    船艦駛遠,重傷患多難的命運,卻還沒結束。
    負責載運重傷患的,是“台生輪”和海軍二○一號艦(中海)。
    兩船到了料羅灣外海,敵炮追蹤射擊四百多發,二○一艦四周彈痕累
  累,艦長鄭本基的臉上也被破片擊傷。友眼几乎看不到東西。
    晚上八點左右,二○一艦已离開了敵炮射程,台生輪在二○一的左側。
  突然二○一艦雷達報傳警告:“快速目標正向我方兩艦伏擊圍攻!”鄭本
  基艦長正要采取行動,台生輪已被擊中要害。鄭艦長下令二○一艦航靠台
  生輪,全力營救船上所搭載的金門重傷患,另一方面和敵魚雷快艇展開激
  戰。
    台生輪沉沒,未几,六艘敵艇轉移集中目標,環攻二○一艦,先后進
  襲五次,發射魚雷八枚,二○一艦技巧的閃避了七枚,最后一枚在夾攻雷
  群的狀況下,擊中二○一艦艦尾,后段嚴重受損,車舵、電机也故障失靈,
  電力全部中止,海水已沖入后段底艙。
    官兵死傷枕藉,艦体重傷。原搭載的是陸軍重傷患,現在增加了海軍
  重傷患。傷艦載傷兵,二○一艦一方面發出求救信號,一方面以密集炮火
  擊沉敵艇一艘,重創一艘。
    在距离左前方一万二十碼的海面上,我海軍二四七號艦接到二○一艦
  的求救信號。二四七艦很快赶來。
    一陣左沖右突,二四七艦驅散敵人,靠近重傷的友艦,要將二○一艦
  拖回澎湖。小艦拖大艦,負擔超過了二四七艦的能力。而且,二四七艦的
  任務是戰斗、運補,不拖船,艦上沒有拖船專用設備。
    不管有無能力,馮艦長一心一意拖二○一艦脫險。一大一小,一前一
  后,兩艦在波濤洶涌的海上,一纜相聯,共苦同難。敵人更不放過它們,
  魚雷快艇三十余艘、炮艇十余艘、机炮艇四十余艘,輪番攻擊二四七艦五、
  六次(注:此情節已經太离譜,如是,兩艦焉能生還?)。
    二四七艦的八寸麻纜拖斷了,換成鋼纜。鋼纜再斷,最后以后錨的錨
  鏈取代。
    從五十三后方醫院到料羅,到台生輪沉沒,轉二○一艦。二○一艦重
  傷,轉二四七艦。醫護人員成了重傷患。傷患人數增加。轉移一次又一次,
  陸軍傷患再加上海軍傷患。在敵人炮火追擊下,在敵人艦艇襲扰下,在洶
  涌波濤顛簸下,重傷患一增再增,傷情火上加油,凡幸免于難的,二十一
  個鐘頭以后,才到了澎湖,才真正獲救。
    鄭本基艦長說:“我帶著無限悲痛的心情,攜著刻字的銅質精制香爐,
  一一前往遺屬家中向他們慰唁并吊祭死者。遺屬們第一句話就問我‘艦長,
  這骨灰有沒有弄錯?’我即肯定回答‘不會的,焚化是我們親手點的火,
  也是我親手撿的骨灰,錯不了的。’對一個為國捐軀,壯烈成仁烈士的家
  屬,我只有用一句最實在的話來回答,因為它更代表千万句安慰的語言。”
  “台生”和“中海”上到底有多少人“壯烈成仁”?不知道。從來就沒有一個准确的統計數字。“中海”的鄭艦長還能攜帶“烈士骨灰”去慰問遺屬,“台生”的艦長跑哪去了?他和他的弟兄們沒有骨灰,同艦体一起沉入了海底,作了料羅灣的永久“居民”,無一生還。
  保守的估計,兩船死亡者起碼二百,大概還遠不止此數。
  “八·二四”海戰早已成為歷史的舊章,當我怀著渴望窺見真實的好奇心抖落三十載積塵、翻開披閱它時,眼前倏然浮出這樣的畫面:
  撕碎一切的炸響過后,舷壁被鑿出可怕的巨洞;海水原子彈沖擊波般涌進船艙;死尸橫陳;缺胳膊少腿的傷兵們惊嚇哭嚎,任憑巨浪將他們一口一口吞噬;頭腦四肢尚健全者來不及取救生器具,下餃子般投入大海,作徒勞、絕望的掙扎……地獄搬到了海上,海上上演著一出血淋淋的“世界末日”。
  我承認,盡管死的都是“敵人”,但仍為如此眾多的性命于一瞬間化為冥魂而感到了精神上的震撼。他們在跌入死亡深淵時的种种痛苦一點也沒有使我產生將他們全部干淨徹底殲滅之的快意,畢竟,他們和你一樣都是中國人,畢竟,他們也都上有父母下有妻儿,數百人的一去不還將導致數千人的永恒哀慟。
  戰爭的另一個名字叫“殘酷”。
  古來,中國的統一無一不是依賴戰爭得以實現。為了大一統,有一個觀念根深蒂固:無論怎樣的“殘酷”都值得。
  如果有一天,中國人找到了戰爭以外的方式把分裂的國土重新粘合在一起,不再有兵戎相見的“殘酷”,卻能頭頂同一塊藍天腳踩同一方土地而和睦共處之,所有想來离間插足的洋鬼子都滾他娘的蛋,那么,這無疑標志,伴隨時代前進的腳步這個民族理性的進化和文明的提升。
  有關統一的史書每一頁都值得后人珍惜。但并不等于每一頁上的故事,都值得后人复制和重演。

          ※   ※   ※   ※   ※

  19時30分,張逸民率魚雷艇隊返航。
  魚雷放盡,這些叫人望之生畏的小艇便成了拔去尾針的蜜蜂,對任何天敵都不再具有威懾。清醒過來的敵艦開始同他們“秋后算賬”,曳光彈瓢潑雨般緊緊追逐它們,使它們付出微小但同等“殘酷”的代价。
                  5
  原新華社海軍分社社長陸其明老人說:
    1958年“八·二四”海戰的海上指揮員張逸民,是魚雷六支隊一大隊
  的參謀長,副營級,軍銜好像是上尉。此人在海軍里邊算得上是能打的啦,
  海軍一共打沉了多少敵艦?反正里邊有他們三條半。前邊一條是1955年在
  大陳水域擊沉的“洞庭號”。中間一條半就是1958年在料羅灣擊沉擊傷的
  “台生”、“中海”號。后面一條是1964年在崇武以東水域擊沉的“永昌”
  號大型掃雷艦。張對海軍是有大功的人。就說打“洞庭”號那次吧,他是
  在夜間、單艇、獨雷、六級風浪、按規定不能出海的情況下打掉的,我寫
  3篇報道登在蘇聯的《紅星報》 上,蘇聯海軍很佩服,說二次大戰也沒有
  這樣的戰例呀,把他捧上了天。我們自己有人不服气,認為張逸民是瞎貓
  碰死耗子碰上的。我說打胜仗确實有運气,但科學看里面又有必然性的基
  礎,張逸民碰上了能打掉,換個別人可能就打不掉。張逸民訓練嚴格,勇
  敢膽儿大,加上動腦子、聰明點子多,又積累了一定的海上作戰經驗,是
  塊很好的海軍材料。
  劉建廷老人說:
    張逸民這個小子,打仗行!我一生就愛兩樣人,一是有才的,再一個
  就是能打的,關鍵時刻能沖得上去拿得下山頭的。在海軍講戰功,誰能超
  過張逸民?
    “八·二四”海戰前開作戰會議,我說海上張逸民指揮,陸上我指揮。
  一大隊副大隊長尹大法是1938年的老兵,還有意見,鬧了點情緒,我說,
  你意見個啥嘛,說實話,咱倆到了海上,都比不上張逸民這小子,海上他
  比誰都精通我是党委書記,當時就這么拍板定了。我只相信一條,能打就
  是好家伙。海上叫張逸民指揮!

          ※   ※   ※   ※   ※


金門照片




  1993年8月的一天,我在南京海軍干休所找到了正師級离休干部張逸民老人。
  對他的第一印象是通過握手獲得的,他的厚而硬的大手像鉗子握得我虎口隱隱作痛,一种內在力量的信息立即傳遞給我。這是一位体魄魁梧強健的老人,助黑發光的四方臉,凸隆結實的胸肌臂肌,中气十足的嗓音,像几筆粗粗的線條,勾勒出一尊東北漢子鐵錚錚的形象來。我覺得,如果來一場友誼拳擊或摔跤賽,我這個四十出頭的“書生”恐怕不是眼前六十五歲長者的對手。
  “別看我六十多了,全身零件從大到小沒一點毛病哩。”老人不無几分自豪地笑道。
  每天堅持跑、跳、單雙杠、門球等体育鍛煉,是老人當海軍后養成的習慣,几十年風雨無阻,樂此不疲。
  老人健康樂觀,我自然高興。但溫熱的高興中也摻入了些許寒涼的感傷。如果有人告訴你,眼前這位体力精力旺盛、對國家有過很大貢獻的人已整整二十几年沒有工作了,像一台狀態良好的設備,被長久地鎖在倉庫里形同廢鐵,默默地銹蝕氧化,你會作何想?
  我用眼下頗為時髦的方式提問:
  您一生最得意的事?
  當海軍,打掉了三條半。
  您一生最糟心的事?
  下半輩子沒為海軍做任何貢獻,光領俸祿不出力,心里有愧啊。
  您現在最想干的事?
  為海軍再做點什么。做什么都行。
    我是1946年7月在東北參的軍, 四野六縱,43軍。在團部當過書記,
  師部當過作戰參謀,參加過打長春、四平、遼陽、鞍山,遼西會戰,然后
  入關,一直打到海南島。
    全國解放,建設海軍,從陸軍中選人。我當時算有點文化的,首長都
  不愿放我。但我心里樂意當海軍,因為打海南渡海時吃了敵人軍艦的虧,
  我們的木船被狗日的軍艦打沉了好几條,那時就想,我坐的如果也是兵艦,
  一定好好治治那些王八蛋。
    在蘇聯,敢上魚雷艇的就算半個英雄,因為魚雷艇被比喻是“海上爆
  破手”,“海上送炸藥包的”,近距作戰,危險性很大。我說,我愿到青
  島三海校學魚雷,危險我不怕,只要有仗打,能到第一線。
    三海校,我是同期中第一個放的單航,比一般人少一半時間。蘇聯顧
  問挺看得起我,說,“達哇立士”張(張同志),在蘇聯,你能得很多很
  多盧布。他們那儿,節約了航油,可以折成鈔票獎給個人。
    畢業后第一次參加海戰是1955年1月10日晚上在東海打“洞庭” 號。
  現在回想,當時年輕,膽子也确實大,暗夜、浪高,我又是單艇獨雷,換
  個人真不一定敢走,我楞是帶一條艇闖出去了。天寒地凍,那個冷啊,別
  提了,甲板上凍了手指厚的一層冰,滑得不能走人,12.7机槍管,結滿了
  冰,月光下像兩根白蜡一樣。我胸前系一條圍巾,也凍成冰疙瘩了。海浪
  迎面打來,海水從脖領灌進去,一直冷到臀部、小便、兩腿根,回來后,
  腳面凍得像個饅頭。好在月亮剛出來,能見度不錯,老遠就看到了“洞庭”
  號的影子,我悄悄靠近它,也就是一鏈的距离,親自扳的發射把,打在它
  的當中。 這是一條美國造,密封好,6小時以后它才沉沒。后來我們潛水
  員下去看,在海底它斷成了兩截,不在一處。一條雷就要了几百吨的“洞
  庭”號一條命,我覺得干魚雷艇是干對了,再苦再累再冷心里也高興。而
  且,有了頭一回胜仗,以后出海,心里不打休了。
    1958年8月23日傍晚, 盼了好久的炮擊開始了,我們在定台灣看不到
  听得到,天邊轟轟轟打悶雷一樣,無數很重的聲音重疊在一起。對我們魚
  雷兵來講,好比戰鼓擂得心里很痒痒,還沒接到出擊命令哩,我就讓各艇
  開始暖机。魚雷艇的發動机和噴气戰斗机是一樣的,潤滑油必須加溫到43’,
  才能跑高速。個人的、參戰艇的決心書、保證書送到我這里一大摞,同志
  們的口號是“大炮歡迎,魚雷送行”,准備和國民党海軍拉開架式大干一
  場。幫我們偽裝的船老大看到我們要出去打仗都流淚,一個老漢伸出大拇
  指說,解放軍不簡單,我活了六十几歲,還沒看過軍隊打仗這么高高興興
  的哩,像跟去看大戲一樣。
    結果23日我們沒打成,24日傍晚接到副支隊長劉建廷的命令,說敵人
  逃跑了,立即出擊。我馬上把各艇長叫到我的指揮艇上,作一次戰前交待,
  其實講的很簡單,中心思想几句話,要保證做到“三不放”。第一,距离
  不到不放,進入三鏈500米以內再發射,誰打早了放跑了敵人,回來算賬。
  第二,角度不好不能打,敵向角,即我們攻擊方向和敵航向构成的角度,
  要呈扇面狀,必須大于45°,小于100°。第三,戰斗狀態不穩不能發射,
  艇身不能左右搖擺,要很穩很穩才成。
    我們一共出動了6條艇, 一中隊的184、175、103號和二中隊的180、
  105、178號。184為指揮艇,180為預備指揮艇。我在184上,跑在最前邊。
  魚雷艇打仗和騎兵打仗的道理是一模一樣的,沖鋒時,首長在前自身引導
  帶隊沖,如果我被打掉,預備指揮艇馬上自動接替指揮。所以,干魚雷艇
  指揮員最基本的要求是不怕死,而且死的可能性也确實比較大,誰叫你愛
  上這一行呢,那沒有辦法。
    18時10分,我們以單縱隊出擊接敵。記得太陽离落山還有好大一截哩,
  海面微風小浪, 能見度大于5海里,是一個适宜魚雷艇攻擊的好天侯。但
  一出海就遇到了麻煩, 我還沒有開足馬力,其它5條艇都掉了隊,耳机里
  有人喊“加速加不上! ”我就叫184也加速試一試,果然,一挂高速檔發
  動机就冒黑煙,艇速卻上不去,像一台在泥地里往前拱的拖拉机。用不著
  檢查,我知道是海蠣子在搗亂。你大概也知道吧,魚雷艇跑高速,艇底部
  必須保持光滑清洁,最大限度減少海水的阻力,這同滑雪板越光滑越好的
  道理是一樣的。一般魚雷艇只要三天不出海,艇底就會長滿密密麻麻黃豆
  粒大小的海蠣子,正常情況下,清除很容易,我帶著艇隊到海上跑一圈最
  高速,等于每秒二十几米流速的海水就把還沒長結實的海蠣子全部沖刷掉
  了。每次總參、海軍來檢查裝備,我的艇都是保養最好的。這一回不行嘍,
  在廈門不挪窩隱蔽待命二十多天,艇底的海蠣子全長到墨水瓶蓋那么大,
  趴得死死的,戰士們怕到時候艇跑不動,每天輪換潛到艇底用刮銹板刮,
  脊背、胳膊腿被海蠣子殼割出一道道傷痕流血不止仍堅持干,管點用吧,
  但已不可能徹底弄干淨了。我也是頭一回領教,海蠣子這玩藝真他媽討厭,
  平常訓練我敢開到55節,現在只能開到27至28節。魚雷艇的优長就是一個
  高速嘛,速度上不去,對“八·二四”海戰的影響簡直太大了!
    出了定台灣,艇隊90°左轉彎,我就徹底亮相了。航路上,有一個敵
  占的小島——東碇島,大太陽底下,我知道是要硬闖這一關的。果然,在
  距离4.5至5海里時,東碇敵人開炮了。小高炮、速射炮打得挺歡,炮彈在
  我們的前后左右炸開。緊接著,我們的岸炮開始壓制射,炮彈彈道低得不
  能再低,就貼著我們頭頂划過,聲音很響,像鴿子起飛,喀勒勒勒——,
  很快硝煙就把東碇島完全遮蓋住了,敵炮也啞了。現在回想,敵人方面的
  一個重大失策恐怕是通信不靈,如果這時候東碇立即把我艇隊出動的情報
  報告其料羅灣艦隊,我們突襲的計划大概會落空。而事實上,我們從東碇
  到料羅灣又走了近1小時,他的艦隊仍然糊里糊余,可見敵人也亂了套了,
  他的情報是逐級上報的,机械、呆板,并且東碇到金門之間,金門到海上
  艦隊之間,肯定哪個環節上傳遞不暢,導致貽誤了戰机。我雖然只有28節
  的航速,平均每秒鐘也是10米啊,換一個角度講,敵人的情報傳遞每延誤
  1秒, 就意味著危險向他的艦隊迫近了10米,問題是,他整整延誤了3500
  秒!其實,當時我不可能想那許多,魚雷艇一旦出航就是离弦的箭,敵人
  發現也好不發現也好都是一碼事了,我們不可能再縮回去,只有橫下一條
  心,豁出命也要把魚雷扛上去同他干!
    18時40分, 我的雷達在左舷30°、距离130鏈處發現了從料羅灣外竄
  的敵艦群,我就講:“黃河,發現目標,准備戰斗”,再說兩句鼓勵話。
  我打仗,講話很少,這次戰斗,一共講了不到三十句,戰后,總參通信兵
  部部長還專門表揚了我。平時訓練,我很注意養成一种習慣一种作風,盡
  量少講話,講一句是一句。因為指揮員不管哪一級,講話太多下面就疲塌
  了,你就沒有威信了。我當參謀長、大隊長,那可是絕對權威,老天下大
  雨,我說今天出海,沒有人敢怀疑是不是出的去,都得給我撅屁股老老實
  實做准備。所謂權威,我理解,就是不講廢話,每一句話說出來都釘釘砸
  坑,很有分量。由于許多同志是第一次上戰場,難免有點緊張,我又下令,
  “各艇唱歌”,目的是要大家安定松弛一下,在最佳狀態中完成各种動作。
  說來挺有趣, 我們6條艇是一邊唱著《義勇軍進行曲》,一邊向著敵人接
  近的。
    60鏈時,根据雷達報告的方位,我看到遠處有一個灰黑的長條,開始
  模糊,逐漸清楚。繼而又看到好多長條。按照比例,敵艦這時看我應該只
  是几個小黑點,我心里明白,他肯定還沒有看到我。
    30鏈時,左前方突然出現兩個小目標,是敵人兩條小炮艇,航向与我
  并行。正值黃昏,西南方偏亮,東北方略暗,我恰在亮處,他看我應該更
  清楚。我著實緊張了一下,讓各艇把煙幕彈准備好。但兩條敵艇居然無任
  何反應,我估計,我們剛打完炮,敵人可能惊魂未定,注意力都在金門那
  邊。另外,他們的小艇也不一定裝備有雷達。我又僥幸過了一關。
    距敵4-5鏈時,敵人終于看到我了,打信號燈,一閃一閃和我聯系。
  要打招呼早就同你打了,現在還聯系個屁,恕我無禮啦,率領艇隊一頭就
  扎到敵艦堆里去了。 進去沒一分鐘, 敵人開炮,可惜晚了,“台生”、
  “中海”兩條艦已經沒地儿躲閃了。
    時間我記得很清楚,19時25分30秒,我率一中隊三條艇在距“台生”
  號2-3鏈間以敵舷角70°左右的攻擊扇面上占領了齊射陣位。 也就是300
  米嘛,太近啦,我的整個視線里已全是敵人的這一條船了,敵水兵在甲板
  上亂作一團跑來跑去、敵艦首沖起的浪花看得清清爽爽。我喊了一聲“打!”
  5條魚雷嗖嗖嗖出去了, 一共擊中兩枚,哪條艇打到的搞不清楚,我估計
  可能性還是我的184指揮艇大, 因為我居中攻擊,位置最好。打完,我們
  立即作180°轉向、 脫离。剛剛轉過來,就感到艇身猛烈震動,回頭,先
  看到一個大火球,有多大呢?整個“台生”的舷翼都成了一個大太陽,比
  船体還高出一塊,紅里透黃,光芒耀眼。緊接著水柱從海底深處直沖上天,
  水柱高度,能有船体的三、四個高,非常壯觀。水柱下落后,一切濃濃的
  白煙又升起來了,這時候,肉眼已看不到敵艦,它完全被煙霧蓋住了。接
  下來,可以听到煙幕中發生連續不斷的爆炸;不到5分鐘,雷達兵就報告,
  “台生”已從熒光屏上消失了。我打過的几次海仗,數這條敵艦沉得最快。
  “台生”是國民党的一條大型登陸艦,4000多吨吧,當運輸船用,滿載,
  又運上去一些傷兵,几百人總是有的。戰后,我說,我作孽喲,兩發魚雷
  不知要了多少人的命,反正不可能有活的。
    几乎是同一時間,二中隊三條艇向与“台生”一般大的“中海”發起
  攻擊。嚴格講,二中隊的戰斗動作未按要求做,不夠沉著准确,急于求成,
  沒有進行編隊齊射, 而是依次單艇輪流發射,大大降低了命中率,6條魚
  雷僅命中1條, 打在“中海”的尾部,動力全部摧毀了,雖重創,但未能
  擊沉它。
    魚雷艇就是這么個玩藝,兩條雷放完,就成了沒有任何威懾力的活靶
  子,戰術動作只剩下一個,說好听點叫“撤”,說難听點是“逃”。我命
  令各艇釋放煙霧,全速撤出戰區。敵人炮艦上的速射炮下雨一樣追著我們
  打。到了較安全海域,我叫雷達搜索觀察,數來數去,一共撤出了五條。
  用電台呼叫,才知道175中彈負傷了。175回答,它還有一台發動机,可以
  自己回去。這時候天色已黑下來,海面上一片煙霧,敵人的炮越打越凶,
  收攏編隊已不可能,岸上又一個勁催我們速撤,于是,我下令各艇自行返
  航。
    實際上, 175傷得很重,他報告“自己可以回去”是好意,怕連累了
  整個艇隊。但不管怎么說,我沒有拼死回去搭救是犯了一個難以寬容的錯
  誤,現在想起來,依然很難過,很內疚。
    直到下半夜, 175仍未回來,呼叫沒有反應,派炮艇去找也沒找到,
  大家才意識到,它凶多吉少,八成是沉沒了。本來,擊沉擊傷各一條大家
  伙,是個很大的胜仗,但全大隊卻沒有一點喜慶气,劉建廷副支隊長哭,
  我也哭, 許多同志都掉了淚,大家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為175上的戰友
  擔心啊。
    第二天,不知哪傳出的消息,說175負傷后,可能叫美國兵艦拖走了。
  我們的心情更加沉痛,但都不相信。彭德清司令員來看望我們,他安慰我
  們說:大家不要著急,照常吨飯,要相信我們自己的同志和部隊。
    事實證明,彭司令員說得對,175是好樣的,是咱海軍的驕傲。
  張逸民曾是海軍的驕傲。顯赫的戰功為他舖設了一架步步登高的云梯,數年間,他的職務由團而師而軍,四十出點頭便榮升至基地司令員。但是,他大概也擺脫不了古來戰將“操戈胜于野,放言毀于朝”的劫數,多少槍林彈雨都闖過來了,卻沒能過得了“史無前例”的大風大浪這一關。他非常悲哀地成為“運動”的殉葬品。他沒覺得太傷心,唯一的委屈是待到“問題”已所剩無几的一紙結論發下來,此生該干的最后一件大事便是舉家往干休所里搬遷了。
  張逸民老人說:文化大革命中,我同林彪、“四人幫”有什么瓜葛?什么也沒有。我一擁護毛主席、共產党,二不亂搞男女關系,三不貪污受賄,想想犧牲的戰友,心里也就坦然了。那些年,我總有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一旦解脫,還回魚雷艇,干艇長,我的身体棒啊,六十歲上艇,我也敢同年輕小伙賽一賽!
  陸其明老人說: 張逸民是英模人物, “文革”中,誰都想利用他,這就使他“偏航”“擱淺”帶有某种必然性。那時,我去看他,他很委屈,說:我認了。我說,你打“洞庭”號的勇气哪去了?以后,不管見到哪一級首長,我都為他鳴不平,說海上指揮打仗,功勞大要數張逸民。不講歷史唯物主義,還叫什么共產党人!我這人愛打抱不平, 有那么一點當記者的良心公正吧。 張這個人确實可惜了,沒有“文革”,本可以為海軍作更多貢獻。
  劉建廷老人說:張逸民,這個人倒楣在出名。人怕出名豬怕壯,文化革命整個都錯了,否則,不是屁事都沒得嘛?但我堅信一條,天安門城樓的第一面五星紅旗是毛澤東升起來的,這個變不了吧?魚雷艇隊的歷史也是變不了的。
                  6
  六十年代, 八一電影制片厂拍攝了故事片《海鷹》 ,將“八·二四”海戰和175艇搬上了銀幕, 王心剛与王曉棠的精彩表演珠聯璧合,轟動一時。從此,我和我的同齡人的腦海之中,英雄的“海鷹”便成了海軍的固定形象,那輕巧威風的魚雷艇也不知讓多少孩子著迷神往,以至于日后當17歲的我穿上空軍地勤士兵服時,心中依然快快不樂:你為什么就沒有福气成為一名駕駛魚雷快艇的水兵?
  童心,是一顆插上了美麗翅膀的理想。
  后來,當自我感覺已經成熟的時候,我終于明白,銀幕,是用花朵編織的故事,真實,是蘸著鮮血寫就的故事,如果你還沒有被海水灌飽肚皮的思想准備,千万先不要奢望去做什么銀幕之外的“海鷹”。

          ※   ※   ※   ※   ※


金門照片




  175是在掉頭撤返的瞬間, 被敵炮擊中的,從艇首打到艇尾,共11個洞。左主机當即起火,右主机還能轉動。
  耳机里傳來張逸民的聲聲呼叫:175,你在哪里,請回答!
  艇長徐鳳鳴對著送話器報告:我机器故障,可以走。不要管我,你們先撤!
  說完,耳机里沒了聲響。艇首在下沉,電信室也進了水,蓄電池被海水浸泡,電源消失。
  天色, 一秒比一秒更灰暗地陰下臉來,海水變得彌蒙渾濁。700米開外,碩大的“中海”也在那里歪斜著,艦橋上竄起數丈高的煙柱。敵人的几艘護衛艇仍在盲目亂射,一串串曳光彈如火矢流星在天空中飛竄。
  像給一個危重病人進行搶救,几個水手仍在繼續沒有多少希望的努力:用衣服、棉紗、 木頭堵塞彈洞;提著滅火器滅火;檢修儀表机械……輪机長李茂勤把4個煙霧筒打著,以扰亂敵人的視線,爭取与生命同等金貴的時間。
  忽然,敵人一艘小型炮艦開過來,影影綽綽的艦体愈來愈清晰,轟轟隆隆的馬達聲滾過海面,擠壓著每一個人的神經。
  李茂勤狠狠拍打一下尚存一雷、卻因故障無法擊發的發射管,候地,端起沖鋒槍,怒視著那個突突而來的黑影。又有几支沖鋒槍和手槍平舉起來,准備做一場刺刀与大炮相拼、宁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斗。
  找太平斧來,劈艇沉船!平時愛艇如命的徐鳳鳴下達命令。作為軍人,他恪守“宁作鞍下死,不為馬上囚”的古訓。
  也可能沒有看清他們,也可能不認為他們還是一個值得攻擊的目標,敵艦繞了一個彎,回去了。
  都放下槍才發現,前艙已灌滿了水,右主机也已停轉,海水一波接一波漫過前甲板,涌進駕駛台,艇尾在一點一點向上翹起。
  于事無補的搶修自動停止, 誰都明白,175不行了。大家擁擠在尚可立足的后甲板上,無語,悲哀痛苦地感覺著朝夕相處的伙伴一毫一厘地往下沉,像騎兵在茫茫戈壁上看傷重的坐騎靜悄悄地死去。
  徐鳳鳴走到桅杆前,緩緩降下仍在飄動的五星紅旗,人們的右手齊刷刷舉起,眼眶,再也無法關閉一种難舍難分的情感,熱淚,在男子漢的臉頰上滾淌。
  指導員周方順不忘職責,最后一次作簡短的政治動員:都穿好救生衣,下水后,向月亮方向游,那儿就是祖國大陸。大家要發揚階級友愛精神,不要分開,我們一定要游回去!
  艇身下沉的速度漸漸加快。 漆在駕駛台外側白色的“175”已經深入水下。但無人挪動,像偎依著即將天各一方的戀人,不愿意相信,這就是最后的訣別。几秒鐘之內,海水漫過雙踝、膝蓋和腰胸,蠻橫地強迫人艇脫离。一個浪頭扑來,所有艇員已在海面沉浮漂流。
  注意節省体力,向月亮方向游!周方順再次提醒大家。
  橢圓形的月亮像一盞燈,明晃晃地懸挂中天,指示著大陸、家鄉,引導著滔滔長路、茫茫歸途。看到她,雙腳就有了踩踏在175甲板上的那份堅實和自信。

          ※   ※   ※   ※   ※

  一次漂亮的胜仗, 并沒有給指揮所和基地帶來預期的歡樂。175,你在哪里?彎鐮一樣的?切割著所有人的心脾。
  三艘高速炮艇冒險闖入戰區。敵艦還在亂打炮。不能開燈,不能打信號彈,也不能用喇叭呼叫,像睜眼瞎在重重夜幕中摸,在漫漫波濤上尋。
  沒有!沒有!還是沒有!
  張逸民徹夜難眠,坐在礁岸上一根接一根吸煙,默默地仰視天空,似乎那輪高懸的光環之中隱含著全部的答案。

          ※   ※   ※   ※   ※

  清幽的月光舖滿大海。開始,大家還能夠互相望見,你喊一聲“喂,怎么樣?”他答一句“哎,很好”。誰想正游在了金門到台灣的航道上,兩艘小山一樣的敵艦從他們隊形中間轟轟闖過,待艦尾噴涌的黑浪平复,隊形已被沖散,開始了三三兩兩的漂游。

          ※   ※   ※   ※   ※


金門照片




  八十年代末,我有一次在海上夜航的親身体驗。一個人站在甲板上,憑欄眺望,海天四維黑沉寂寥,人像被禁錮在一個巨大而密不透光的漆盒中間,無頭無尾,無始無終,遠离人寞,与世絕緣。身后,螺旋槳攪起的濁浪高潮迭起,翻騰洶猛。迎面,強勁的海風吹得你站立不穩,兩手下意識地抓緊欄杆,生怕“一失足為千古恨”。我并不是一個畏懦的膽小鬼,但假設此刻被拋進大海,我真不知如何去應付那無限大的黑暗和曠古蠻荒般的死靜,如何在重重包圍著的海浪中掙扎求生。不由又想到,175的漢子們在夜海上漂游的滋味, 想到他們几乎沒有生還的希望,仍在作最后的努力最大的掙扎,沒有气餒和退縮,一息尚存,奮爭到底。這實在是与從小就讀到的爬雪山過草地故事同等的壯舉。這里面自然也該有著某种屬于“精神”的東西:人与生俱來的強烈的求生欲;我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气概;這個古老的民族在謀求統一的歷史進程中所表現出來的堅忍頑強和韌性。哪一种說法更為准确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人与大自然相比,确實過于渺小,但人之為人,又确有比大自然更高偉更雄闊的一面。

          ※   ※   ※   ※   ※

  下半夜,大慈大悲的月亮似乎也乏了累了,慢慢沉入海中。“指路燈”沒有了,只能憑著感覺和記憶,朝著月亮剛剛濺落的方向游。軟綿綿的海蟄會突然來襲,趴在腿上咬你一口,過電一樣刺疼刺疼的。蝦和蟹,不停地撞到身上,有時,會用他們鋒利的螯,挑釁性地鉗你一下。小魚好奇地追逐它們從未見過的“天外來客”,放肆大膽地在救生衣里面滑溜溜地鑽出鑽進。可以判定,潮汐已把他們推到了料羅灣外海的漁場上,這樣,离大陸可就更遠啦!

          ※   ※   ※   ※   ※

  輪机兵黃忠義是最后一個見到徐艇長的人。黃忠義不會游泳,靠著救生衣的浮力隨波逐流,終于熬到黎明的身影漸漸從海天銜接處走出來。
  身后有人喊“黃忠義!”回頭看,艇長徐鳳鳴已吃力地游到跟前。徐艇長安慰鼓勵他:小黃,別慌,慢慢游,注意保持体力,只要有我,一定把你帶回去!看著艇長已經不支的樣子,黃忠義覺得鼻子酸酸的。
  他突然想起,海戰那會儿,自己蹲在艙里,也不知道這個仗是怎么打的,便問:艇長,咱們打沉了敵人的軍艦嗎?
  徐艇長說:打沉了,一共兩條大家伙。
  嘿, 好哇,咱175換兩個大家伙,值啦!黃忠義忘了是在海里,兩腳一蹬,想跳,哪知身子偏往下沉,嗆了一口水。
  又有一艘敵艦開過來。徐艇長說:小黃,沉住气。要是敵人發現我們,就解開救生衣,沉海!
  徐風鳴下達了最后一道命令,也是他生前說的最后一句話。
  敵艦轟轟開過去了。艇長呢?黃忠義四面搜尋,遠遠地,看見一個小黑點在浪中一沉一浮的。他剛想呼喚“艇長”,又是一個浪頭,嗆了一大口海水,再看,就再也看不到那個小黑點了。
  徐艇長是黑龍江人,三十不到,矮矮胖胖,沒有《海鷹》中電影大明星王心剛演的那個艇長瀟洒英俊,但人品极好,群眾威信高。他是今年討老婆成的親,戰前回老家探親,邁進門坎就收到部隊發出的戰備電報,第二天使赶回來參加戰斗。別看艇長訓練中挺嚴厲,其實是個婆婆心軟肚腸,昨天晚上還在替大伙放哨,又給自己扯蚊帳、掖被子呢。艇長年紀輕輕就患有高血壓症,平常有時跑跑步便會頭昏腦暈,气喘吁吁,況且,他也不會游泳,長時間在海上折騰,肯定吃不消的。可是,他從來不說泄气話,一直在為自己、為大伙鼓勁儿呢……徐艇長是個好樣的!
  大海之上,黃忠義嗚嗚地哭了。后來,他最不愿看的電影就是《海鷹》,一看到王心剛扮演的那個艇長精神煥發活著回來了,就覺得不真實不是滋味,就忍不住會流淚。

          ※   ※   ※   ※   ※

  太陽升起來了,溫暖地擁抱大海,將冷霧驅散,將新的希望帶給落難者。指導員周方順和水手長季德山、槍炮手趙慶福一直緊緊靠在一起。終于,他們又同輪机長李茂勤、魚雷副業務長尤志民會合在一起。周方順高興地說:咱們五個可不能再分開了,死活都得在一塊。
  五只手緊緊握在一起——人,是一种离開了群体便難以生存的高級生靈,平時,不容易覺察這一點,只有到了危難之中,才能更深刻地感受群体所蓄含的偉力——每一只手都從另外四只手上獲得了生的渴求和必胜的信念。
  事后,李茂勤說:說實話,要是我們分開了,就可能一個也游不回去。
  艷陽普照,碧波藍天,极目望去,遠方海面上顯現出一道無限長的灰線。周方順惊喜地叫道:瞧,那就是大陸,同志們努力呀!
  好像燃料將盡的汽車又加滿了油,五個人向那乍隱乍現的嶄新希望奮力游去。
  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那道灰線永遠都是那般遙遠,像沙漠戈壁上的海市蜃樓,可望而不可及。身子下面的海水,似乎有一股強大的反作用力,把他們向相反的方向拉扯推搡著。周方順明白了,這是海水正在退潮,任憑你把力气用盡,也只能是退而不進、白費勁儿的。他赶緊招呼大伙,改成仰泳平躺在海面上,隨潮漂流,以保存体能。待到下一次漲潮,再作努力。
  風乍起,吹皺万頃海水。烏云變戲法似的一會儿功夫就布滿了天空,海鳥瞅瞅地叫著,慌慌亂亂地掠過海面,飛返歸巢。浪更大,潮更急,雖是八月天,人在海水里也禁不住冷得打戰,看樣子,要來一場大雨哩。已經漂游了十几個小時了吧?渾身的骨頭像散了架子。腸胃里沒有一點食物,人餓得發慌。而最難忍受的,是渴,海水喝得越多就越渴,感覺大海如果不是咸的,能一口气把它喝個淨光。要下雨了,那太好了!五個戰友仰面朝天,張大了嘴巴,恭候老天恩賜的甘露。雨滴終于劈劈叭叭降下來,落到嘴里甜絲絲的,使人產生天無絕人之路的遐想……可惜,剛剛濕潤一下冒火的舌頭、喉嚨和干裂的嘴唇,一陣強風吹來,頓時天開云霧,旭日燦爛。他媽的,一場期盼的豪雨僅僅是驟開驟逝的浪花,露個臉便無影無蹤了。周方順苦笑著搖搖頭,伸出胳膊,看看仍在走動的防水表,恰是午后一點鐘。

          ※   ※   ※   ※   ※

  日頭爬上頭頂,天已過午。昏昏沉沉的黃忠義看到前面出現了一個小島。長久地被包圍在四面八方無窮無盡的海水之中,猛然間發現一塊陸地,恰似在浩瀚的沙漠之中, 無意中遇到了一泓清泉, 那种喜悅和興奮是難以用語言來訴說的。一种“終于有救,死不了啦”的感覺使他干勁倍增,加大了動作,一下一下向小島扑騰而去。
  島的輪廓已清晰可辨,礁石、沙灘、綠樹、房屋,和一條凶猛的狗。怎么,還有碉堡?沙灘上的一排木樁上,竟吊著兩具尸体!再看,一根旗杆上,還飄揚著一面“青天白日狗牙旗”。媽的,是敵占島呀(后來才知,這是位于金門之東,台灣所占的北碇島)。
  黃忠義沒有片刻猶疑,掉轉頭,向著碧波浩渺的深海重新游去。他的身后,是生,他拒絕屈辱的生。他的前方,很可能是死,他宁肯光明磊落的死。他記著徐艇長最后的囑托呢。還有,自打穿上軍服那天起,他就有個想法,到了戰場上,當不當什么“英雄”沒關系,但咋也不能叫組成自己名字的那兩字——“忠”与“義”——倒著寫!
  游啊,游啊,將近黃昏,小島終在眼中消失。手腳好像早已不是自己的了,肌肉骨骼里邊的精力和体力也好像全部耗盡,他仰躺在海面上,連撥拉一下水的气力也沒有了,這會儿,只剩下一個念頭,要是打哪漂來一半截木頭,能摟抱著喘口气,該有多好。
  還真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漂過來。定睛瞅,是一堆亂草,上面趴著一公一母兩只肥墩墩的大螃蟹。人餓极了沒有不能吃的東西,他毫不猶豫,將一對蜜意正濃的八爪“夫妻”活剝生吞。日后回憶,這大概是這輩子吃過的最香美的食物了,可惜才兩只,少了一點。

          ※   ※   ※   ※   ※

  黃昏,太陽用它最后的光焰裝扮大海,無限絢麗,一片斑斕,掩飾著它的吝嗇和殘忍。它就要撒手不管了,把一個更陰冷更嚴酷的暗夜拋給那些遇難者們。倒是鷗鳥們富有同情心,在頭頂盤旋翱翔,有時,甚至就落在你的近旁,側著小腦袋看著你,發出同情哀怜的悲鳴。
  風又起,浪又高,天邊那道狹長的灰線終至模糊、消失。周方順的心一下子收得緊緊的。過去,跟著蕭勁光司令員當警衛,在東北解放戰場上馳騁縱橫,不知打了多少惡仗、險仗,他從沒有惊惶失措過,因此,也就覺得,人只要心理堅強,沒有闖不過去的關隘。可這一次,大概真的會闖不過去凶多吉少了。想想真憋气,被圍在無根無際的大海之中,縱有天大的本事也枉然,死了真窩囊。他的手情不自禁去触摸一直舍不得丟掉、帶在腰間的手槍,他媽的,与其叫海水嗆死憋死,不如自己一槍……
  遠遠地,傳來尤志民痛苦地呻吟,刺得他心好疼。突然間,他想到了四個戰友,想到了指導員的責任,便對剛才的想法感到內疚和荒唐。別忘了,你是這個集体的主心骨,你可不能先垮了。要有犧牲的准備,但,就是死,也得是最后一個!
  他又一次呼叫每一個名字,提醒大家盡量靠攏,千万別叫風浪打散。他的政治工作依然簡短有力:堅持住啊。堅持就是胜利!

          ※   ※   ※   ※   ※

  天光完全暗下來的時候,尤志民确實堅持不住了。他本來就有嚴重的胃病,被陰冷的海水浸泡一整天,又沒有吃一點東西,肚子里像塞進去一只刺猖,有千百根針在刺,在扎。他那一聲甚似一聲极其痛苦的呻吟,听了真叫人心碎。
  季德山游靠過去,臉貼臉緊緊抱住形色枯槁、一陣陣發抖抽筋的尤志民,說:老尤,來,我們暖和一下。
  季德山像一葉小舟仰躺著,讓尤志民壓到自己身上,給他暖胃。一個浪頭打來,季德山喝下一口海水,又一個浪頭打來,再喝下一口海水,但是,他緊緊摟住尤志民,雙臂沒有松開,微弱的体溫,從一個軀体傳導至另一個軀体。經受了戰火生死考驗的戰友情兄弟愛,從一顆心傳導至另一顆心。狂濤怒浪應該懂得,它可以埋葬掉物質的人,但它永遠不可能淹沒高尚的魂靈。
  季德山直到精疲力竭,被海水嗆得昏迷嘔吐,才不得不听任尤志民從身上滑下。
  守在一旁的李茂勤游過來,接替了季德山的工作。
  李茂勤不支,周方順、趙慶福又游了過來……
  天完全黑了,風浪比剛才更大,相互离得并不遠,呼叫應答都听得見,但就是看不到對方的身影,而且,無論怎樣努力,再也靠不到一塊。
  “老周,老周,我胃疼得厲害!”几十米之外,尤志民又在痛苦呻吟。
  “志民,堅持住,我馬上游過去!”
  “老周,保密員那里有我二百四十元錢,四十元交團費,二百元給我母親郵去,叫她不要傷心。啊,我不行了……”
  “志民!志民!”四個戰友都在叫。
  一下子,連微小的呻吟也听不到了,回答只有浪濤的節奏單調分明的拍擊。
  四條漢子熱淚縱橫。

          ※   ※   ※   ※   ※


金門照片




  二十六年之后,劉建廷老人回憶說:
  不論什么時候, 一想起175,最讓人動感情的是尤志民。他是福建石獅人,身体瘦瘦的,個子高高的,籃球打得不錯。那時一個高中畢業生在部隊就是文化比較高的了,尤志民作為知識分子,在臨死的時刻,想到了母親,想到了組織,四十元錢還要交團費,這個精神今天看,仍然很偉大呀!四十元錢,今天能算什么,現在大款有的是,万元戶,几十万元戶,百万元戶都不稀奇啦,可那是1958年,四十元,那就是一個普通戰士的全部財產呀!事后,我們給尤志民的預備党員轉了正,對他是個安慰吧。但這么好的戰士,當時宣傳很不夠,我是指揮員,這個事疏忽了這么多年, 我有責任。175,几十年了,沒個說法,我也有責任。福建石獅,我一直想去,見一見尤志民的母親,安慰一下老人家。可直到今天,我也始終不敢去。尤志民沒個說法,175沒個說法,我這個指揮員有什么臉去見他母親呀……
  說到這里,七十歲的老人雙手捂住眼睛,失聲啜泣。我的心,被一种凝重而朴直、蒼涼而熾熱、老邁而童真的感情所強撼。

          ※   ※   ※   ※   ※

  月亮如昨,像燈,高懸天空。
  季德山冷得實在挺不住了,一下子喪失了信心,心一橫,擰開了救生衣的气孔,身子一點點往下沉。又奮力沖出水面,仰起頭來,想最后看一看這值得留戀的世界。銀光四射的月亮似乎蘊藏著什么深奧或淺白的哲理,只看了她一眼,季德山就停止了愚蠢的行為,狠狠地咬自己的嘴唇,赶緊擰住气孔,繼續漂流。
  李茂勤冷得牙齒打戰,手腳抽搐,一個浪頭打來,就喝几口海水,哼叫一聲。他對前來幫助他的趙慶福說:你甭管我,自己游吧,我怕是不行了。
  趙慶福說:老李,你看那是啥?
  李茂勤嗆一口水,吃力地說:月,月亮。趙慶福便不再說話,把兩個人救生衣的帶子結在一起,以免被海水沖散,一手抱住他,另一只手划水。
  李茂勤也不再說“不行了”,規規矩矩跟著趙慶福游。
  周方順也進入了半昏迷狀態。一個浪頭扑來,嗆一口水,激冷一下,醒了。浪頭一過去,頭一歪,又開始昏睡。就這么睡著、醒著,醒著、睡著,恍傷中感覺一直在扯著脖子呼喊:季德山、李茂勤、趙慶福,向月亮游!
  人,存在于這個世界,每時每刻都不能沒有希望。一位詩人寫道:希望/是寒冬里的報春梅/是支撐大廈的柱和梁/是荒漠里的一眼井/是海燕搏擊風云的鋼的翅膀……1958年8月25日深夜, 對于几個在茫茫大海上已整整漂流了三十几個小時的落難者來說,希望,沒有一點詩情畫意,就是那個与往日一般無二、普普通通的月亮。
  几個人都說,那天晚上如果是個無月天可就坏了,八成要絕望,怎樣也堅持不到最后了。
  看到了月亮,心里就有安慰,有個盼頭,就好像离祖國、大陸、家鄉、領導和同志們不太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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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浪,像一條長長的木板,橫拍過來,又一次把周方順打醒。他猛地睜開眼睛,好像看見有白色的東西在前面晃動,揉揉眼珠使勁看,沒錯,是一頂白色篷帆正從一片圣洁溫柔的月光中緩緩搖來!精神一下子振作,使足了力气呼叫:漁船!漁船!
  那船毫無反應,卻椿桅稍側,后舵微轉,在他眼前划一個半圓,像一陣風,從天空和大海的兩個月亮中間駛出去,走進一片黑暗。
  還好, 后面又有一艘如仙船飄然而至。周方順掏出手槍連打4發,以期船上漁民能夠發現。准想,那船卻突然加速,兔子遇到狼般撒腿開溜。
  他娘的,生生能把大活人气死。
  再看,后面還跟著一條呢。這是最后的机會了,因為,環顧四周,顯然看不到第四條船的蹤影。
  周方順不再喊也不再開槍,也不知哪里來的气力,一陣猛游,靠近漁船,抓住了船尾拖帶舢板的繩纜才叫:船老大,快停下!
  沒人回答也看不到人影,只听砰的一聲,手中的繩索斷了。也難怪,這里漁民經常受到敵艦敵特的騷扰,怕爬上來的又是“水鬼”,故意把繩索一刀斬斷。
  周方順抓住斷繩的手沒有松開,一把一挪靠近了后面拖帶的小舢板,攀住船幫,使盡吃奶的力气終于翻了上去。翻上去就只能仰躺在那里,呼呼喘著粗气動彈不得。大船又靠過來,下來一人,矮小、粗壯,俯視著他,用福建方言發問。他听不懂,用普通話解釋,對方又听不懂。周方順真怕這條魯莽的漢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自己重新丟回大海,那有多冤,自己可是一點點掙扎反抗的能力也沒有啦。終于,那人低頭看到他軍服上帶有“八一”軍徽的鈕扣,又用手摸了摸,笑了。周方順會意地點點頭,也笑了。直到此刻,才确信,自己已經脫險。
  周方順引導,漁船在海面上來回搜尋,季德山,趙慶福相繼被撈救上來。最后發現了已經不省人事的李茂勤。他以為是敵人來抓他,扑打著海水拒絕上船,嘴里還不斷喊:放開我,我不上去!直到周方順緊抓住他叫:老李,是我呀,上來吧,我們來救你啦!才順從上船。
  大概也是這個時辰,黃忠義在另一海域被另一艘大陸漁船救起。

          ※   ※   ※   ※   ※

  朝陽, 給人間降生下一個新的黎明。歷盡艱險、殘破不全的175,返航歸來。藍藍的料羅灣,不得不臣伏于“海鷹”腳下。“海鷹”在征服大自然過程中所昂揚煥發出來的不光是人的求生本能,還更深刻地證明著這個國家不會動搖的歷史意志。
                  7
  在南京張逸民老人處了解到175艇輪机長李茂勤的确切住址,我沒有任何遲疑,立即北上。于是,在美麗的濱海城市青島見到了當年差一點就當了烈士、現任市外貿机械設備公司副經理的李茂勤老人。
  微胖、鼻梁上架一副方框眼鏡的老人儼然一副“老板”派頭。顯然,他對我這個不速之客的突然光臨很感惊訝,175,在他的記憶中已是一段相當久遠的往事了,現在,居然還有我這么一個人惦記這樁事,為此專門來拜訪他,他笑出了一臉的不解和勉強。他說:六十年代,我還到學校、工厂去亂吹一吹,可能有一些教育意義,這些年,沒有人再講這段了,我也不愿嘮叨這段事,在單位從來不講,回家同老伴、孩子們也不講,再講這些事沒有意思啦。
  輪到我困惑不解了: 1958年8月24日、25日兩天,明明是他平凡一生中刻骨銘心的高潮,但他卻希望將這一段生与死的激烈角逐深埋心底,悄然淡去。而且,許多被采訪的老人也都极不情愿談及1958年,為什么?
  我不得不發表鴻論、大侃高調,向老人闡述了回顧這段舊事,并把它寫出來對于以史為鑒、和平統一祖國的重要性和偉大意義。
  老人的笑終于不再拒絕和具有排斥性,但他提出了一個要求,請單位政工科一名同志參加旁听,理由:這次采訪不應是我倆之間的私事,而應是由組織出面安排的公事。
  那個時代的老人組織觀念都特強。我似乎從中也窺見了老人微妙的心態,他希望工作了已近七、八年的單位對他的過去能夠有所了解。
  我很高興。老人將一段往事鎖進心的保密箱,但他并未失卻對這段往事的光榮感,因為,無論誰,只有光彩的故事才能夠才愿意重新翻開示人的。
  在青島,我不但采擷到了歷史長河中的一朵小浪花,也邁進了李茂勤老人依然大海般丰富充沛的感情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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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如名牌大學的畢業生視母校為終生的驕傲,在英雄部隊摸爬滾打過的軍人那份优越良好的自我感覺同別人就是不一般,“我們魚雷一大隊”在老人的記憶中永遠是一枚熠熠生輝的金質獎章,擁有她是一种長久的榮幸与自豪,因為曾為獲得她付出過血和汗。
    不謙虛地說我們魚雷艇一大隊應該算是海軍的王牌了,小艇打大仗,
  誰也沒我們多,擊沉敵艦,誰也沒我們多。好多大艇大艦不服气,說,上
  級對你們偏心眼老把重要任務給你們嘛。我認為干啥事确實有個机會問題,
  但机遇絕不是天上掉餡餅白來的,要不是我們訓練嚴格仗打得好,先后打
  掉了“太平”號,“洞庭”號,上級把重要任務交給你能放心?一大隊各
  方面過硬,岸上靠劉建廷,海上靠張逸民。張逸民這個家伙比較有才,戰
  術技術确實好。
    我們一大隊長期駐宁波。福建沿海一直沒擺海空軍,制空制海權沒拿
  到,在老百姓心目中,共產党的力量還是不大行,國民党仍是很嚇人的。
  1958年中東形勢緊張,中央确定打這一仗,拿金門示眾,懲罰教訓美蔣,
  海軍把我們一大隊派往廈門,我們九條艇可以說是海軍的尖兵連,构成了
  前線主要海上突擊力量。這回又叫我們一大隊上,別的部隊都挺眼熱。我
  心說:打鐵還得榔頭硬,是金剛鑽才敢攬這個瓷器活,攻堅任務,不給我
  們一大隊給誰?那個時代的人,好胜、單純、可愛,任務越困難越艱險,
  越覺著光榮、体面、來勁儿。
  一首《戰士与槍》的小詩寫道:
  戰士有一個忠貞的伴侶——槍,
  像愛護自己的眼睛般愛護她夜晚撫摸著她才能進入甜美的夢鄉,
  硝煙戰火讓偉大的愛變得更深沉更專注更真摯,
  流血負傷不哭唯与槍道一聲再見時淚水才會順著男子漢的臉頰流淌。
    我這個人有一個特點,在海上跑多大的速度都不會暈船,天生一副魚
  雷快艇体格。
    分配到快艇部隊工作, 我挺高興。第一回上175,這摸摸,那看看,
  但思想上頂多也就是新奇吧,這玩藝不過是在大海上跑得跟飛一樣的一條
  船一部机器唄,和它還沒建立什么感情。后來,吃在艇睡在艇,感情慢慢
  就起了變化, 覺得175就是自己的家啦,上岸辦事真要有几天不見面,還
  怪想它的。再后來,越來越覺得這艇除了不會說話,和人是一樣的,它也
  有心髒胳膊腿,也得吃喝拉撒睡,而且,也有個性和脾气,你悠著使喚它,
  勤著保養它,它乖乖听你的,你要把它不當一碼事。不好好侍弄它,到時
  候,它就給你扔挑子撂蹶子出難題,干沒治。特別是,你只要駕艇出海參
  加一回戰斗,和它的感情就更深了,說是戰友情也不過分,它安全地把你
  馱去馱回,又按照你的意志把敵艦捅個大窟窿,沒有它,你能干啥,屁也
  干不成。
    在175上, 我是輪机長。電影《海鷹》你看過吧?從前邊看駕駛艙,
  中間站著艇長,右手是水手長,管信號、聯絡,輪机長站在艇長左邊,負
  責艇上的電器机械維護。 平常,我只要一听175的發動聲,就知道它哪正
  常哪不舒服,我就像保健醫生一樣對它的五髒六腑心里全有一本賬。
    “八·二四” 海戰,175和指揮艇在主攻方向,其它艇擔任側攻,防
  止“台生”號轉彎。快艇就這么一招,放了雷,赶緊掉頭向后跑。敵人護
  衛艦的速射炮也很厲害,梅花槍一樣打在我們的前后左右。如果我們能開
  最高速五十几節,我估計得了便宜開溜沒啥大問題。可惜艇底結了許多海
  蠣子,我們又有一發魚雷因故障沒射出去,艇身重,我心說,伙計,爭點
  气, 快跑呀,可175就是跑不快啦,真恨不得拿鞭子抽它。我們赶緊給剩
  下的一條魚雷排除故障,想把它打出去,但沒有成功。《海鷹》演的是把
  故障排除后又擊沉了一艘敵艦,純屬藝術加工。
    跑著跑著, 艇身猛地震動,接著底艙冒出煙來。175被敵炮擊中了。
  我赶緊下去,底艙進水已經齊腰,露在水面上的彈洞大大小小可以看到三、
  四處。我用一個水泵排水,同時組織堵漏。搞完,上去報告艇長,已經堵
  好了。底艙又叫,“仍在進水,很快”,實際上,水線以下還有好几個較
  大的洞,但看不到。
    這時, 艇長向指揮艇報告: 我艇故障,可以自己返航。事后分析,
  175明明不行了, 艇長為什么這樣報告呢,估計他考慮我們正在敵人的火
  力范圍內,他不愿其他艇來救我們受損失。
    后來, 蓄電池也泡湯了,175完全停下來,可以感覺到它在慢慢往下
  沉。我們12個人都到了后甲板,誰也不愿离開艇,真是戀戀不舍,都圍聚
  在一起。艇長把國旗降下。175先是頭扎下去。屁股蹶起來,倒栽蔥站直,
  又一頭倒下去,很快,一個漩渦水花就不見了。
    人甩到海里,我的眼淚刷就下來了。當時,根本就沒想我們自己該怎
  么辦,能不能活著回去,只想著175,一個相處了几個春秋的好伙計,哎,
  它,戰死了,犧牲啦。
  人生大戲各不相同,卻有著完全相同的終場——死。心理學家分析: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在明白死神已經向他走近的時刻會產生恐懼、絕望、悲觀、痛苦的意識,并伴隨有怜憫、忏悔、自嘲、原諒等潛意識。只有大約百分之一的人面對死亡能夠比較鎮定自若泰然處之,這部分人在個性表現上一般都具有堅忍頑強對所有對手包括死神無所畏懼的特征。長久以來,宣傳媒体和文藝作品告訴我們,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漢子确實是有的,他們很少凡夫俗子,不是英雄,便是梟雄。而通過采訪本節主人公,我發現,在即將死亡的絕境中,他既沒有達到頂天立地傲視万物的高度,卻超越了茫茫眾生凡胎肉軀的局限,我不曉得他究竟屬于百分之大多數還是百分之极少數。大概,生活中的真實人都是虎气与鼠气兼備的綜合体,兩气間的運動消長构成了复雜變幻的人生,使得同是碳水化合物組合的個体看上去也就有了或大或小的差异。
    剛落海時我心里一點也不害怕,沒有想到問題的嚴重性,因為12個人
  無死無傷,戰斗集体很完整,互相鼓勵,沒有孤獨感。另外,絕對相信組
  織上不會丟掉我們不管,肯定會派艦艇來救我們。月亮已經升空,我們分
  成三個梯隊,向月亮方向游。我當時身体不算好,猴瘦猴瘦,一米七的個
  頭, 只有103斤,被分在中間一組。艇長的分工是,前邊一組處理敵情,
  后邊一組保證中間的不掉隊。我心里挺踏實、挺有信心的。
    一艘國民党炮艦為被擊中的“中海”擔任警戒,來回轉,接近我們時,
  我們就把頭埋進水里,不讓它發現。最后一次,它就從我們的隊形中間橫
  沖直撞開過去,連它的舷號都看得很清楚。這個家伙跑遠了,戰友們都找
  不到啦,喊、叫,也沒有人回答。這個時候,心里開始有點發毛發怵了,
  覺得情況不大妙。我會不會給淹死?這個念頭跑出來糾纏了。你想象一下,
  黑冷黑冷的大海上,就你一人被困在那是啥滋味?說不害怕,那是瞎話。
    岸上派高速炮艇尋找營救我們,我知道。國民党的美制艦同我們的蘇
  制艦机器聲完全不一樣,一听馬達響,便知道是自己的船出來了。可惜,
  營救艇沒有想到175已經沉了,他判斷是迷航,所以只注意打開雷達找船,
  不注意找落水的人。他媽的本來离我們很近,眼看著它呼嚕呼嚕兜圈子回
  去了,气得夠嗆。但不管咋樣,又有了一些希望吧,總想著他可能還會再
  來找。我体會,人在險境中,絕對不能沒有希望,希望就是動力就是精神
  支柱啊。
    25日天亮,希望好像又多了一些,我和周方順、季德山、趙慶福、尤
  志民又游到了一起,而且遠遠能夠望到大陸海岸線了,互相鼓勵一下,情
  緒好了一點。人在大海里,真是滄海一葉,你會覺得自然的力量是那般強
  大,而你自己卻沒有一點能力,純粹廢物一個。實際上,掉進汪洋大海,
  “游”,沒有任何意義,還白白損耗体力,只能“漂”。漲潮時,你會發
  現离大陸越來越近,頓時干勁倍增,總想快些游過去,游著游著,你會發
  現怎么离大陸又越來越遠啦?后來才明白,龍王爺又改落潮了,。落潮的
  時候腦子里只有一個想法,哎,如果身上裝一個錨就好了,現在把錨放下
  去固定在一個點上,漲潮時再收錨接著向岸邊漂。現在回憶,困境中的幻
  想可能是一种還沒有絕望的表現吧。
    待到25日太陽落山,天完全黑下來,人一下子就徹底絕望了,明白沒
  有多少活的可能了。八月天的海水,已是冰冰涼的,加上一整天未進食,
  又冷又餓,全身整個麻木了,四肢是不是還屬于自己好像都覺不到了。尤
  志民本來胃病就很嚴重,哪經得住這么折騰,他一陣哼哼一陣慘叫,那聲
  音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是人在垂死掙扎狀態中才會發出的聲音,听了難
  受得不行。我們慢慢攏過去,輪流解開救生衣抱緊他給他暖胃,其實也就
  是一個安慰吧,每個人這會儿都成了“冷血動物”啦,哪里還有熱乎气呀。
  我記得尤志民最后說出的話是他存了二百几十元錢,二百元給他媽,剩下
  的交團費。以后怎么跟他分開的一點印象也沒有了;我們都筋疲力盡,進
  入了半昏迷狀態。
    我估計,要是再不遇救,三几個小時之后,肯定就淹死了。你問人在
  快死的時候想到什么?開始感到恐懼、懊喪,后來什么想法都沒有了,家
  里人一個都沒想到過,另外,什么活著回來繼續為党為祖國做貢獻呀,壓
  根就沒想過。可能還剩下一點模模糊糊的求生欲,主動的死仍不值得,管
  球呢,隨它漂吧。那時候,頭腦一會儿空白一會儿清楚,我還記得叫一個
  浪頭拍醒了,覺到救生衣里滑溜溜的,下意識去抓,抓到了一條小魚,我
  很想擰下它的頭來,吃了它,后來又想,吃它有什么用,也是一條可怜的
  小生命,一撒手,把它放走了。我是共產党員,無神論者,可直到今天都
  有個迷信的想法:本來八月,是鯊魚的發情期,調皮的季節,最愛攻擊人
  啦,我沒碰上鯊魚,是不是發慈悲救了小魚一命的緣故?現在,我也基本
  上不吃魚,尤其是海魚。它們不吃你,你干嘛要去吃它們!
    人在奄奄一息的狀況里,哪還有力气去胡思亂想呀。后來看一些小說、
  雜志,說英雄人物在最后關頭一會儿想到人民一會儿想起党的,還不都是
  作者拔高亂編的,胡扯蛋嘛!可你說啥也沒想吧,党多年來的培養教育還
  是起作用的。 大概到了后半夜了, 我昏昏睡睡听見有人說話。一個說:
  “哎,看到了一個死的。”另一個說:“死的也給撈上來。”過一會儿,
  就覺得有人捅巴捅巴我。我睜開眼,一看不認識,馬上意識到可能是敵人
  來抓我了,就叫:“我不上去,我不上去!”可見,宁死也決不當俘虜,
  這個觀念在頭腦中扎根很深的。后來,硬被漁民拽到小船上去了。
    上了漁船,我和周方順、趙慶福、季德山警惕性仍然蠻高的,由于語
  言不通,這些人到底是不是大陸漁民還不敢完全相信。我們悄悄商量,如
  果是國民党特務,情況不妙,咱們都馬上跳海。我們在大海里已整整泡了
  三十六、七個小時了,肚子里灌飽了苦水,渾身的皮都泡脫了一層,躺在
  船板上冷得發抖動彈不得,但仍有那么一股子气,宁愿二次回到大海去,
  死也不上他們那里去。現在回想,當時雖算不上什么英勇壯舉吧,對党赤
  膽忠心那是沒說的。
  今年(1994),美、英、法張張揚揚舉行了諾曼底登陸五十周年紀念活動,向盟軍烈士墓敬獻了鮮花。是否可以說,毛澤東所言“戰爭有正義与非正義之分”的論斷并末過時,為正義流血永遠不朽?
  雖然今天中國人謀求統一已不再倡言戰爭,但誰也不能否認,歷史上,凡謀求統一的戰爭均為正義,為統一而流淌的鮮血不會枉流,永遠不朽。
  因此, 我有一個相當冒昧的建議, 在百部优秀愛國主義影片之后再加一個第101部——《海鷹》 。“海鷹”那神勇矯健的形象有理由亦有資格為人們所深深銘記。
  我承認,在青島听到的委婉的牢騷曾触動了我。但我的建議絕非僅僅為了平息那些可以理解值得同情的牢騷。
    開始,各級都准備大大宣揚我們175的,海軍也考慮給175授“英雄艇”
  榮譽稱號。后來听說,有三個被國民党逮過去了,一個姓陳的電信兵,一
  個魚雷兵于德和,一個輪机兵楊永金,被俘了,可能向敵人供了什么,于
  是,175只能甘當無名英雄了。
    死了四個。艇長徐鳳鳴,魚雷業務長尤志民,雷達副業務長朱××,
  雷達兵邱玉煌。听說邱玉煌是游到了金門又往回游,被敵人的机槍打死的。
    犧牲的几個人里,我對徐鳳鳴印象、感情更深一些。我跟他共事兩年
  多,他年紀不大,二十五、六歲,東北人那种耿直干脆的特點,人挺實,
  實干精神很可以,張張羅羅很能講,和大家打成一片也不錯,思想作風很
  正,服從命令堅決,就是性子急,有時脾气挺大,講領導方法藝術好像一
  般。打仗那年,他剛成的親。七十年代,听說他的沒見過父親的儿子找到
  部隊要求參軍,當沒當成我不清楚,沒見到人。
    我們活著回來的五個人,當時都記了一等功。就是一個喜報。我寄回
  家,事后也不知弄到哪里去了,可能糊了牆了。
    我在部隊的最后職務是支隊政治部副主任,正團職。周方順轉業在宁
  波,季德山在山東菏澤,趙慶福在家鄉体委工作,黃忠義在溫州。前几年
  我出差到溫州見過黃,一塊泡過海水的戰友,見面特別親熱。几個人里邊,
  季德山的境況最差, 今年4月,我從山東農民報上看到一條消息,報道菏
  澤地方政府給季德山解決了吃商品糧的問題,他晚年的生活,總算有了一
  點保障吧。
    過去的事,我實在不愿嘮叨。現在九十年代的形勢可不是1958年了。
  我們這些人,擺那個光榮歷史干啥。我們還不錯,還沒掉胳膊斷腿的,斷
  了又怎么樣?想想過去,對得起党、對得起國家,也對得起老婆孩子,不
  虧良心,問心無愧就行了。
    我們打過仗的,愛提個意見,發發牢騷,人家不喜歡。現在,他媽誰
  能吹、捧、送,就是好家伙,就不知道南北東西了……
    這几年工作上同台灣商人經常打交道,你看現在台灣人有几個臭錢神
  气的。有時我想,當初讓台灣抓去了沒准還不錯呢,現在八成也是個台商
  大款啦,人都羡慕你,……你不要記錄,話只能說到這了!
    我這個人怪話、牢騷多,你別認真。其實,最基本的覺悟還是有的。
  對被抓過去那三個人,以前保持一种政治界限,就是今天,感情上仍然認
  為他們不可信任,朋友也不值得交。他們是不是回來過不清楚,哪一天真
  碰上了,你就是天下首富,我也只當不認識!
  我是怀著与來時一般的尊敬同李茂勤老人道別的。
  面對悲壯波折的人生能說“無怨無悔”的你見過多少?其實敢對走過的道路說“有怨而無悔”的,那便是相當崇高的境界了。
  1996年,我又赴廈門,夜宿當年魚雷艇隊的出發錨地———鎮海角定台灣。
  打開電視机,畫面上恰在直播長江中段打撈一代名艦“中山艦”的實況。隨著銹跡斑斑的黑色艦体一點點浮出水面,播音員開始謳歌當年海軍將士英勇抗日与艦同歿的獻身壯舉,并宣布當地政府將要為該艦專門建造一座紀念館消息。
  我心一震,忽發奇想:將來祖國統一偉業夢想成真,廈門這地方會不會修建一座“統一紀念館”?會不會將175艇打撈上來置放其中供人瞻仰?我期盼著那一天。我相信,海軍將士為統一偉業所作的犧牲奉獻,亦不會永遠淹沉在海底的。
  翌日黎明,我佇足在沙質柔軟的海灘,看那一輪蓬勃的紅日破水而出。霞色舖陳,墨海泛金,白色的鷗鳥們低低的在海面梭飛,云端高遠處,有一只孤傲的鷹翱翔在即將褪去的殘月晨星身旁。
  正對面,海平線的那一邊就是深不可測的料羅灣。凝望著,我的眼眶突然間莫名地有些潮濕。調轉身,采摘了几束紅黃相間的野花,輕輕放在一波波漾來的潮頭,看它們卷進一片蔚藍,心頭涌起無限的慰藉。
  几個嘻鬧赶海的漁家童稚圍攏了來,天真好奇地發問:叔叔,你做啥?
  我說:告訴出遠海的人們,還有人沒忘記他們,還惦念記挂著他們呢……
  孩子們好可愛,也學我的樣子,采來小花,輕輕地放進潮頭。
  潮水一波波漾來,嘩——嘩——我仿佛听到了從冥冥中傳來的回聲。
                  8
  自8月23日, 大陸的炮彈在金門全面開花之后,彈著點便漸漸收攏,集中于金門的西村、沙頭兩机場和料羅灣。胡璉大徹大悟,向台灣報告:共軍目前并無攻金跡象,其打炮意圖,似謀窒息金門,久困我軍。
  對西村、沙頭机場的炮擊,采取的是一种“敲鑼嚇雀”的惊扰戰術。兩机場有峰巒屏遮,難以目測,大陸岸炮便事先准備好射擊諸元,多設對空觀察哨,台灣運輸机飛臨,先不盲射,待其試圖降落之時,一陣舖天蓋地的急襲。此招雖精度不高,但嚇阻作用顯著,10天之內,台灣有4架運輸机被擊傷,机降運輸被迫中止。
  其實,兩机場封鎖不住也無礙大局,僅靠机降運補15万軍民,無异于杯水車薪,金門的生命線,永遠都在料羅灣。
  料羅灣每天落彈無數, 險象叢生,台灣被迫于8月25日、26日中止對金門的海上運輸。從27日開始,恢复搶運并改變了方式:由使用“中”字號大型運輸艦,改為“美”字號中型運輸艦;由從台灣高雄起航,改為從澎湖馬公起航;由白天直接進港靠岸卸載,改為夜間駛至料羅灣外海錨泊,然后用小汽艇(船)向料羅灣海灘駁運。
  于是,大白天,料羅灣相對平靜。一入黃昏,便炮聲不絕,水柱連天,通宵達旦。料羅灣之夜,絢麗無比,熱鬧非凡。
  胡璉不能不對8月24日的海戰心存余悸, 他常常提醒部下:确保料羅灣不光要全力對付大陸的炮擊,還須高度警惕共軍艇隊的再次突襲。
  的确,對料羅灣而言,來自正面的投槍固然凶狠,突然刺向側背的利劍則更可怕。
  胡璉的判斷不錯,9月1日夜,大陸艇隊再次進軍料羅灣,雙方海軍展開了規模不大但更加慘烈的血戰。

          ※   ※   ※   ※   ※


金門照片




  1958年9月1日,是國民党海軍极其“輝煌”的一天,台灣許多著名作家和權威史書均以“客觀公允熱情奔放”的筆触記錄謳歌了這一天。如果有人提議將這一天改為國民党的“海軍節”,在當時的台灣恐怕也是普遍能夠予以接受的,因為,据說強大而精良的國軍海軍像篦虱子般將前來騷扰的中共魚雷艇一個個捉出來,悠然一拈,逐次殲殺。我對國軍海軍將士的上乘表現甚感欽佩,他們這一天無論指揮協同、戰術動作、抗擊精神都的确“海軍”。我也對國軍海軍巨大而顯赫的戰績深感震惊,我想,全世界關注這場戰爭的人們都會油然而生出“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的贊歎与敬慕。
  台灣書刊披露:
    九月一日,馬公有四百多名在台受訓,因戰情緊急而提前歸隊的前線
  官兵和一大群中外記者,登上了燈火管制中的“美堅”號,在南巡支隊旗
  艦“維源”號和“沱江”號“柳江”號護航下駛往金門。一出港,戰士們
  唱起了雄壯的軍歌,隨艦采訪的“哥倫比亞”廣播公司記者舍哥利、中廣
  記者洪縉曾立即錄下這民族的戰歌向世界廣播。
    在海水擊艦、炮聲咻咻中,船團安抵料羅。“沱江”號先送新任美軍
  顧問組長登陸金門,回到護航位置已是二日零點七分。當時,“美堅”號
  上的中美記者正在駁乘小艇,突然,雷達幕上出現了三批高速目標,分由
  鎮海角、圍頭殺來。我“維源”號、“沱江”號、“柳江”號立即迎戰,
  共艇殺至料羅灣外八十碼時,“沱江”號主炮首先開火,二分鐘內即打沉
  兩艘, 引起沖天大火。 其余的兩條炮艦炮艇、六艘魚雷快艇立即包圍了
  “沱江”號。“沱江”號在魚雷快艇縱列中打海上肉搏戰,“維源”號、
  “柳江”號也殺入陣中,猛擊共艇。“維源”號在戰斗中受了輕傷,“沱
  江”號則受重創,主輔机艙中彈進水。
    “沱江”號輪机長曲以堂中尉面、手部均受傷,仍努力維修主机,使
  艦体保持机動;電机士官長朱慰宇背部受傷,仍身著救生衣堵住破口;炮
  手陳加福腿部受傷倒地,听說机艙需木材堵漏,即爬行傳遞木材,充分發
  揮“同舟共濟”精神。
    舵房被炮彈貫穿,舵手章海鳴上士,邱冒明下士均中彈重傷在地,航
  海兵溫成灝也受重傷,血肉模糊,仍緊揮舵盤,口中复誦舵令。艦上官兵
  雖傷亡极大,但均能主動上陣,越打越勇,縱橫掃蕩,与中共艦艇十燙十
  決。二十一炮射手張玉方、裝彈手蔡東福、二十二炮射手陳志強先后陣亡,
  裝彈手徐复幌立即接替射手,旋負重傷。醫官陳科華中尉,在艙廳為傷兵
  急救,突然一發炮彈射穿沙發爆炸,陳中尉雙腿、腹部受傷,血流如注,
  仍指揮醫務士兵急救,不久不支倒地,臨終前告訴袁炳瑞副長:“告訴他
  們,繃帶上有紅十字的一面要包在里面,別弄錯。”
    炮回旋手唐金生重傷,炮長梁福澤接替,又負重傷,理發兵董榮源又
  去接手,才坐好,即被擊中,身成齏粉。除第三裝彈手輕傷外,艙面戰士
  全部壯烈犧牲。
    劉溢川艦長見官兵奮勇犧牲,又見艦体重創,憤怒不已,見二共艇駛
  來,決撞艦作自殺攻擊,下令高速前進。但机艙入水太多,艦体下沉,速
  度大減,竟与共艇擦身而過。
    “沱江”號中彈無數,机艙受損,“柳江”號為之帶纜,航行一段后,
  又由“維源”號拖返馬公。
  早六時至七時,中共曾派七條炮艦至海戰水域撈救中共落水人員、物品。若非
  中共損失如此多之艦艇, 它將不會派七條艦艇來撈的。 當我“丹陽”、
  “信陽”號赶抵金門時,中共艦艇已打撈完畢返航,但我艦仍撈獲兩件中
  共海軍的救生衣、防風帽,上面均有“海軍后方勤務部”制發字樣,號碼
  為5618213、5621012。
    匪雖有什么大艦隊小艇隊,在台灣海峽活動頻繁,企圖截斷我海上補
  給線,但經過海上健儿的海上試探,它們每次都是粉身碎骨海底,葬于魚
  腹。匪制海權失掉了,共匪的快艇、魚雷艇,剩下的都龜縮在沿海的小港
  內而不敢露面。
    從歷次的海戰情況和我們所得的情報來看,匪所謂強大海軍,只是一
  种不攻自破的虛言,在大陸沿海,匪根本沒有什么大的艦只存在,也沒有
  什么強大的海上火力,共匪之見我艦艇,不啻耗子見了貓。所以到今天,
  我不但保持了海上制海權,而且我海軍船艦仍是風雨無阻的在大陸沿海執
  行其巡邏任務。
    共匪之不敢進攻外島,海軍力量薄弱是其原因之一。“九·一”之后,
  共匪的所謂“魚雷快艇”,遭我擊毀者,共達三十二艘之多。
  在台灣出版的《金門戰況紀實》中,9月2日的記載是:
    晨零時三十分,在我軍增援金門途中,于金門料羅灣外七里,發現共
  匪魚雷艇八艘希圖進襲,我海軍四艦艇立即予以攻擊,激戰十二分鐘,共
  匪再派四艇增援,結果匪艇被我擊沉十一艘,余一艘亦在海面消失,匪艇
  全軍覆沒,我艦一○四號亦在激戰中受傷。
  12:0,國民党海軍大獲全胜,創下世界海戰史上也堪稱罕見的“奇跡”。
  這一比分已作為無可置疑的定論赫然廣見于台灣史書甚至世界軍事論著。
  大陸方面的報道甚少,且零散而蒼白無力,大概确實打得不咋樣,使人愈發堅信台灣公布的權威性、准确性。
  偏偏有一個喜愛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書呆子,不怕到處碰壁地去查閱早已無人問津發霉長毛的紙片典籍,他無意對雙方士兵的精神戰技進行比較評估,他只想象中世紀歐洲有個叫哥白尼的痴人一樣,探究一下類似地球与太陽到底誰圍著誰轉圈子人類居住的星体是扁的長的方的還是圓的等等有關事物真面目的有趣問題。
                  9
  一個偶然的机會,我閱讀到當年海軍關于“九·一”海戰敘之甚詳的若干“戰報”,總算對一場扑朔迷离的戰斗有了一個完整清晰的了解。我以為,時隔三十余年,早已沒有了將這段史實繼續鎖入保險柜的必要,公之于眾是其時矣。
  對照“戰報”,查閱當年公開的戰況報道,胜彰而負隱、褒我而貶敵的技術性處理痕跡相當明顯。雙方仍在交戰狀態中,宣傳不能長敵之志气滅己之威風,此情有可原也。然“宣傳”非“史”,“宣傳”往往把“史”的光彩面拿來示人,“史”只有与“宣傳”徹底脫鉤才是立体的透明的。
  我讀到了宣傳中一向“百戰百胜”的我魚雷艇隊的失利。
  1958年9月1日16時30分,我海軍雷達觀通站發現并判明敵“美堅”號中型登陸艦在“維源”號、“沱江”號、“柳江”號三艘獵潛艦護送下,自馬公駛往金門輸送人員和物資。
  東海前指即下決心,以魚雷艇第一大隊103、105、174、177、178、180魚雷艇六艘、 巡邏艇第三十一大隊556、557、558三艘75吨高速炮艇,及四艘50吨炮艇,在海岸炮兵兩個連的掩護下, 于料羅灣正南5海里以外海域,對敵護航運輸船隊實施攻擊,力求擊沉“美堅”號登陸艦。
  彭德清的考慮是: 任何一种類型的戰斗均只有一次,戰斗模式沒有雙胞胎。8月24日海戰國民党吃大虧后,肯定已對我方魚雷艇高度警覺,再靠魚雷艇偷襲制胜恐難以奏效了,必須有新招數。思考良久,決定將魚雷艇和高速炮艇混合編隊,實戰中用炮艇同敵護衛艦周旋糾纏,魚雷艇則以堅決果敢動作殺出,乘勢圍斬“美堅”號。
  整個戰斗謀划,与前略有不同,相同的是魚雷艇仍唱主角。
  當日气象: 晴,夜間能見度15-20鏈。風向東北,風力5-6級,陣風7級。中浪大涌(處于兩次台風間隙)。
  戰后,關于此日天候是否利于魚雷艇出海作戰的認識始終不統一。但在制定方案時未把天候做為一個作戰要素慎加考慮則是肯定的。
  古人云:察天官,明時日,乃兵發之要道。
  古代的陸戰尚且重視研究天气變化是否于己方有利,現代海戰對此就更不容有毫厘的忽視。
  22時03分。 鎮海觀通站在方位110°、距离27海里處,發現敵護航運輸隊成單縱隊向料羅灣方向航行, 航速11節。遂下令混成艇隊出擊,爭取在北緯24.14°以南、 東經118.24°以東海域對敵艦實施攻擊。不久發現敵編隊先以航向271°、后改215°航行,爾后,敵“江”字號一艘离開編隊駛向西北,距离其編隊5海里,又改向295°微速前進。 因敵艦行動可疑,為察明其真實企圖,岸指命令艇隊停車待命。
  23時,岸上雷達發現敵“維源”號(誤判,實為“美堅”號)出列离開編隊,航向355°、 航速12節向料羅灣航行。据此,鎮海指揮所判斷“維源”號已离開編隊,對我攻殲敵“美”字號運輸艦极為有利,故決定向“美”字號(實為“維源”號)實施魚雷攻擊。
  23時32分,魚雷艇隊成單縱隊,以航向75°、航速35節接敵。鎮海指揮所發現我魚雷艇与敵“維源”號(實乃“美堅”號運輸艦)有相遇的可能,遂令魚雷艇轉向110°避開。
  此一指令大概為全役最大的錯著和敗筆,等于白白放跑了已撈到网里的大魚。否則,此時“美堅”號正滿載軍火,儼然一座海上火藥庫,中雷一發,都有可能致其起火燃爆,命歸黃泉。6艘魚雷艇、 12條雷,只需十二分之一的命中率呀!吃柿子不揀軟的捏偏找硬的啃,戰后,東海前指上上下下無不扼腕歎息,雷達兵更因誤判而悔恨大哭。
  “美堅”號与上邊的四百余國民党軍弟兄虎口余生,命耶?
  23時40分, 178艇雷達在左前方40鏈處發現敵視。張逸民下令展開。相距30鏈時,敵艦向我艇群實施猛烈的攔阻射擊,加之海面涌浪太大,艇只逐次掉隊,難以保持隊形。
  23日、748分———51分,我5艘魚雷艇相繼以單艇進入距离3-4鏈以內,此時,靠目視和敵猛烈火力已可判斷,前方敵艦并非“美堅”,而是“維源”,但部隊已經撒開,不可能再收攏兵力轉移攻擊目標了。
  180、178、177、103分別占領敵左舷40°~50°射擊陣位,105占領右舷80°、距离5鏈陣位,相繼發射。“維源”靈活規避,艦上2門76炮、1門40炮、5門20炮瘋狂攔阻。魚雷無一命中。
  174向“沱江”發起攻擊,同樣未果。
  23時53分,180退出戰斗中艙机故障,操縱失靈,高速大旋回撤出。突然174從左舷高速駛來。 瞬間,兩艇相撞。180前机艙底龍骨被撞斷裂,前進僅几十米,艇尾翹起即沉沒,人員落水。
  174前机艙上甲板左舷被撞開一30公分長大裂口, 掙扎一段后亦歸于沉沒,人員落水。
  加之前役損失之175,戰功顯赫的魚雷快艇一大隊一中隊3條艇至此全軍玉碎。
  許多海軍老頭說:174、180如果不互撞,可能還有救,不一定沉的了。
  嗚呼,戰爭無情!戰爭的殘忍性、嚴酷性恰在于,你不能企望付出了鮮血就一定收獲胜利,你還得准備拋洒了熱血卻不得不面對無奈的失利。戰爭是個常常按照“不一定”行車走道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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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照片




  仗打得很不理想,值得反思檢討之處甚多,當年的“戰報”記錄了查找出的若干教訓:
  ※經過8月24日海戰以后, 敵對我魚雷艇的攻擊已有戒備,以机動性好、火力強的大型艦艇加強護航并對我魚雷艇可能來襲的方向加強了警戒,我未根据這些情況,适當地改變兵力使用和戰術手段,以致造成魚雷攻擊失利。
  ※魚雷艇与護衛艇的協同組織得不好。魚雷艇速度快,在前航行,護衛艇速度慢,反而隨后跟進,勢必形成魚雷艇先到先打,使高速護衛艇起不到按計划直接掩護魚雷艇攻擊的作用。
  ※艇隊出擊后,岸上指揮所擔心海上指揮員對情況處理不好而過多地干涉了他們的行動,指示通報頻繁,戰斗七十八分鐘,給艇隊發報六十四份,實際上艇隊只譯出七份,影響了通信聯絡的暢通。
  ※岸指對情況掌握不准确。岸上雷達將“美”字號誤判為“維源”號,指揮所未加分析。當魚雷艇在接敵中与“美”字號相遇時,指揮所卻認為是“維源”號艦,而令魚雷艇避開,結果放掉了主要攻擊目標。
  ※指揮艇有16人之多,人員過于集中,一方面會影響戰斗指揮和戰斗動作,另一方面指揮艇遭到損失,會造成失去對整個兵力的指揮。
  ※180艇雷達故障后不能排除。轉移引導關系又不及時;超短波故障后,燈光、手旗又因事先沒有規定簡易信號,無法實施指揮,形成單槍匹馬,個個躍進,攻擊無效果。
  ※此次戰斗,處于兩次台風間隙,風大浪大涌大,實際上不宜使用魚雷艇作戰。指揮上有急躁情緒, 浪大,快艇速度又高,卻過早地打開魚雷固定栓,因此有3條魚雷未經發射自動落水。另涌浪使隊員艇逐次掉隊,形成單艇攻擊。如指揮艇當時能适當地控制航速,保持隊形形成扇面射擊,六艘艇攻擊一個目標,是有可能奏效的。

          ※   ※   ※   ※   ※

  若干誤算与教訓,使已數次將敵人拋進大海的張逸民終于体嘗了一回落海的滋味。老人回憶:
    那天, 我還是在180上,放雷轉彎時,敵人一串40炮打中我右舷6、7
  發,机艙進水,一部主机停了。后甲板,中了一發76炮彈,舵系統失靈。
  我一低頭,一塊彈片正好把頭皮削去一溜,你看,現在這里還有個疤。世
  界上就有這么巧的事,我要不低頭,破片肯定鑲到腦瓜里去了,現在哪還
  能同你坐在這說話,早喂了魚啦。
    單車、舵失靈,180只能在海上划圓跑,也是巧了,174猛地從我右邊
  沖過來了。我喊:減速!減速!撞上我了!說時遲那時快,就听砰的一聲
  巨響,大腦還沒反應過來哩,人已經在海面上漂起來了。
    由于艇下沉速度太快,我沒來得及穿救生衣。頭上微音帽的電線和艇
  還連在一起,艇下沉,把我一個勁地往海底拽,我赶緊把帽子摘掉。這時,
  我身邊有4個人,敵艦距我只有200米,我說:都把救生衣解開,絕對不能
  當俘虜!電信班長汪繼源說,我們響應參謀長號召。他們解開了救生衣,
  拿在手里。多好的戰友啊,上岸后,就憑這一條,我一一給他們請功。雷
  達班長李尊倫把他的救生衣遞給我,我沒要,堅持了近一個小時,漂過來
  一個密封的瞄准具箱,我就抱著這個箱子游,這玩藝救了我一命。
    漂了近兩個小時,發現另外一股十几個人,其中有兩個重傷號,我組
  織大家把几件救生衣連在一起,讓重傷號躺在上面。有人講,應該向西游。
  我說,不要游,任它漂,人游沒有海流力量大,一定要保持体力。我一會
  喊張三,一會叫李四,提醒千万不要散開,都圍著我漂。鼓勵同志們:岸
  上一定會派船來找我們!
    敵艦漸漸開遠了,對它的擔心一放松,才感覺到冷。雖是八月天,海
  水仍很冷, 風一吹,人都不會講話了,猛打哆嗦。可以想象24日175的戰
  友在海里泡了兩天,有多艱苦。有兩個東西很煩人:小海蜇,一會蜇你一
  下,刺疼刺疼的;另外是海鷗,圍在頭頂呱呱叫,飛得低膽大的還啄你一
  口。那一帶鯊魚很多,嗅到魚腥味就會游過來,腦子想,弄不好就要喂鯊
  魚啦。當時很明白,生与死,机會均等,各占百分之五十。人确實到了九
  死一生的地步了。
    身處絕境,其實沒有時間想太多事,或者說想法非常簡單,首先一條,
  宁肯犧牲了,絕對不能當俘虜。還有一條,我手下的人一個也不能當俘虜。
  盡管戰斗失利了,但人要講忠講義,党教育了我培養了我,需要時,就要
  以死為党盡忠。
    大概到了半夜3點多鐘, 海面傳來高速炮艇的馬達聲。我很熟悉,知
  道是自己的船。我帶著一枝手槍,等高速炮艇距离一、二百米時,對空打
  了3槍。 但沒把子彈打完,剩下几發准備如不遇救,留給自己。他們還是
  發現了,靠過來,把我們一一撈起來。上了船,人凍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四肢都好像被木板夾住,不會動彈了。
    兩艇25人, 全部獲救。上了岸,大家都很懊喪。本來,180還有一台
  發動机是好的,我的駕駛技術一流,如果不相撞,我有辦法把它開回來。
  174它傷在頭部,如果加力開高速,讓艇首昂抬起來,艙里組織堵漏排水,
  也可能不會沉。可惜它一減速,船頭大進水,再加速,頭太沉,不管用了。
    為什么會失利?我始終認為,1958年9月1日的天气,不适宜魚雷艇出
  擊。
    8月24日那天, 風平浪靜,有的地段,海面就像鏡子一樣平。飛魚在
  我艇前騰躍而起,一飛就是四、五十條,能飛四、五米高,百十米遠,有
  的落到甲板上,好看极了。這樣的天侯對魚雷攻擊很有利。
    9月1日不同了,台風剛過,還有五、六級風,海面涌浪太大。我當海
  軍以來。從來沒有嘔吐過,那天顛得哇哇吐。風浪大了魚雷艇就很難保持
  隊形,沒有隊形也就談不上什么戰術了。另外,一浪過來,艇上了高峰,
  緊接著跌進浪谷,緊接著后面的浪頭又打過來……這樣一顛一震,打開保
  險栓的魚雷很容易自動從發射管中脫落入海, 那天,我們6條艇,還沒戰
  斗呢, 自己先甩掉了3條雷。岸上有些領導不是很懂海上,他在雷達里一
  看到目標,本能反應“你們得給我干掉!”主觀上急著要敲掉敵艦,客觀
  條件放到次要位置上去了。平時遇到這樣的天气是不會出海訓練的,那天
  用魚雷艇,實在是難為了一幫戰友弟兄了。
    沒打上,岸上雷達誤判要負很大責任。另外,岸上指揮也顯得机械、
  呆板;不靈活,攻擊的方位角都給你規定得死死的。就我自己而言,沒有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勇气,不按命令辦,敵人進了料羅灣,這個
  責任怎么負?但從那以后,我接受了教訓,不管你什么命令,我根据海上
  實際情況來處理,只要同樣達到預期的目標。
    從海上指揮看,問題也不少,基本上是各打各的,打亂仗,我的通信
  又出了毛病,談不上什么指揮了。另外,發射時距敵艦太近可能也是個問
  題。魚雷下水,要走一段距离,上邊的設備才起作用,有時太近,打上了
  它也不會響。回來以后,劉建廷發了好大的火:“下次誰在三鏈以內發射
  找誰算帳!”但遠了,又不一定打得上。在風浪實戰條件下,掌握好不遠
  不近最佳發射距离這個度,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哪。
  戰場上從來就不存在什么“常胜將軍”,“失利”往往是比“胜利”更讓人難忘的老師。作為海軍,喝飽過海水的經歷既是一段不愉快的回憶,也是一筆花多少錢都買不來的財富。与下棋一樣,吃一塹長一智,每仗戰罷,不論胜負,都能夠認真“复盤”的將軍,大概是指揮上將“長棋”的開始。
  七年之后, 張逸民終于駕駛嶄新的“180”擊沉了“永昌”號,雪了1958年落海之恥。此是后話。
                  10
  魚雷艇隊損兵折將無功而返的同時,高速炮艇便正式擔當起戰斗主角的重任了。雖然他們并不知道那邊魚雷艇隊打得究竟怎樣,也沒有意識到這一仗全仰仗他們的超常發揮了。
  國民党海軍又遇到了一個面孔全新的輕量級快攻手。
  23時35分。緊緊跟進的3艘75吨高速炮艇發現左舷15°、約5海里處有一“江”字號, 右舷45°約6海里處有一“美”字號。為阻止敵“江”字號進入我魚雷艇戰區,爭取戰斗提前打響以吸引右舷之敵,密切配合魚雷艇攻擊,即以左梯隊高速插入敵編隊序列,攻擊左舷之“沱江”號獵潛艦。
  這是一個絕對正确的戰術動作!
  問題是,魚雷艇們壓根就沒有捕捉到香嫩肥美的“美堅”號。戰場上的情勢有時竟很像“正負得負”、“負負得正”的數學公式,此刻高速炮艇隊如能以“誤”對“誤”進行處置,果斷右轉攻擊防護力相對脆弱的“美堅”號,戰斗企圖仍有可能修得“正”果的。
  23時50分。相距3000米,“沱江”以20毫米和40毫米炮進行猛烈的攔阻射。高速炮艇不予理睬, 全速前沖,至相距700米處,艇上十几門速射37炮驟然還擊,一串串火龍流星般越過波濤,奔向“沱江”。雙方對射,比強比烈比狠比韌,料羅夜海火樹銀花金蛇狂舞,景象美麗壯觀,炮聲激蕩心弦。僅兩分鐘,“沱江”戛然作啞。
  越打越近, 相距300米,高速炮艇減速側身,以左舷敵向角70°-80°与敵同向同速運動、緊貼身長短射交替打。如同拳擊台上三個小個子通力合揍一個大個子,這基本上是一場讓“沱江”喘不過气來沒反應沒脾气的一邊倒海戰,透過朦朧昏暗的夜幕,依稀可見“沱江”遍体鱗傷千瘡百孔。
  37炮凶猛無情的射擊整整持續了15分鐘,直至艙面彈藥全部打完,火力中斷約3分鐘。 “沱江”的表現亦堪稱堅忍頑強,只見它的20炮口再次火舌閃爍,為自己唱出最后悲壯的挽歌。我558艇中彈2發,操舵員闕水金陣亡。
  高速炮艇憤怒了,一俟底艙彈藥搬運補充完畢,37炮二度梅開,直打得“沱江”爆光閃閃,艙面空無一人,只余受罰之份,再無還手之力。
  “沱江”狂怒了,像一頭西班牙斗牛場上被紅色撩撥刺激得暴躁不安欲將它的犄角頂翻一切的公牛, 先是在海面上原地打轉, 然后突向右轉,斜刺里加速沖向558、556艇,准備以小山似的龐大身軀,將兩艇撞翻。
  558、556輕便靈敏,轉舵急躲,相繼与拼命的“沱江”接身而過,有惊無險,但隊形已被沖亂。
  “沱江”再無良計可施,向它的編隊發出求救信號。
  9月2日0時08分。 三艘高速炮艇位于“沱江”不同方位,因擔心相互誤射,并判斷“沱江”即使不沉,也已是傷及內髒、無可救藥的危重病號了,乃停止射擊,撤出戰斗。
  回航途中,積极搶救魚雷艇落水人員。至晨8時10分,180艇16人、174艇9人全部救起。
  關于“沱江”的命運,有兩种說法:一是它被“柳江”等艦拖至馬公附近海域沉沒,一是被拖回馬公因無法修复而報廢;兩者在宣傳意義上略有差异,但在對敵海軍實力統計上并無不同,東海前指情報部門毫不猶豫地將“沱江”從國民党海軍序列中剔除,在“沱江”二字旁邊用紅筆打了一個×,并注明“已殲滅”。
  与灰頭土臉的魚雷艇不同,初試鋒刃風頭出盡一戰成名的高速炮艇被《戰斗總結》著著實實鼓吹夸贊了一番:
    高速炮艇中隊是組建才一個月的部隊,一建立就南下福廈前線,未經
  過專門訓練,技術水平低,對武器裝備的性能不熟悉;士兵中有60-75%
  是1957年入伍、1958年上艇的。大部分戰士及部分干部精神上過于緊張,
  怕打不好仗,完不成任務;還有部分人員存在著畏難情緒和急躁情緒。艦
  隊水警區首長和大隊党委針對部隊情況和存在的問題進行了反复教育,講
  明封鎖金門的重大意義,分析了敵我情況及力量對比、我在軍事上、政治
  上的有利條件。同時在部隊中廣泛地開展了軍事民主,反复研究了小艇打
  大艦的戰術,從而鼓舞了士气,使部隊情緒高漲、斗志昂揚,樹立了積极
  殲敵的思想,增強了戰斗信心。
    高速炮艇部隊貫徹了“集中优勢兵力,各個殲滅敵人”和近戰夜戰的
  戰術,取得了以小胜大的戰果。艇隊在接敵中。發現“沱江”至“維源”
  間距离較近,如我不能在20分鐘內插入其間,就不能阻住“沱江”,如讓
  其會合,戰斗就會复雜化。因此,從開始就采取高速航行,迅速先占領有
  利地位, 當距敵約3海里,而“沱江”進行攔阻射時,仍不變速率,直到
  我三艇完全將“沱江”包圍截斷其進路,才開始減速,轉以猛烈射擊予敵
  以殲滅性打擊。僅二分鐘就將敵炮火打啞。首先集中火力殺傷其艙面人員,
  使其失去戰斗能力。當敵人火力被壓制下去后,一面繼續封鎖敵火力,一
  面迫近射擊敵船体及机艙等要害部位,從三千米一直打到三百米,自始至
  終使“沱江”號一直處于我包圍之中,使敵艦完全失去抵抗能力。敵艦被
  打得團團亂轉,呼救求援,并曾兩次向我艇沖撞,企圖突圍逃命而未得逞,
  創造了小艇以37毫米火炮重創敵艦的范例。
    大隊長在戰斗最激烈的時候,在報話机里以簡短而有力的戰斗鼓動口
  號:“同志們,你們打得好!”“應再加油,消滅敵艦!”“我們擊沉它,
  不讓它跑掉!”同時各艇干部亦提出鼓動口號,因此,戰士們的戰斗情緒
  就越發的高漲。由于戰斗情緒高張,所以就打得越猛越狠,与此次戰斗取
  得胜利也是分不開的。
    這次戰斗是初次使用高速炮艇協同魚雷艇作戰,炮艇大隊指揮員協同
  作戰的思想明确。艇隊在接敵中首先發現“維源”、“柳江”,距离八海
  里,擬采取右梯隊對該兩艦攻擊。2分鐘后,又發現“沱江”號,距我只5
  海里,因此又臨時改變隊形為左梯隊對“沱江”號攻擊。“淪江”至“維
  源”艦間距4-5海里,當時改變決心的依据是:攻擊“維源”、“柳江”
  號可直接配合魚雷艇行動,但因魚雷艇正對該兩艦接近攻擊,敵艦未發覺
  前,炮艇不宜先攻擊,并且后面還有“沱江”號,對我有威脅。因此,炮
  艇大隊指揮員就确定先對“沱江”號實施攻擊。這樣不僅可能打擊“沱江”
  號,且主要可保障魚雷艇的戰斗行動,同時還直接威脅著“美”字號艦不
  能順利卸載。
  仗打砸了,閉門檢討。仗打贏了,一好百好。戰場上的頌歌,永遠是唱給胜利者听的。
  不管怎么說,此役确實顯示出高速炮艇小、決、猛、狠、准的优長。從此,高速炮艇大有逐漸取代魚雷艇之勢,遂成為大陸近海攻防的利器。這些長不過三十几米、排水量百吨左右、被台灣區分為“里加”級、“上海”級、“湖川”級、“山東”級的炮艇族曾長期困扰著國民党海軍。安裝于艇首艇尾的雙聯37炮,單發命中威力不算大,每秒平均四發的連續命中卻是一件要命的事,特別是夜間,無論多大的兵艦,一旦被它緊緊咬住,便很像一頭碩大的瞎眼盲牛被一群驍勇的獵狗團團圍攻,威猛而可怜勢單,力大而無奈敏捷,只能束手就縛,再難掙脫。我認識的海軍朋友們都說:高速艇37炮的威風,是從“九·一”海戰中打出來的。

          ※   ※   ※   ※   ※


金門照片




  公平而論,“九·一”海戰是一場旗鼓相當、勢均力敵的戰斗。大陸沉沒兩條魚雷快艇,台灣報廢一條“江”字號炮艦。數量上大陸略微吃虧,吨位上則台灣并不上算。
  海戰惊心裂膽的炮聲終歸沉寂,唯有“沱江”尚未扑滅的余火在大海上燭光般明滅閃爍。“美堅”號雖未傷毫毛,僥幸身免,但已是惊弓之鳥,勿敢卸載,匆匆駛出料羅灣,撤返澎湖。盡管大陸方面此時在台灣海峽并無潛艇活動,它還是神經質地多次進行反潛備戰,向四面八方亂丟了一陣深水炸彈之后方敢繼續前行。
  “美堅”號上的几十名記者,親眼目睹了一場火爆繚眼的海戰場面,一個個冷汗涔涔、余悸難平。戰火余生,又喜极而泣,你擁我抱,握手相慶。甫返澎湖,他們紛紛搶發海戰親歷記,結論都是:金門已被完全封鎖了!
  記者們沒有言過其實,五天之內,台灣艦船無論白天夜晚,再不敢貿然駛向料羅灣。
  此役,大陸方面擊沉“美”字號運輸艦的戰斗目的雖未達成,但“側背之劍”再次劈擊,封鎖料羅的戰役目標卻部分地達到了。
  心煩神躁的蔣“總統”在官邸來回踱步,最后,只說了一句:第七艦隊如不介入,金門堪虞!

台長: 無敵電槍鋼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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