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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6-14 00:27:50| 人氣2,095|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金門戰事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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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牌”


       停射三日,敵人打炮也不准還擊。毛澤東出“牌”
       3+9=12,這道加法可不簡單
       杜勒斯力主對中國大陸使用戰術原子彈
       有一個關于杜勒斯和周恩來的流傳甚廣的故事
       赫魯曉夫對艾森豪威爾進行“核訛詐”
       毛澤東的命令讓葉飛极為吃惊
       大戰,毛澤東不在作戰室
                  1
    金門島,金門島,
    四面八方圍住了。
    飛机不能落,
    軍艦不能靠。
    再要增兵難上難,
    不挨魚雷就挨炮。
    ……
  一個剛剛摘掉文盲帽子的大陸年輕炮手劉樹泉,在排隊打飯的時候,突然間心血來潮,詩興大發,他敲打飯盆合轍押韻地唱了一首自己亂謅的“歌謠”。全班戰士也一起敲打盆碗為他助興,陣地上響起一片有打擊樂伴奏的歡笑聲。劉樹泉盛了滿滿一盆豬肉炖粉條繼續謅:
    紅燒肉,香气飄,
    那邊儿饞得不得了。
    舔舔嘴皮咽唾沫,
    用勁儿勒緊褲帶腰。
    ……
  劉樹泉夾起一塊大肥肉,填進嘴里,嚼得嘴角流油。他沒有想到的是,他的無甚文采的“大作”剛巧被一位記者听到筆錄,几天后竟上了北京的大報。
  古人云:胜戰之卒,叩鞍而歌。
          ※   ※   ※   ※   ※

  劉樹泉唱的沒錯,經過近10天的封鎖作戰,金門只剩下一條窄窄的門縫,日補給量僅相當戰前的5%。
  金門被強力封鎖后的窘迫從其打炮的路數中也可窺見一二。開始,大陸發炮后很快還擊,并常常先發制人地打出炮來,后來几天,僅進行一些扰亂性射擊,較大規模的集火射愈來愈少。這反映金門一方面因炮陣地受打擊學得精乖了;另一方面,則說明他重視了彈藥的節省使用,以防大陸不知何時便可能實施的登陸進攻。
  海運、机降不成,補給便主要依賴空投。但同樣難題多多。飛低了吧,懼怕大陸的高射炮群。飛高了吧,空投物又易飄落山區大海。白天飛,危險性太大。夜間飛,又難以准确投放。台灣的運輸机群以絕大的果敢每日數次履險犯難,問題是,杯水車薪,小雨解不了大旱。
  物以稀為貴,民以食為天,在大陸觀察鏡中,曾看到兩個以上單位的守軍士兵不畏炮火,爭搶空投物品的精彩畫面。而且,草綠色的彈藥箱一般不搶,搶的都是黃色、白色的食品箱食品袋。
  參加過遼沈戰役的福州軍區司令員韓先楚說:照此樣子再圍他個把月,金門就是第二個“長春”。
  再圍個把月,甚或,就在此刻,合乎邏輯的作戰行動便是揮師渡海,奪取金門,福建前線從士兵到將軍,都在興奮地、半公開地議論著這個話題。人們自然而然把目光朝向剛從北戴河飛返廈門前線的葉飛,希望從他的一句話甚至一個眼神中獲得令人鼓舞振奮的答案。
  葉飛沒有答案。离開北戴河之前毛澤東對他沒有任何交待。這似乎很難理解,但事實就是這樣。毛澤東和中央的同志正全身心地投入對鋼產量和大躍進的討論。臨行前,只有總參作戰部長王尚榮說了些“前方打得很好”之類的鼓勵話,最后一句囑咐:“這是一次政治仗、外交仗,一切要听主席、軍委的,前邊不能出一點差錯。”他記住了。
  葉飛不露聲色。他明白,此次渡海攻金的可能性已經很小,否則,軍委必須早做安排部署。然而,下面一片摩拳擦掌熱火朝天的情緒依然感染著他,激勵著他,他比誰都更盼望將五星紅旗插上金門這一天哩。是啊,九年了,一個抗日戰爭都打完了,滿頭烏絲一半白,金門竟然還在胡璉手里,沒有這個道理嘛!得承認,金門确實不好打,但決不會比當年打萊蕪、打孟良崮、打濟南、打淮海、打黃維、黃百韜、邱清泉、杜聿明更難吧,只要毛主席一聲令下,我……
          ※   ※   ※   ※   ※

  毛澤東的命令終于來了。不但黑頭發黃皮膚的敵人和黃頭發白皮膚的敵人沒想到,連自己人都大吃了一惊:這是什么意思?
  9月2日下午15時13分,敵驅逐艦“信陽”號、“丹陽”號和獵潛艦“柳江”號、“北江”號駛來金門海域,位于鎮海角東南12海里,据悉旗艦上有國民党海軍總司令梁序昭和副總司令黎玉空。梁、黎二位來得好!坐鎮天界寺東海前指的彭德清當即決策:首先以兩個大隊共18架魚雷轟炸机進行突襲,對“信陽”、“丹陽”二艦投下18條533毫米航空魚雷;再以魚雷艇第11、第41兩大隊共24艘魚雷艇,并第72、第73獵潛艇大隊8艘獵潛艇, 在海岸炮和航空兵掩護協同下,對敵艦隊進行連續攻擊。24艘魚雷艇共48條魚雷,完全有把握致敵于毀滅性打擊。彭德清要求:不戰則已,戰則必胜。不論付出多大代价,只要將梁、黎擊斃,就是我方的胜利。
  預案報至廈門前指。葉飛同意。
  預案報至東海艦隊。陶勇同意。
  預案報至北京、北戴河。前線翹首以盼。
  答复來了:不同意。
  接著,又來了第二道命令:9月4日、5日、6日,暫停炮擊三晝夜。
  到口的肥肉不吃,按照邏輯推理,攻金就更沒戲了。顯然,北戴河有另外的思路和考慮。
          ※   ※   ※   ※   ※

  命令是用電話傳達過來的。9月3日21時45分,北京,總參作戰部部長王尚榮一字一句敘述。廈門,福州軍區副司令員張翼翔拉長臉記錄。
  張翼翔:為什么不准打了?海上還要不要封鎖?請你發個電報來,這么大的事,口說無憑啊。
  王尚榮:這是主席的戰略考慮,我現在還不能詳細告訴你,總之,前線可不能亂放炮啊。
  22時21分, 葉飛簽發的命令迅速傳達:從4日零時開始,各炮群、岸炮群,須嚴格執行中央軍委、毛主席的命令,不准打炮,敵人打我們也不准還擊,也不准打冷炮,違犯者軍法處置!
  下面更難理解。
  軍區炮兵司令劉祿長少將把電話打到前指:飛机場打不打?
  張翼翔回答:不打。
  飛机降落打不打?
  不打。什么目標都不打。一炮都不許打!
  為什么?這是打的什么仗嘛?
  這是主席、軍委的決策,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反正,決不許亂放一炮!
  不理解的張翼翔在做不理解的劉祿長工作。不理解的劉祿長又去做不理解的下級工作。戰場上,“理解”二字對軍人往往沒有意義,有意義的只有“執行”這個詞匯。

          ※   ※   ※   ※   ※

  原總參作戰部副部長雷英夫老人對我說:1958年,毛主席指揮炮打金門,目的何在?支援中東,教訓國民党,分化美蔣,在已經出現裂痕的國際共運內部表示中國同帝國主義斗爭的決心,都對。還有一層用意,開始好多人并不了解,就是要摸清美國人的戰略底牌。你想想,打扑克牌,你如果基本上知道對手拿的什么牌,將打什么牌,那是怎樣的一种心情?

          ※   ※   ※   ※   ※

  停射三日。毛澤東“出牌”。
                  2
  毛澤東同時打出了一手“連牌”。
  9月4日清晨,電波將中央人民廣播電台著名播音員齊越那庄重渾厚的聲音發往全世界:
             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宣布
    (一)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領海寬度為十二海里。這項規定适用于中華
  人民共和國的一切領土,包括中國大陸及其沿海島嶼,和同大陸及其沿海
  島嶼隔有公海的台灣及其周圍各島、澎湖列島、東沙群島、西沙群島、中
  沙群島、南沙群島以及其他屬于中國的島嶼。
    (二)中國大陸及其沿海島嶼的領海以連接大陸岸上和沿海岸外緣島
  嶼上各基點之間的各直線為基線,從基線向外延伸十二海里的水域是中國
  的領海。在基線以內的水域,包括渤海灣、瓊州海峽在內,都是中國的內
  海。在基線以內的島嶼,包括東引島、高登島、馬祖列島、白犬列島、大
  小金門島、大擔島、二擔島、東碇島在內,都是中國的內海島嶼。
    (三)一切外國飛机和軍用船舶,未經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的許可,
  不得進入中國的領海和領海上空。
    任何外國船舶在中國領海航行,必須遵守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的有關
  法令。
    (四)以上(二)(三)兩項規定的原則同樣适用于台灣及其周圍各
  島、澎湖列島、東沙群島、西沙群島、中沙群島、南沙群島以及其他屬于
  中國的島嶼。
    台灣和澎湖地區現在仍然被美國武力侵占,這是侵犯中華人民共和國
  領土完整和主權的非法行為。台灣和澎湖等地尚待收复,中華人民共和國
  政府有權采取一切适當的方法在适當的時候,收复這些地區,這是中國的
  內政,不容外國干涉。
  于炮戰最較勁的時刻,突然停射,并將12海里領海線拋出,此牌打得出人預料,意味深長。
  雷英夫老人說:
    确定12海里領海線是一項事關國家民族根本利益的大政策,毛主席選
  擇炮戰的時机予以公布,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就是要向世界表明,目前發
  生于中國領海線以內的戰事完全是中國的內政,一切外國無權干涉。可以
  預計,美國和西方不會同意我們公布的領海線,因此,我暫時三天不打炮,
  冷他一下,這好比在政治上強有力的出拳之后,我軍事上則握緊了拳頭,
  引而不發,審慎觀察,待机行事,主要看一看美國,究竟會如何動作。
  1993年10月6日,如約,上午9時整,我輕輕敲解放軍總醫院南樓高干病房4室7房的門。雷英夫向我伸出微微顫抖,柔軟干瘦的手。老將軍不到1米7的個頭,背微駝,疏發全白。久經心髒病、腦血栓、耳背等多种疾病纏磨,顯得動作遲緩,步履蹣跚。布衣、布鞋、布帽更使他普通又普通,北京的街頭巷尾,到處可見這副扮相的“小老頭儿”。
  自稱“我早已是個廢物了”,不愿談過去。經解釋,欣然想通。一交談,便發現他記憶力极強,一些重大事件的年月日、來龍去脈,人物細節記得清清楚楚。而且,思維敏銳,條理清晰,論點鮮明,富有激情。屬于你剛剛出個題目,便能滔滔不絕順理成章說開來這一類。這是精明机智的高級幕僚人員共有的特征。說到興奮處,常常輔以生動的手勢,開怀大笑。
  時光,可以銷蝕一個人的肌体,卻難以衰老一個人的聰慧。我似乎明白了,為什么長期以來,總參作戰部部長、周恩來的軍事顧問、毛澤東的軍事高參是他雷英夫,而不是張三李四。
    炮戰期間,我一方面研究作戰,一方面根据毛主席和軍委指示,研究
  中國的領海線問題。
    中國海岸線,長啊。北起鴨綠江口:南達廣西北海。綿亙蜿蜒,遙遙
  万里,竟從未提出過自己的領海界線,成何体統!
    你可以把賬算到皇帝老子、袁世凱、蔣委員長頭上,講他們沒干好事、
  窩囊、腐敗。但現在是新中國了,如果連自己國家的宅基院牆都搞不清在
  哪里,講不通了。對子孫后代不好交代呀。
    美國兵艦在你的大門口晃來晃去,高興了還打几炮。日本現代化的漁
  船到你的漁場轉一圈,把你的魚蝦抓得也差不多了。你提抗議,人家閉起
  眼睛裝聾作啞,你又有什么法子,你連個法律依据都沒有嘛。
    國際上有個海牙協議, 以3海里為領海線,由來是十八世紀末,大炮
  的射程約為3海里, 西方國家就采用以海岸炮台的有效射程距离為領海的
  寬度。西方要求各國遵守,這對他有利,明擺著,他的地盤別人沒有能力
  去也不敢去,別人的地盤他的艦隊卻可以隨便去。許多國家認為這不公正,
  蘇聯就宣布12海里。印度尼西亞、印度和許多非洲、拉美國家也持此態度。
  最寬的是智利,150海里,他有個大漁場,利益所在舍不得丟掉。
    我們論證了好久,准備按12海里宣布。估計不會引起太大的國際麻煩,
  也在我國防力量的有效保護之下。有了這個東西,我們打炮就更加名正言
  順,理直气壯嘛!
    3+9=12,比海牙的規定多了9海里,這道加法題可不簡單,一宣布,
  將震動世界, 也是要擔點風險的。毛主席、周總理格外慎重。8月30日,
  我接到通知,要我立即到北戴河去,向主席、總理當面匯報。
  1938年,最高理想是考進鐵路當個扳道工的雷英夫,為生活所迫,受革命感召,當了八路軍。他沒有想到那個膝蓋上打著補丁,到延安抗大親授戰略學的教員,就是大名如雷貫耳的毛澤東。更沒有想到,所有學員的課堂筆記,毛澤東都要一一過目。批閱中,毛澤東眼睛一亮:誰的?記得全,字也寫得蠻工整。我的。叫什么?雷英夫。多大了?十八歲。毛澤東微笑著點點頭記住了他。自然,當時還想不到,這便是得到最高統帥賞識,從而接触核心机密,參与重大決策的開端。
  他生平第一次從毛澤東那里听說了“戰略”這個詞,以后養成了習慣,辦事先想明白,主席的戰略是什么?怎么去實現?
    奉召同行的有外交部部長助理喬冠華,顧問劉澤榮,周××。喬老爺
  用不著介紹了,日后的外交部長,當年也是響當當的少壯派。劉澤榮、周
  ××都是民主人士,國際法方面的老前輩,中國第一部《中俄字典》就是
  劉老先生主持撰寫的, 9月1日、2日連續兩天在毛主席北戴河別墅小會議
  室開會。主席、少奇、總理、彭總和新任總長黃克誠都來了。
    毛主席召集這個會議,主要想在作出重大決策之前,再听听各方意見,
  尤其在國際法方面,不要有大的紕漏。他說:我是軍事大學戰爭系畢業的,
  不大懂法律,今天請來了專家,希望暢所欲言。
    我匯報領海線論證過程和結論。喬冠華對待發的新聞稿作了說明。兩
  位老先生是大學問家,對各种國際法特別是海牙協議了如指掌、滾瓜爛熟。
  他們引經据典,堅決主張領海線為3海里,理由就是一條,不能搞得太寬,
  如果宣布12海里,搞得不好要打仗。毛主席專注地听,不時提一些問題。
  有一個情節我記得很清楚,毛主席裝作很吃惊的樣子逗兩位老先生:這么
  說,海牙協議是万万違背不得的呀?兩位老先生以為主席同意了他們的意
  見,連說,是的是的,違背不得,違背不得!毛主席便愉快地俯仰大笑。
  最后,毛主席作總結:老先生們的意見很好,很可貴,使我們可以從另外
  的角度多想一想。但是,研究來研究去,海牙協議不是圣旨,還是不能按
  海牙協議辦,我們的領海線還是擴大一點有利。從各方面判斷,仗一時半
  會儿打不起來,我們不愿打,帝國主義就那么想打?我看未必。一定要打,
  我們也不怕,在朝鮮已經較量過了,不過如此,要有這個准備。
    主席一講話,兩位老先生也就想通了。他們很激動,劉澤榮興奮得一
  個晚上沒睡成覺。他說,我這一輩子有兩件最大的榮譽,第一件是十月革
  命后,我作為中國外交使團代表到過蘇聯,見過列宁,和列宁握過一次手。
  這一次毛主席邀請我參加領海線的決策,這是國家民族的一件大事,我這
  輩子算沒白活,心滿意足了。
  1964年,毛澤東在武漢東湖對雷英夫說:我的戰略思想既复雜又簡單,就是四句話: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簡言之,不打吃虧仗,要打就打殲滅戰,可前提是必須做到知彼知己。
  長期在毛澤東身邊鞍前馬后地干,雷英夫深深感到,毛澤東作出重大決策之前,在“知彼”上所下的功夫,沒有任何人可以相比。
  美軍在朝鮮仁川登陸。毛澤東問雷英夫,麥克阿瑟是張飛性格,一触即跳呢,還是司馬懿性格,老謀深算,忍辱負重,給件女人衣服也能穿呢?雷英夫回答:張飛性格,驕橫跋扈,好戰分子。毛主席說,太好了,我就喜歡他是個張飛,越倔越好,越好戰越好。于是,布置奇兵,突然出擊,把麥帥打個措手不及。
  1962年,中印邊境局勢驟然緊張,毛澤東問雷英夫:我有一個問題未想通,我們一讓再讓,尼赫魯為什么非打我們不可。雷英夫講了五條理由。前四條,毛澤東都搖頭:講得都對,但沒有解決我的問題。雷英夫說:第五條,中國有句俗話,咬人的狗不叫。尼赫魯認為中國的政策是只叫不咬,絕對不敢打他,所以放心進兵。毛澤東拍著巴掌叫好:講得好,這下解決了,于是下決心反擊印度,也打他個冷不防。
  雷英夫最佩服毛澤東的是他的“戰前功夫”。凡作戰決策前,房間里挂滿了大大小小的軍用地圖,以及敵方師以上主官的簡歷。不急辦的文件在案頭摞成了山,他可以一概不睬,就那么一根接一根夾著煙卷,來來回回地踱步,有時候,十天八天就想一個問題,想透才做出決策。
  北戴河,毛澤東對“12海里”,想“透”了。
    12海里領海線就這么最后确定下來。我請示主席,總參搞了一份將領
  海線具体標定的中國地圖,是否一并發表。主席說,不要,那個東西先放
  在你的口袋里。主席想的很周密,東南沿海的斗爭太复雜,公布地圖,反
  而會束縛自己的手腳。不公布,我們在具体問題的處理上便可進可退,戰
  術上策略上靈活方便得多。
  9月3日,雷英夫、喬冠華一行人跟著毛澤東回到北京。9月4日,毛澤東同時把兩張“牌”打了出去。
  金廈海域炮聲驟停。毛澤東冷眼向洋,看你美國人如何應對。
                  3
  艾森豪威爾喜愛狩獵、高爾夫,但最喜歡的休閒康樂活動還是橋牌。心緒不佳時,他往往靠打橋牌來調節情緒,分散一下注意力。
  不久前,他的輕度中風以及与國務卿杜勒斯發生一些分歧,加上裁軍、空間競賽和國會等煩惱問題,几乎壓得他喘不過气來。他唯一的逃避辦法,就是跑到佐治亞州漢弗萊處消磨了10天。其間,大事小事暫不過問,只是埋頭沒完沒了地打橋牌,總共玩了140局。
  現在,毛澤東的數万發炮彈又一次把他打得心煩意亂,他宣布,要到羅德艾蘭州的新港去度假。
  一邊打橋牌,一邊冷靜思考一下,怎樣應對毛澤東的“牌”。

          ※   ※   ※   ※   ※

  毛澤東打炮10天,蔣介石數度告急,他卻一言不發。絕沒有故作鎮靜深沉故弄玄虛叵測的意思,而是确實沒有想好,美國究竟該出哪張牌。
  他記著林肯說過的話:不錯,任何一個決定都是為了美國利益。但必須考慮,哪一個決定才是最大的美國利益。
  現在,為了金門、馬祖兩座小島而不惜動用美國武力,与毛澤東刀兵相向大打一回,恐伯在國內國際都很難得到廣泛的支持。
  翻一翻每天各大報紙就清楚了,剛剛從朝鮮戰爭的夢魘中走出的美國人,無不對与中國重開戰端憂心仲仲,他們不斷使用尖刻辛辣的詞語向總統、向政府發出警告和質問:
  ——如果只是為了保護依靠我國的美元生活的蔣介石而邁入世界大戰,這簡直是可怕的事。
  ——美國有什么權力決定几個中國小島的命運,難道朝鮮的教訓對美國還不夠嗎!
  ——我們十分怀疑,一百万美國人中是否還有一個愿意為台灣而戰。
  ——為了支持從中國大陸逃出來的政權,你們打算犧牲多少美國人的生命?
  ……
  不管美國式的民主是真是假,社會輿論對任何一位當政者來說确是一道需要重視、小心攀援才能逾越的“牆”。民心不是不可違,但不可大違,否則,水能載舟,也能覆舟。
  最討厭的還是那些整天站在一旁巴不得你出點差錯他好挑剔、唧唧喳喳的民主党人。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反對党、在野党的最大好處就是為了撈選票,能夠抓住你執政党的任何一點過失,夸大其辭不負責任地亂講。
  民主党參議員莫爾斯要求美國國會立即召開特別會議來制止共和党政府的“戰爭邊緣”政策,他認為美國無權為金門、馬祖這些小島上的中國人而戰,“如果我們去保衛他們,我們就會被斥為侵略國,而且事實上也的确如此。”民主党參議員曼斯菲爾德則要求政府“冷靜考慮”,并要求政府在作出任何決定前同國會領袖磋商。由一些著名民主党人組成的“美國人民主行動協會”也寫信給總統,措辭強硬地說:“美國沒有義務去保衛金門和馬祖,美國人不會同意為這個問題卷入戰爭”……
  還有那些已經下台的將軍政客們,他們在位時,就把問題搞得一團糟,留下了數不清的“難題”,而一旦隱退,卻總是不甘寂寞,時常發發牢騷,針砭一下時弊,就好像他們仍然最聰明最英明,如果還是他們當政,事情本來會很簡單,很順利似的。而且,正因為他們有過執政的經歷和經驗,他們的批評往往分量极重,具有很大的蠱惑性、煽動性,你想堵起耳朵不听,還真辦不到哩。
  前陸軍部長赫爾利就危言聳听地說,美國如果草率同中國開戰,就等于“自殺”。前國務卿艾奇遜也出言不遜, 指責政府正在“向錯誤的道路上滑下去” ,為的是“政府沒有向人民說明而且不值得犧牲一個美國人的生命的問題”,他說:“看來,我們正在暈頭轉向或者滿不在乎地听任自己卷入和中國的戰爭中去。在這場戰爭中,我們可能既沒有朋友,又沒有盟國。”
  艾奇遜起碼說出了一句大實話——同中國開戰,美國不會有盟國。千真万确,在朝鮮的土地上,美國還可以拼湊“聯合國軍”,而在中國的土地上,大概很難找到第二個合作伙伴。中國何許國也?六億五千万人本身就夠得上一個“聯合國”了。
  英國政府發言人公開聲明,英國“并沒有對美國承擔關于遠東局勢的任何義務”。泰國總理他依認為,台灣海峽的局勢“十分令人惊惶。但這是中國人自己的事”。菲律賓總統加西亞也表示,菲“并沒有同美軍一起作戰的條約義務”。在日本,政府官員的議論集中在非常擔心美國會把日本拖入對中國的戰爭中去。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的政府首腦也一再表示不愿与台灣海峽局勢沾邊。
  既然所有人所有方面都反對為金門而同中國動武,那很好辦,宣布美國在那個海域放棄使用武力,听任那些小島自生自滅不就行了?
  并不好辦。
  首先,又會有很多人很多輿論從地底下冒出來,抨擊他軟弱無能,听任毛澤東的軍事挺進而束手無策。還有,美國的霸主威望將受到嚴重損害,一個与台灣有著條約關系的大國在台灣挨打的時候竟然躲到了一邊,那無疑是共產世界心理上的巨大胜利,“自由世界”會對美國的信心大打折扣。當然最重要的還是那個不討人喜歡的蔣介石已不斷從他有限的部隊中抽人增強兩個島嶼,如果這些島嶼陷落,國民党的軍事力量將受到与失去這些領土的意義极不相稱的打擊,這樣,美國在試圖防御台灣本島時,不可避免地將挑起沉重得多的負擔。
  難道不是嗎?美國一旦宣布放棄為几個小島而戰,明天可能就將看到毛澤東的士兵把他們的軍旗插上該島。
  艾森豪威爾不愧是美國歷史上最优秀最杰出的政治家、軍事家之一,他明白,世界上任何兩難問題的解決往往并非非此即彼,持這种思路的人常常陷于無法自拔解脫的困境,如果換一個思路,以非此非彼作為解析的鑰匙,是不是可以看到一線從死胡同走出的曙光?經過若干天的冥思苦想,他愈發堅定了一開始自己就認定了的結論:美國必須在台灣海峽顯示強有力的軍事存在以顯示履行同台灣的條約和确保那些小島安全的決心,然而同時,美國又必須采取一切措施,避免為了几個小島而真的同毛澤東的赤色中國大打。

          ※   ※   ※   ※   ※

  9月3日晚。艾森豪威爾辭去一切應酬,約了几位牌友打牌。牌桌上,所有人都不妄議國事,他們知道,總統情緒不佳全因為那個莫名其妙惹盡了亂子的小島——金門。
  一個晚上,總統手气极好,一直贏。愁云散去,笑容和自信在他臉上放著光彩。
  第二天,9月4日,他把國務卿杜勒斯和一班重要幕僚召到新港。議題只有一個,對于台灣海峽局勢,美國政府已到了必須表態的時候了。怎么辦?
  正如一位記者所描繪的,國務卿杜勒斯如果長滿羽毛,他的一生都是鷹,而沒有哪怕十分鐘,是鴿。
  杜勒斯竭力主張對中國大陸使用戰術原子彈,主要是針對福建沿海的机場。如果在一秒鐘之內將中共的700架作戰飛机化為灰燼, 那么,中共對金門、台灣的威脅立刻便化為烏有。何等的簡單便捷,何等的痛快淋漓。他說:“我認為,當我們決定把這些武器包括在我們的武庫之中時,我們已經承認使用這些武器要冒政治和心理上的風險。”他提醒說:“我們已經使我們的國防适應于在任何規模的沖突中使用這些武器。當情況危急時,如果我們由于世界輿論的反對而不使用它們,我們則必須修改我們的國防部署。”
  杜勒斯真有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肝膽,但他走得太遠了。艾森豪威爾立即否定了杜勒斯的動議,他說,他确信中共最新一次“侵略”得到蘇聯的鼓勵、支持,因此,對中國大陸的原子攻擊,會導致台灣也受到同樣的攻擊,在這种倩況下,他是不會批准使用原子彈的。
  會議進行中,得到最新消息,北京廣播剛剛宣布,中國的領海界線為12海里。
  這是毛澤東無視美國在台灣海峽存在,繼續“挑釁”的明證。美國絕對、永遠不能接受!
  艾森豪威爾不再猶豫,把自已的想法和盤托出:第一,杜勒斯應立即代表美國政府發表一個聲明,口气越強硬越好,但不要披露美國最終將采取何种手段制止中共的侵略。第二,通知太平洋艦隊司令特文宁將軍,第七艦隊可以為蔣介石的運輸船隊護航,以确保金門、馬祖守軍的補給。
  艾森豪威爾終于出“牌”。

          ※   ※   ※   ※   ※

  十九世紀末,一個名叫馬漢的美國人說:海軍,將是載著偉大的美利堅駛向全世界的破冰船。
  半個世紀過去,馬漢的理想和預言已成為現實。
  美國如果沒有由817艘大型戰艦組成的強大海軍, 那么,它充其量僅是一個只能与加拿大稱兄道弟的北美國家,而不是現在這個一跺腳整個地球都會晃動的超級大國。
  美國海軍如果缺少了由120艘主力艦只、 700架作戰飛机、6万人組成的第七艦隊, 那么,它的防務海圖上將出現北起白令海、南至南极,東起東經160度、西至東經85度,總面積3000万平方海里,約占地球海面五分之一的一片空白。
  第七艦隊如果不把它的触角伸向它本無權進入的台灣海峽,那么,蔣介石先生的政治生涯大約在1950年左右便會順理成章地終結,1958年的國際政治舞台上也將缺少眼下正在上演的精彩的一幕——炮打金門。
  美國總統每四年至多八年變換一次面孔。但,牌不換。
  海軍是王牌。
  第七艦隊是王牌中的王牌。

          ※   ※   ※   ※   ※

  會后,艾森豪威爾思忖了一會,又摘下話筒親自給特文宁將軍打了個電話,向他明确護航不等于立即就要開仗,“只有得到總統本人批准授權,才能下令第七艦隊向中國大陸發起攻擊。”
  毛澤東的中國畢竟已是一個不可矮視的巨人,即便准備動用王牌,也還不能不“悠著點”,三思而后行。
                  4
  杜勒斯于9月4日,周恩來于9月6日,分別代表本國政府發表聲明。這是炮戰爆發后中美雙方第一次正面交鋒。美國早已深陷中國的內爭,雙方無可避免遲早要進行這樣的交鋒。全世界都感受到了分別從太平洋西海岸和東海岸拋出的鋼硬的牌劇烈碰擊所發出的可怕聲響,擔心兩個巨人間的筆墨交鋒會不會頃刻間就變成誘發另一次大戰的刀槍交鋒。

          ※   ※   ※   ※   ※

  杜勒斯——世界上最富有最強大國家的國務卿。
  周恩來——世界上人口最多國家的總理。
  兩個五十年代知名度最高的外交家。一對在國際政治舞台上互不相讓的強硬對手。
  有一個關于他們兩人的流傳甚廣的故事。
  日內瓦會議陷入僵局。周恩來出人意料地來到會客廳。杜勒斯十分尷尬窘迫地看著這位風度翩翩儒雅溫文的東方人。嚴厲固執的國務卿曾以戲謔的口吻說過“只有我們的汽車在街頭相撞時,我才會私下會見周恩來”。周恩來微笑著,向這個他以前未曾見過的美國人伸出手去。各國代表、記者都呆呆看著杜勒斯如何作出反應。這位美國人緊張地搖搖頭,然后把兩手抄在背后,隨即往后轉,大步走出屋外。周恩來并不介意,依然微笑同其他人用力地握手。
  雖然近年有好几位親歷者說明當時杜勒斯并不在場而是另一位級別較低的美國外交官,世人仍宁愿相信這故事是真實的,連尼克松都把它收入了回憶錄。因為這故事不僅相當貼切地反映了那個時代中美嚴重的對立狀態,而且非常形象地勾勒出杜勒斯的偏狹小气和周恩來的闊然大度。

          ※   ※   ※   ※   ※

  杜勒斯生前死后所有關于他的評論或褒或貶,但有一點意見卻是一致的,此人在處理國際問題、特別是中國問題上,顯得過于僵化和頑固。
  有人牽強附會地試圖從他的家庭背景和個人經歷中尋找答案。
  上世紀末,杜勒斯的外祖父老福斯特不僅當過美國的國務卿,而且作為大清帝國的顧問參加了同日本談判締結將台灣割讓給日本的馬關條約。年僅七、八歲的小杜勒斯就是從最親近的外公那里知道了在很遙遠的地方,海面上漂浮著一個非常非常美麗的島嶼。也許,那個時候,台灣已不屬于中國的概念在他的腦袋里就深深扎下了根。
  1907年海牙和平會議上,年僅十九歲的普林斯頓大學學生杜勒斯被中國代表團委任為秘書。年輕的杜勒斯穿上大禮服,戴上大禮帽,揣著一疊拜會名片,乘坐一輛馬車到各代表團去,這樣,他代表了中國向其他各代表團致了意。這是一生中一次有趣的經歷,他第一次接触了那些頭后邊拖著長長辮子的中國人,各國對于中國不屑一顧的傲慢態度也使得他對于自己所代表的古老國度產生了輕蔑和厭惡的感情。
  他第一次踏上中國的土地是在1938年,為了執行洛克菲勒第二的一項宗教使命。此時中日戰爭已經爆發,中國政府設在武漢。他專程前往拜訪了蔣介石。相同的強硬兼僵硬的個性使得他与蔣一見如故,他對蔣印象頗佳評价甚高,稱蔣為“一個真實的愛國者”。有人認為,這奠定了他日后鼎力助蔣的情感基礎。
  實實在在,杜勒斯參与制定和忠實執行的美國對華政策,是他那個時代美國戰略利益的最高体現,即使換成“張勒斯”或“李勒斯”,大概也是這樣。但也無可否認,他對于中國的偏見,更加使得五十年代的美國對華政策缺乏任何的靈活性。無理說理加武力恫嚇便成為他9月4日聲明的顯著特征。
  這是一份至今也必須通讀全文才能明晰其全部含義的歷史性文件。
               杜勒斯的聲明
    我已經同總統仔細地研究了由于中國共產党在台灣海峽地區侵略性的
  軍事行動所造成的嚴重局勢。
    總統已授權我發表下述聲明。
    一、台灣和金門、馬祖各島從來沒有處于中國共產党人的管轄之下。
  自從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來——在十三年多的時期內——它們一直處于
  自由中國、即中華民國的管轄之下。
    二、美國負有條約的義務來幫助保衛台灣福摩薩不受武裝進攻,國會
  的聯合決議授權總統使用美國的武裝部隊來确保像金門和馬祖等有關陣地。
    三、中國共產党人方面現在要奪取這些陣地或其中任何陣地的任何嘗
  試,都將是粗暴地破坏作為世界秩序的基礎的原則,即:任何國家不應使
  用武裝力量來奪取新的領土。
    四、中國共產党人大約兩周以來一直使金門受到猛烈炮轟。而且他們
  一直利用炮火和小型海軍艦只來扰亂金門各島共約十二万五千軍民的正常
  供應。北平官方電台一再宣布這些軍事行動的目的是要用武裝力量攻取台
  灣,也要攻取金門和馬祖。在差不多北平的每一次廣播中,都把台灣和沿
  海島嶼聯系在一起作為所謂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目標。
    五、但是,不管中國共產党人說什么和至今做了什么,還不能肯定,
  他們的目的事實上是要傾全力以武力征服台灣和沿海島嶼。也看不出像現
  在正在進行的或可能進行的這种努力,是中華民國部隊,在像美國正在提
  供的那樣大量后勤支持下,無法以英勇的和純粹防御性的努力加以遏制的。
    六、上面提到的國會聯合決策中判定,“由友好政府鞏固地掌握西太
  平洋島嶼鎖鏈(福摩薩就是其中部分)對于美國以及太平洋中和太平洋沿
  岸一切友好國家的切身利益來說,是极其重要的”。這個決議還授權總統
  可以不僅用美國武裝部隊來保護福摩薩,而且可以用美國武裝部隊來“确
  保和保護他認為是保證保護福摩薩所必需或适當的、現在在朋友手中的該
  地區有關陣地和領土。并且來采取他認為是保證保護福摩薩所必需或适當
  的其他措施”。鑒于上面一段所說明的局勢,總統還沒有根据決議判定使
  用美國武裝部隊是保證保衛福摩薩所必需或适當的。但是如果總統斷定為
  了完成聯合決議的宗旨按照情況有此必要,總統就會毫不猶豫作出這种判
  定。在這方面,我們已經認識到确保和保護金門和馬祖已經同保衛台灣日
  益有關,實在說,中國共產党人也認識到這一點。美國已經作出軍事部署,
  以便一旦總統作出決定時持續采取及時又有效的行動。
    七、總統和我真誠地希望:中國共產党政權不會再像在朝鮮表明的那
  樣蔑視作為世界秩序所依靠的基本原則,即不應當用武裝力量來實現領土
  野心。任何這种赤裸裸地使用武力的行動將引起一個遠遠超過沿海島嶼、
  甚至遠遠超過台灣安全的這些范圍以外的問題。這將預示在遠東廣泛地使
  用武力,從而危及自由世界的极為重要的陣地和美國的安全。默然接受這
  种情況,就會威脅一切地方的和平。我們相信,文明世界大家庭決不會把
  公然的軍事征服寬恕成為合法的政策工具。
    八、但是,美國并沒有放棄希望:北平不至于蔑視人類要求和平的意
  愿。這并不要求它放棄它的要求,不管我們認為這些要求是多么缺乏根据。
  我回想到,在美國和中國共產党政權的代表在1955年到1958年之間在日內
  瓦進行的持續很久的談判中,美國做了持續不斷的努力,希望能夠特別在
  台灣地區力爭獲得一項宣布除非在自衛的情況下共同和相互放棄使用武力
  的聲明,但是,這項聲明并不會妨礙以和平方法來奉行政策。中國共產党
  人拒絕發表任何這樣的聲明。但是,我們認為,這樣一种行動方針是唯一
  文明和可以接受的程序。就美國來說,它打算執行這項方針。除非和直到
  中國共產党人的行動使我們除了起來保衛一切愛好和平政府所信奉的原則
  以外別無其他辦法。
  軍事評論家們常常把杜勒斯這篇聲明當作他“戰爭邊緣政策”的代表作。
  杜勒斯自己解釋:“當然,我們過去曾被帶到戰爭的邊緣。到達這個邊緣而又不卷入戰爭的本領是一种必要的藝術。如果你不能掌握這种藝術,你就會不可避免地卷入戰爭。如果你企圖從那里跑開,如果你害怕走到邊緣上,你就失敗了。”
  据說,杜勒斯制定這一政策時受到中國古代軍事家孫子“不戰而屈人之兵”思想的啟發和影響,他拍打著《孫子兵法》的英譯本興奮地說:“勇敢地走向戰爭才能切實地避開戰爭,這真是軍事藝術的最高境界。達到這個境界要有遠見和智慧,但最重要的是實力。絕對优勢的實力。”
  不必怀疑,1958,艾森豪威爾和杜勒斯的美國憑借絕對优勢的實力已一步步走向台灣海峽戰爭的邊緣。
  必須認真對待杜勒斯的戰爭威脅。盡管美國介入台灣海峽戰事的立論完全站不住腳,指責中國大陸對金門采取軍事行動為“侵略”,与指責美國南北戰爭中北方軍對南方軍的胜利為“侵略”,其荒謬性是一樣的。
  但,也要看到,此刻,走向戰爭邊緣的杜勒斯心中想的仍然是如何表演“而又不卷入戰爭的藝術”。
  中國也并不想于此時此地同美國開戰。
  雙方于是在追求“不戰”的藝術境界方面尋覓到了一點共同點。這自然又為杜勒斯和周恩來施展他們的外交才華開辟了一小塊天地不大的空間。

          ※   ※   ※   ※   ※

  有人做過統計,在周恩來的旅程表上,他未曾涉足的中國省份只有西藏和台灣。前者是他一直想去而未能擠出時間安排去的地方。后者則是他時刻關注而在有生之年不可能前往的地方。
  一位外國記者寫道:你唯一不能怀疑的就是周對于那個島嶼的感情。這是一种像愛自己最親近的人一般熱烈真摯的感情。
  作為先是六億五千万,后來是八億、再后來是十億人的總理,周恩來体現了整整一代中國人的意志和情感。
  据說, 周恩來在接見外賓時永遠微笑, 只有對方在直接或委婉地表達應承認“一中一台”“兩個中國”的現實時,他才會勃然動容,怒形于色。
  据說,人民大會堂落成,周恩來一個廳一個廳觀看視察。他在台灣廳坐的時間最長,要求按照台灣的風格風俗進行布置,“將來,台灣的代表在此議事,好讓他們感到是回到了自己的家。”
  据說,每當召開人大或政協會議,周恩來必要親自看望和接見的是台灣籍人士或由他們組成的代表團。
  据說,七十年代的一日,當一位美國朋友希望周思來到紐約訪問時來看他。周恩來立即回答:“不會來,不會來。只要還有一個台灣‘大使’在華盛頓,你就不會在美國看到我。”
  据說,彌留之際,周恩來吃力但緊緊地握住一位負責對台工作的領導干部的手說:要抓住時机、抓緊時間。他指的是台灣和祖國統一問題。
  据說,他逝世之后,鄧穎超曾把他的骨灰盒置放在台灣廳供人吊唁。同希望把自己的骨灰撤向江河湖海一樣,這也是他臨終前的遺愿,一個意味深長的遺愿。
  据說……据說……
  周恩來的外交才干是舉世公認的,他是在充滿机智和謙恭有禮之中,將原則性和靈活性有机統一起來的典范。不過,就連他的對手們也注意到了,在台灣是中國領土、中國最終將走向統一這個問題上,他的靈活性只是表現在可以不卑不亢地伸出手來,同宿敵微笑著握手,但,這決不等于他會做出哪怕微小的讓步。他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的代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是一個整体的信念是不可搖撼的。
  9月6日,周恩來針對杜勒斯的聲明發表聲明,這同樣是一份至今必須全文照讀才能了解其全部含義的歷史性文件。
               周恩來的聲明
    一九五八年九月四日,美國國務卿杜勒斯,在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授
  權之下,發表聲明,公然威脅要在台灣海峽地區擴大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
  侵略范圍,進行戰爭挑釁,從而加劇了美國在這個地區造成的緊張局勢,
  使遠東和世界的和平受到了嚴重的威脅。為此,我受權代表中華人民共和
  國政府發表聲明如下:
    一、台灣和澎湖列島自古就是中國的領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
  它們已經由日本的一度侵占歸還了中國。中國人民行使主權解放這些地區,
  完全是中國的內政。這是中國人民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權利。美國政府自己
  也曾經正式聲明不在台灣地區卷入中國的內爭。如果不是因為美國政府后
  來背棄自己的聲明進行了武裝干涉,台灣和澎湖列島早已獲得解放,早已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的管轄之下。這是全世界一切公正輿論所一致承認、
  不可抹煞的事實。
    二、美國支持盤据在台灣和澎湖列島的早已被全中國人民唾棄的蔣介
  石集團,并且直接用武力侵占台灣和澎湖列島,是干涉中國內政、侵犯中
  國領土完整和主權的非法行為,是同聯合國憲章和一切國際法准則直接沖
  突的。美國和蔣介石集切簽訂的任何所謂條約和美國國會通過的任何有關
  決議,對于中國人民是完全無效的,它們決不能使美國的侵略行為合法化,
  更不能成為美國在台灣海峽地區的擴大侵略范圍的借口。
    三、蔣介石集團在美國的支持之下,長期以來就以逼近廈門的金門和
  福州的馬祖等大陸沿海島嶼為前哨据點,對中國大陸進行种种騷扰和破坏
  活動。最近,在美國對于阿拉伯國家發動武裝干涉以后,蔣介石集團對中
  國大陸的騷扰和破坏也更為猖獗。中國政府完全有權對盤据在沿海島嶼的
  蔣介石部隊給予堅決的打擊和采取必要的軍事行動,任何外來的干涉,都
  是侵犯中國主權的罪惡行為。但是,美國為了轉移世界人民對于美國在中
  東繼續侵略、拖延自黎巴嫩撤兵的注意,竟企圖利用這种情況,在台灣海
  峽地區大量集結武裝力量,公開威脅要把它在台灣海峽地區的侵略范圍擴
  大到金門、馬祖等沿海島嶼。這是對六万万中國人民嚴重的戰爭挑釁,是
  對遠東和世界和平的嚴重威脅。
    四、中國人民解放自己的領土台灣和澎湖列島的決心是不可動搖的。
  中國人民尤其不能容忍在自己的大陸內海中存在著像金門、馬祖這些沿海
  島嶼的直接威脅。美國的任何戰爭挑釁都絕對嚇不倒中國人民,相反地,
  只會激起六万万人民更大的憤怒和更堅強的同美國侵略者斗爭到底的決心。
  美國在黎巴嫩的侵略軍還沒有撤走,馬上就又在台灣海峽地區制造新的戰
  爭危險,這就使全世界愛好和平的國家和人民更加認清了美國侵略者蓄意
  破坏和平的蠻橫面目,更加認清了美國帝國主義是亞洲、非洲、拉丁美洲
  一切民族獨立運動和世界和平運動的最凶惡的敵人。
    五、中國政府根据自己的和平外交政策,一貫主張不同社會制度的國
  家按照五項原則實行和平共處,并且用和平談判的方法解決一切國際爭端。
  盡管美國以武力侵占了中國的台灣和澎湖列島,粗暴地破坏了國際關系中
  最起碼的准則,中國政府仍然倡議同美國政府坐下來談判,謀求台灣地區
  緊張局勢的和緩和消除。在一九五五年八月開始的中美大使級會談中,中
  國方面曾經多次建議,雙方在互相尊重主權和領土完整和互不干涉內政的
  原則下發表聲明,通過和平談判解決中美兩國之間在台灣地區的爭端而互
  不訴諸威脅或武力。但是,同杜勒斯在九月四日的聲明中所宣稱的相反,
  恰恰是美國拒絕發表這樣的聲明,到后來連會談本身也被美國片面中斷了。
  在今年七月中國政府要求限期恢复會談以后,美國政府雖然沒有及時答复,
  但是終于指派了大使級代表。現在,美國政府又表示愿意通過和平談判來
  解決中美兩國在中國台灣地區的爭端。為了再一次進行維護和平的努力,
  中國政府准備恢复兩國大使級會談。但是美國在中國台灣地區所造成的戰
  爭危險并未因此減輕。鑒于美國政府往往行不顧言,并且往往用和平談判
  的煙幕掩蓋它不斷擴大侵略的實際行動,全中國人民和全世界愛好和平的
  人民決不能絲毫放松反對美國干涉中國內政、威脅遠東和世界和平的斗爭。
    六、中國和美國在台灣海峽地區的國際爭端和中國人民解放自己領土
  的內政問題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件事。美國一貫企圖把這兩件事混起來,
  以掩蓋它對中國的侵略和干涉。這是絕對不能容許的。中國人民完全有權
  采取一切适當的方法,在适當的時候,解放自己的領土,不容許任何外國
  干涉。如果美國政府悍然不顧中國人民的再三警告和世界人民的和平愿望,
  繼續對中國進行侵略和干涉,把戰爭強加在中國人民的頭上,美國政府必
  須承擔由此而產生的一切嚴重后果。
  兩篇聲明,一個振振有詞,一個有詞振振,一個慷慨激昂,一個激昂慷慨,可謂針鋒相對,寸步不讓。今天讀來,仍令我徒生悵惑:按照牛頓“同一命題只能有一個正确答案”的邏輯推理,兩篇涉及“同一命題”的聲明只能有一個是真理是正理,而另一個必然是假理是歪理。假理歪理居然能同真理正理一道堂皇不慚地登台亮相,這個世界真是悲哀,公道何在!
  關鍵是:有公正的評判么,誰來裁決?

          ※   ※   ※   ※   ※

  公正的評判和裁決唯有歷史。
  1972年2月17日, 尼克松總統在北京冬季的寒風凜凜中步出他的專机。周恩來站在舷梯腳邊等候,他沒有戴帽子,腰略向前傾,雙肩靠后,頭和脖頸堅毅筆直,整個姿勢給人一种瀟洒自如的感覺,一种“喲,是你呀!”的態度,同尼克松急切的神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尼克松快步下階伸出手來,他后來寫道:“當我們的手相握時,一個時代結束了,另一個時代開始了。”
  我注意到了,兩位政治家對不愉快的過去并未互致歉意,但當他們提筆在聯合聲明簽下自己的大名時,周恩來沒有從他1958年聲明的立場后退半步,尼克松卻已對1958年杜勒斯聲明的立論作了雖稱不上徹底但已是絕大的修正。
  一位西方記者感歎万千:“如果杜勒斯的幽靈在場,他恐怕會感到憤怒。”
  我認為不一定。任何一位美國政治家都得按“美國利益即真理即正理”的邏輯辦事。杜勒斯假使還活著,沒准第一個向周恩來伸出手的美國人就是他。
  不管怎么說,1958年杜勒斯和周恩來打出的牌,22年之后孰是孰非孰對孰錯算是有了一個不言自明的說法。
                  5
  9月7日,蘇聯部長會議主席赫魯曉夫先生加入“牌戲”。他就台灣海峽局勢給艾森豪威爾寫了一封親筆信函并予以公開發‘表。數日后,言猶末盡的他再次致函艾氏,對若干重點加以強調。
  現在來讀赫氏的信,著實讓人忍俊不禁。文如其人,那個全世界包括蘇聯最后都討嫌的“哥薩克人”躍然紙上。但我想當時東方与西方世界的人們沒有一個會笑,因為,赫氏在信中給了艾氏十分嚴重的警告,或不折不扣的“核訛詐”。
  赫魯曉夫使用了一個漂亮的類比邏輯推理來說明美國介入中國內部事務的荒謬性:
    您硬說美國軍隊在台灣海峽地區的行動是為了履行美國對以蔣介石為
  首的一小撮中國人民的叛徒的條約義務,這种借口是站不住腳的。因為,
  這一小撮人除了他們自己以外,早就不代表任何人了。蔣介石現在能作為
  中國的代表,并不比克倫斯基當年作為蘇聯人民的代表更有理由。如果按
  照您的邏輯,那么,要是克倫斯基還活著的話,還被豢養在美國什么地方
  的話,您也可以把他當作俄國曾經存在的臨時政府的首腦而同他簽訂條約,
  然后美國就可以根据這個條約,像現在根据同蔣介石的條約一樣,來對蘇
  聯發動戰爭了。這個例子難道不正表明,以美國對蔣介石承擔的那种條約
  義務作為借口是多么荒唐嗎。想出和編造出這樣的條約只不過是為了掩蓋
  侵略目的罷了。
  炮筒子脾气的赫魯曉夫不想和艾森豪威爾繞太大的圈子:
    如果在美國有人得出結論,認為還可以像過去某些列強那樣來對付中
  國的話,那就大大失算了。這种失算可能給世界和平事業帶來嚴重的后果。
  所以還是讓我們把問題完全說清楚,因為對這樣的事情含含糊糊和發生誤
  解,是最危險不過的。
  赫魯曉夫勇敢得像一位端著刺刀沖在最前邊的士兵,他一點也不隱諱,“這樣的事情”是指世人談之色變的核大戰。
    某位美國軍界人物甚至企圖用原子武器來威脅中國。据報紙報道說,
  美國正在向台灣派遣配備有核武器的空軍部隊,運送各种火箭和導彈,建
  造火箭和導彈發射場等等。美國政府的這些行動使台灣地區局勢尖銳化,
  加劇了爆發一場使用毀滅性最大的現代武器的戰爭危險。
  令我最感惊訝的是他絲毫不想掩飾的對美國總統的譏諷。
    您不覺得把軍艦調來調去,在很大程度上至少是對于擁有現代武器的
  國家現在已經沒有什么意義了么?水上艦隊全盛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這個
  時代已經一去不复返了。在威力空前強大、作用空前迅速的核武器和火箭
  武器的時代,這些過去曾經是可怕的海軍軍艦實際上只能用作禮節上的訪
  問和鳴鳴禮炮而已,它們還可以作為适當類型的火箭的打靶目標。
  因此:
    對中國的原子訛詐既嚇不倒蘇聯也嚇不倒中國。那些策划對中國進行
  原子進攻計划的人不應當忘記,并不只是美國,而且另一方也擁有原子武
  器和氫武器以及相應的發射這些武器的工具。如果美國竟然對中國發動這
  种進攻,那么,它就將立即遭到應得的同類武器的反擊。
  所以:
    如果企圖把我給您的這封信看作是有意過分渲染,甚至某种威脅的話,
  那就离實際情況太遠了。我們只不過想提醒您注意:假如在遠東燃起戰火,
  你們和我們都逃脫不了那种局面。我們希望能同你們找到共同的語言,以
  便制止目前這种急轉直下的局勢。
  所以:
    遠東是否能保持和平,還是繼續成為危險的戰爭策源地,這將完全取
  決于美國今后的行動。
  赫魯曉夫一直是個有爭議的人物。爭議的不光是他的歷史功過。還有他那不拘小節、十分獨特古怪的個性。
  普遍認為,來自加里諾夫卡,當過農民和礦工的赫魯曉夫,是一個粗魯、自負、跋扈、暴戾、性急、好激動、好報复、倉促行事、有火爆脾气、情緒不好難以自制的人。這個矮胖墩實的老頭子講話常常顛三倒四离題太遠嘮嘮叨叨信口開河,并且,不斷蹦出惊世駭俗的粗話。當他在國外旅行發表講話時,有時譯員不得不故意降低他的調子,甚至完全不譯出來。他在國內的即席發言,發表之前必須加以整理,將其中粗俗下流和自相矛盾的話刪去。他最著名的動作是脫下靴子猛敲聯合國大廳里的桌子,以表示對審議匈牙利問題的抗議和憤怒,當許多國家的代表們捧腹大笑時,他便更加猛烈地敲擊,試圖制止這經久不息的無禮的笑聲。
  西方有一句古話:人的命運就是他的性格。1964年,赫魯曉夫成了自己性格的犧牲品,而不僅僅是環境的犧牲品。把他拉下馬的那班人說:無論如何,他不是塊當政治家、特別是蘇聯這樣偉大國家首腦的料。
  也有人認為,赫魯曉夫的可愛就在于他的坦白和直率。他從不掩飾他對于美國這個万惡之源國度的厭惡和憤慨。世界上罵美國的人多的是,但敢在外交場合,當面罵的人并不多,赫魯曉夫是一個。只有他能夠當著一大群外國記者的面,怒气沖沖同美國副總統尼克松大聲爭論究竟是蘇聯的制度优越,還是美國的制度好,并針對美國的“被奴役國家決議”對尼克松說:“這個決議臭极了,臭得像剛拉下來的馬糞,沒有比馬糞更臭的東西了。”
  有一位記者如此描繪:赫魯曉夫絕對是一個怪物,他的心眼多得像馬蜂窩,他的腸子卻直得像飛机跑道。
  我深信,他給艾森豪威爾的信先由一幫俄國秀才們起草,而有分量的讓世界震惊的關鍵的話一定是他自己“潤色”上去的,因為,只有他才會如此典型地舍去外交辭令,赤裸裸地表達自己。
  關于核戰爭,艾森豪威爾和杜勒斯很少講得太露骨太明确,他們更多的是躲進白宮,認真嚴肅地探討核大戰的可能性及前途。
  赫魯曉夫不同,他總是愿意不分場合地點地公開談論核戰爭,炫耀蘇聯的核炸彈威力無比和運載火箭的先進性。
  他炫耀的方式也是很有趣的,例如,他可以指著尼克松的鼻子厲聲說道:你們那些將軍說,你們的核武器厲害得能毀滅我們兩次。我們也要給你們一些顏色看看,讓你們知道俄國人的精神。我們是強大的,我們能打敗你們!几天之后,他又會用一种看似漫不經心隨便輕松的口吻對尼克松說道:不久前,蘇聯有一枚洲際導彈机件失靈,多射了一千二百五十英里,他起先真擔心它落到美國的阿拉斯加,幸好只落在了海洋上。正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气時,他安慰尼克松說:我們差不多已停止生產轟炸机了,因為導彈的命中率更高。飛行員常常因為感情的突然變化而不能把炸彈准确地投向預定目標,您可千万不必擔心我們的導彈會有這類問題。
  有人形容就像兩個人打架,常常是較弱的一方說:來呀,來呀,看我把你打扁了!
  1958年,美國有核武器兩万件,蘇聯一万件。雖然蘇聯在爆炸威力和運載工具方面确實走在了前面,蘇聯仍然是弱的一方。
  爭強好胜的赫魯曉夫宁愿在鋼、煤炭、石油以及居民餐桌上的面包、黃油方面輸給美國,但核武器決不能輸!他執政期間,持之以恒毫不松懈地抓一件事:在美國工厂裝配完兩個核裝置時,在蘇聯要有三個核裝置運出工厂。
  1962年,自認為可以同美國并駕齊驅了,他冒冒失失地把核導彈運進了古巴。數天之后,在肯尼迪總統不惜真打核戰爭的威脅之下,他又從加勒比海撤出了這些導彈。這件事令他在全世界面前丟臉,并与兩年后的黯然下台不無關系。
  有評論說:赫魯曉夫充其量是想顯示你美國有能力在歐洲部署導彈,我也有能力在美洲你的家門口部署導彈。然而,他從來就沒有打核戰爭的心理和實際准備。
  1958年夏,美國如果真的向中國丟下核彈,赫魯曉夫的心理和實際准備究竟如何?
  這個問題恐怕永遠都是國際政治史上的“X” 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赫氏也并不想僅僅因為中國沿海几個小島,就同美國打毀滅地球的核戰。

          ※   ※   ※   ※   ※

  9月6日上午, 蘇聯外長葛羅米柯的專机在北京西郊机場徐徐降落。 一輛黑色“吉斯”轎車,逕直開到舷梯旁邊迎接他。他的公文包中,裝著赫魯曉夫致艾森豪威爾的信的副本。
  葛羅米柯此時此刻受命秘密訪華,反映了赫魯曉夫一种微妙和复雜的心態。
  作為國際共運的當然“領袖”,他對毛澤東在炮擊之前僅向蘇聯駐華軍事顧問團通報而未直接向他本人通報協商仍耿耿于怀。
  作為社會主義陣營的“盟主”,他又不能在“腐朽沒落”的美國面前退讓示弱。
  作為中國的盟邦,他理應站出來公開支持中國。
  作為蘇聯的最高當權派,他又必須權衡利弊。在遠离蘇聯本土的地方,被動地、倉促地同美國直接對抗,從而引發第三次世界大戰,這未必符合蘇聯的國家利益。
  粗人也有心細處。發信之前,還應該再深入了解一下,中國同志的真實意圖。否則,豪言壯語說出了便收不回,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呀。
  下午2時,周恩來同葛羅米柯握手、擁抱、貼頰、撫背。
  周恩來善解客意,詳盡說明中國炮擊兩個島嶼并不是就要用武力解放台灣,只是要懲罰蔣介石,阻止美國搞“兩個中國”。特別說明,如果打出亂子,中國自己承擔后果,不拖蘇聯下水。
  葛羅米柯微微點頭,露出微笑。
  傍晚6時30分, 毛澤東与葛羅米柯的會見便顯得輕松愉快。葛羅米柯雙手舉過頭頂,做出一個扣盆子的動作:“我認為,赫魯曉夫同志的信對美國會起清醒劑的作用,像洗一盆冷水澡那樣。”毛澤東搖著扇子說:“美國早該洗澡了,天气太熱了。”
  翌日,莫斯科。蘇聯外交部副部長庫茲涅佐夫將信交給了美國駐蘇臨時代辦戴維斯。
  社會主義陣營的報刊一般都選用赫魯曉夫的一句話作通欄標題:
  對我國偉大的朋友、盟邦和鄰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侵犯也就是對蘇聯的侵犯
  美國和西方世界的標題一般是:
      赫魯曉夫說,如果中國遭受核攻擊,蘇聯將進行核報复
  赫氏這是從杜勒斯那里學來的一著:不怕走向核戰爭才能最終避免核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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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5年8月6日,美軍在日本廣島投下一枚代號“小男孩”的2万吨級原子彈。3天后,另一枚相同當量的炸彈落在長崎。三十万生靈和兩座美麗的城市在一瞬間煙消云散。全世界戰胜國的老百姓的歡樂也僅是一瞬間,人們緊接著便憂郁地意識到,從此,全人類都將生活在那個可怕魔鬼的陰影之下了。這是一個被人類從魔瓶中釋放出來的能將人類毀滅的魔鬼。
  1949年8月29日,蘇聯爆炸了第一個核裝置。
  1952年10月3日,英國爆炸了第一個核裝置。
  1960年2月13日,法國爆炸了第一個核裝置。
  几年后,四大國又相繼爆炸威力更為巨大的熱核裝置。
  勿庸置疑,如果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戰爭的方式和進程恐將發生巨大的變化。在几小時甚至几分鐘內決出結果的可能性,就像一朵又一朵美麗升起的蘑菇云一樣真實存在著。
  戰爭的性質也因此而發生變化嗎?
  這是長久以來毛澤東同赫魯曉夫爭執不休的焦點之一。
  毛澤東認為:原子彈同帝國主義一樣,也是紙老虎。原子彈充其量只是一种威力很大的炸彈,它并不能改變戰爭的性質和歷史發展的進程。帝國主義膽敢甩原子彈,便是世界人民起來造他們的反,推翻他們反動統治的開始。
  赫魯曉夫認為一顆三百万吨級的炸彈是什么概念?換算成梯恩梯炸藥,用六十吨的車皮裝載需要五万節。這么多車皮可以把莫斯科、巴黎、華盛頓、倫敦、東京或北京這樣的城市的大街小巷塞得滿滿的,然后,用一根雷管引爆……當這個星球上最后又只剩下一個亞當和一個夏娃的時候,去討論什么世界革命、戰爭性質或主義、理想是沒有實際意義的。
  因此,赫魯曉夫罵毛澤東:好戰分子,戰爭狂人。而毛澤東罵赫魯曉夫:喪失了馬克思主義基本立場的懦夫、膽小鬼。
  歷史的偏見往往像一面哈哈鏡,用并不真實的影像來反映真實。
  1958年夏天,我們看到了与他們各自的“罵名”完全對不上號的毛澤東和赫魯曉夫。
  ——當白宮主人秘密討論是否應該對中國大陸實施原子襲擊時,手中沒有原子彈的毛澤東頭腦非常清楚地駕馭著局勢,他的作戰意圖是极有限度的,他一直在思考著,怎樣才能既達目的,又不致使炮戰失控,發展成一場超出中國國力的大戰、原子戰。
  ——赫魯曉夫在美國面前沒有一絲一毫的“軟蛋”,表現得就像好萊塢西部片中見義勇為拔刀相助的男子漢,用今天讀來仍感辛辣、強硬、极富挑戰性、刺激性的語言向艾森豪威爾發出警告。
  誠然,毛澤東的戰爭觀更加注重民心士气、精神力量。赫魯曉夫的戰爭觀比較看重武器的因素、物質的力量。但并不等于毛澤東就不懂得武器和物質的重要,或赫魯曉夫就不知道應在精神上壓住敵人。不管他們后來怎樣吵,1958年夏天,他們兩人曾像一架飛机的正副駕駛,配合得相當默契。
  這,便是歷史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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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魯曉夫在中國,五十年代是香餑餑,六十年代是臭狗屎,以至于中國的國家主席在一夜之間變為階下囚時,還要被戴上一頂“中國的赫魯曉夫”的帽子,才能顯示其大逆不道坏透坏透。
  迷信核武器的赫魯曉夫是在不迷信核武器的毛澤東爆炸了第一個核裝置時下的台,并在毛澤東同他的宿敵尼克松緊緊握手時凄凄涼涼地撒手人寰。歷史就是這樣一個扑朔迷离的万花筒。
  今天,昔日那個統一、強大的帝國——蘇聯,已不复存在,無人再想去咀嚼當年毛澤東同赫魯曉夫极其嚴肅認真的爭執。人們宁愿去回憶一些美好的事情:世界上版圖最大的和人口最多的國家睦鄰友好,為了共同的理想相互扶持,“東風壓倒西風”,那是一個曾讓多少人興奮、陶醉的時代……
  赫魯曉夫千錯万錯,1958年為中國表了那樣一個態絕對沒錯,是做了一件好事。我今天仍然要為他伸大拇指,說一聲“好樣的”。
  這是他同毛澤東最后一次真誠合作,對中國來講相當重要的合作。
  沒有這种合作,天曉得9月8日那天第七艦隊會如何表態。
                  6
  9月5日11時10分, 從美國航空母艦上起飛的P-5M型飛机一架,侵入福建沿海12海里以內海域上空。此舉非比尋常,它表明美國不承認中國剛剛宣布的12海里領海權,亦表明第七艦隊將積极呼應杜勒斯聲明,以挑戰者姿態介入純屬中國內政的台海危机。
  葉飛對部下說:你們要注意,“狼”真的來了:

          ※   ※   ※   ※   ※

  自确定炮擊始,沿海各軍事情報机构便加強了對第七艦隊的追尋偵察,該艦隊主力艦只的一舉一動每天均記錄在案,任何一點超常的异動都會引起高度警覺。有人形容,第七艦隊兩條航空母艦加一艘重巡洋艦的火力便等于台灣全部海空力量的總和。對待這樣一支其真實意圖始終深藏不露的強悍武備,你在采取任何軍事行動之前,都必須把台灣的力量放大几倍來加以考慮。
  情報顯示:
  “八·二三”之后,美國即向台灣海峽大量調集海空兵力。原駐本土得克薩斯州第12航空隊組成了“混合空軍攻擊部隊”,共轄7個中隊各型飛机97架增援遠東。其它駐沖繩地區之第16戰斗机截擊中隊、駐日本地區的陸戰隊空軍第11大隊及駐本土加利福尼亞州的第83戰斗截擊机中隊亦陸續進駐台灣。美海軍則從地中海調遣了攻擊航空母艦“艾塞克斯”號,從本土調遣了攻擊航空母艦“中途島”號、重巡洋艦“洛杉磯”號前來增援遠東。陸軍駐沖繩之第三師三團二營并一個奈基導彈營以演習名義進駐台灣。 空軍一個斗牛士戰術導彈中隊亦運抵台灣。至9月,台灣儼然已是一座有美軍4500士兵, 540架戰机,70余艘戰艦數十枚地對地戰術導彈的大兵營。
  9月6日5時至18時, 美國“漢科克” 號、 “中途島”號、“普林斯登”號、“列克星吞” 號四艘航母云集基隆以東海面,從這些排水量4万至6万吨、体長272至298米、体寬30米的“海上霸王”甲板上,美机共起飛141架次。第七艦隊在提醒中國:切莫忽視了它在台灣海峽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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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參戰老人們回憶:那時候其實并不太在乎他美國的航母,不就是個能在海上漂來移去的飛机場么,沒啥!但對他的“導彈”,心里确有點打怵。“搗蛋”是個啥玩藝?听說想往哪“搗”就往哪“搗”,指哪搗哪,沒處躲沒處藏的,邪神哩……
  台灣的“斗牛士”,遂成為大陸情報部門聚焦攻關的重點課題。
  多部專用雷達日夜監候,終于將美868導彈中隊兩次發射演習的信號捕捉。
  第一次, 由台南基地發射。先以270°航向飛行,至澎湖馬公后改向正南,約飛行100公里后開始返航,向正北飛,至馬公后再改航130°,返回台南消失。歷經66分鐘,全程800公里。
  第二次,仍于台南發射。整個航線呈“8”字形,航程約600多公里,45分鐘后擊中預定目標,估計落在馬公西南40公里的石礁靶場。
  根据所得數据分析大致推斷“斗牛士”:
  彈長:12米左右。
  翼展:7.8米。
  直徑:約1.4米。
  全重:約5200公斤。
  最大射程:約1000公里。
  最大高度:約14000米。
  平均時速:900公里/小時。
  平均爬高率:444米/分鐘。
  制導方式:雷達。
  裝藥:約990公斤梯恩梯炸藥,僅相當2000磅的重磅炸彈。
  优點:發射不受气候影響。
  缺點: 有效導向距离僅400公里,之后只能靠慣性自由飛行,准确性很差;發射時煙塵很大,易暴露陣地;速度不快,高度不大,机動性亦不高,其戰斗靈活性還比不上我米格戰斗机。
  對“獵物”的基本概況和活動規律有了數,殲擊机攔截、殲擊机追蹤連續攻擊、中口徑以上高炮群集火射、電子干扰、打擊其發射陣地和制導系統等狩獵方案便一一擬定出來。
  老人們說:上邊一介紹,也就不把“斗牛士”太當一回事了。其實,就憑咱那飛机要想把人家揍下來談何容易,只要第一,它飛行准頭不大,第二,它裝藥威力不大,就沒啥可怕了。咱這邊,遍地都是大炮都是“牛”,他過來一兩個“斗牛士”,斗得過來嗎?
  對導彈的恐懼心理基本消除。

          ※   ※   ※   ※   ※

  9月4日——6日, 三天內廈門前線炮兵部隊恪守停射禁令,未放一炮。金廈海峽大陸一側靜得出奇,靜得讓人納悶難解。
  台灣滿腹狐疑,未敢抓緊時間補給金門,三天共計發炮9次134發,顯然是在投石問路, 以激將法探測大陸方面的反應。其中20余發打到廈門江頭鎮第3中學,造成學生、工人、農民亡11,重傷8,輕傷16。
  廈門炮群依然沉默不語。
  這种反常的奇詭的靜寂,讓人聯想起兩場強台風之間的“風眼”,那片刻的安宁預示第二遭更為猛烈的暴風雨就要來臨。
  6日夜23時,求戰若渴的廈門前指終于收到北京電示:
    福州軍區并廈門前指:我炮擊停止后,敵人連續向我炮擊,你們應選
  擇有利時机給敵人地面目標和海上運輸船只以有力還擊。還擊最好在八日,
  如八日無顯著有利目標時,推遲一兩天還擊也可。
                              中央軍委
  補充電示接踵而至,停射順延一天,7日仍不發炮。
  美國國務院發言人剛剛說話:“美國從來不承認12海里領海的任何要求,我們歷來對領海態度一直是3海里的范圍。 ”美國隊部軍事發言人也宣稱:“美國海軍第七艦隊也不承認(中國)關于領海寬度的決定。”
  毛澤東仍想靜靜地觀察一下,第七艦隊究竟將如何動作。

          ※   ※   ※   ※   ※

  9月7日,晨。東海前指的搜索雷達熒光屏上,突然躍現出讓人頗感惊异的顯影,一支由13艘艦船組成的聯合艦隊,正浩蕩行駛在台灣至金門的航路上。經辨別,其中有2艘美國的重巡洋艦和5艘驅逐艦,另有國民党海軍驅逐艦“信陽”號、“維源”號, “江字”號炮艦3艘和“美樂”、“美珍”號中型登陸艦。美國軍艦配置在海上編隊的左、右兩側,把蔣艦夾在中間,美艦和蔣艦相距僅兩海里。
  威力強大的美國海軍正式為台灣對金門的運補行動提供護航,事態嚴重,前線海陸空三軍立即進入“一等戰備”。
  9時許, 美國重巡洋艦“海倫娜”號(旗艦)那頎長碩大的身影便一點一點從海平線上顯露出來。
  此日天气晴朗,從云頂岩上便可望見料羅灣海面星星點點蝟集進發的美台聯合艦隊。
  自然, 看得最為真切的觀察點是圍頭。“海倫娜”行進至圍頭角以南4海里便不再靠近,這艘体長218米,排水量2万吨的“海上堡壘”很是威武地矗立在海面上,所有的炮口均朝向大陸, 威力強大的9門203毫米三聯裝主炮和12門127毫米雙聯裝副炮、24門76毫米高炮、60門20毫米雙聯裝高炮使它遠遠望去更像一只渾身插滿了炮管的大刺蝟。它放心無忌地步入大陸火炮的有效射程之內,卻懸挂招展著一面比通常的旗子要大出一輪的美國星條旗,似乎又在迫不及待地表示:千万千万別誤會,俺是美國兵艦。

          ※   ※   ※   ※   ※

  上世紀末,与日本海軍在大東溝海域撕啃大清帝國北洋水師同期,美國海軍正式成軍。它以其飛速長成的鋼牙,將游弋在菲律賓和古巴的西班牙艦隊一口口吞食。飽餐昔日的“海上霸主”是一种能夠刺激更大食欲的享受,那個“雄心和胃口俱佳”的美國人馬漢首倡:傳統的海岸防御和保護商運的方針太陳舊了,美國只有建設大海軍在海外建立基地,才能開創真正的美國世紀。
  “美國海軍之父”老羅斯福于1901年宣誓就任美國第26屆總統后,一條接一條万吨級戰列艦便在美國墨西哥灣沿岸和大湖內河造船工業區域下水。老羅斯福欣慰地將自己的生日——10月27日——正式定為美國海軍節,世界則惊悸地等待著“美國世紀”的來臨。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美國海軍以擁有33艘戰列艦而屈居老二,他用“等著瞧吧”的眼光照著老大英國的王座。
  第二次大戰結束, 美國海軍已是擁有70579艘各型艦船,總吨位1382.8万吨的龐然巨獸。麥克阿瑟曾說:美國海軍變成了一座再無人可以攀越的高峰。
  “高峰”仍在增高。陸軍出身的艾森豪威爾甫入主白宮,前任杜魯門的“三軍均衡發展計划”便被丟進字紙簍,陸軍經費被大大壓縮,海軍和空軍成為优先發展的重點。
  也許,當今世界只有赫魯曉夫先生敢于夸張地譏諷,美國海軍“只能用作禮節上的訪問和鳴鳴禮炮而已”。其他人誰敢小視這支唯一能夠同時派出龐大艦隊在五大洋游弋,相當于全世界各國海軍實力總和的常規戰力。

          ※   ※   ※   ※   ※

  能夠得到世界上最強大海軍的護航,所獲得的首先不是安全感,而是虛榮心。
  “信陽”艦上,台灣海軍副總司令黎玉璽中將与部屬談笑風生,這是開戰以來,他最不感到擔心的一次航行。當他看到自己的旗艦居中,兩旁有美國最具威力的戰艦環侍而行時,不由發出感慨:“能指揮這般艦隊,海軍司令才算沒有白當哩。”他十分理解大陸方面此時此刻進退維谷的處境、那种開炮不是不開炮亦不是的棘手滋味。他之所以不擔心,并非有絕對把握大陸方面肯定不敢開炮,而是你若開炮便正中了吾“領袖”之下怀,國共炮戰就此演變為一場中美大戰,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11時25分,黎玉璽下令,兩艘“美字號”登陸艦從容出列,靠岸卸載。
  大陸方面仍然万籟俱寂,不見動靜。十几天來,台灣海軍第一次在沒有襲扰的情況下順順當當把數百吨作戰物資卸在海灘上,車拉肩扛地運走。
  金門大喜。
  台灣大喜。
  一台灣戰地記者火速給大本營傳稿:非親眼所見几難相信,第七艦隊的威懾竟如此神力,“海倫娜”等海上巨無霸們登台亮亮相,數日來猖狂至极的匪炮便烏龜縮頭不敢吭气……
  18時02分,黎玉璽“大獲全胜”,班師回朝。
  一如來時的布陣:“美樂”、“美珍”走在前,兩“江”、“信陽”跟在后,美艦環護保左右。悠哉樂哉,威風浩蕩,鳴笛凱旋。
  殘陽將一束炫目的光環投向“海倫娜”,熱情歡快多才多藝的美國小伙子們在甲板上跳起了搖擺舞,并時而向海中拋擲啤酒瓶子。

          ※   ※   ※   ※   ※

  云頂岩足足生了一天悶气。
  剛剛從北戴河返回的葉飛本想親自坐鎮打几個漂亮仗,沒想到一上山就碰到了“燙手山芋”。
  第七艦隊公然介入,欺人太甚!
  默認敵人隨意運補,豈有此理!
  若不打,忍無可忍!
  若打,后果難測!
  复雜微妙的局面著實難坏了身經百戰的將軍。
  將敵情一日數報,北京的指示都是“按兵不動”。
  總不能永遠按兵不動,明天敵人肯定還會來,難道繼續任由他們“扭秧歌”,我們繼續臨高“看大戲”?
  研究來研究去,只有硬著頭皮——打!戰端既開,就不怕与他第七艦隊硬碰硬。人家逼上了山門,哪里還有高挂“免戰牌”的道理!
  將軍們群情激憤,云頂岩上一片喊“打”聲。

          ※   ※   ※   ※   ※

  夜半,北京電示:
    福州軍區,前指并告空司、海司:
    蔣軍炮兵四、五、六、七,四天均向我猛烈炮擊。今日(七)蔣軍艦
  艇在美國軍艦的掩護下,繼續增援金門;美國軍艦已侵入我領海線內,這
  是美蔣在我國宣布關于領海聲明后的非法行動。為了懲罰蔣軍的暴行和打
  擊美帝凶焰,按照有理、有利、有節的原則和中央指示現決定:
    一、我廈門前線炮兵,應于明日(八)對金門蔣軍重要的軍事目標進
  行一次懲罰性的炮擊,要打得准,打得狠,炮擊規模應較八月二十三日為
  大,預定打三万發左右。
    二、對美國軍艦掩護蔣艦艇侵入我國領海的行動,我外交部發言人已
  對美國提出警告。若美國軍艦再來,我將再次警告。經過兩次警告之后,
  如美艦再侵入我領海掩護蔣軍艦艇行動,我即集中炮兵和海軍的力量,對
  停泊料羅灣的蔣軍艦艇進行轟擊;但仍不打美國軍艦。
    以上的兩項決定,請你們即作切實准備。你們准備工作完成后,應立
  即報告軍委,以便請示中央作出最后決定。
                     中央軍委
                     一九五八年九月七日二十四時
  打是要打的,但必須把握好打之火候,打之分寸。
  葉飛与將軍們細細品味,都說還是毛主席的點子好,明天可以一試。
                  7
  葉飛老人對我說:回想起來,指揮9月8日那天炮擊的緊張程度并不亞于打孟良崮。大凡作戰,對胜負只要有個六四開或五五開的把握,就豁出命把部隊拉上去干了,生死存亡就那么一榔頭。9月8日炮擊,事前卻很難想象會打出一個什么結局來。那不是一個一般性的“胜”、“負”問題,而是很复雜的政治斗爭、外交斗爭。你想想,四十二個野戰炮兵營,六個海岸炮兵連,四百八十几門大炮,兩三万發炮彈,隨便哪一門大炮走了眼,或有一發炮彈偏了向,都可能給毛主席的部署捅大漏子,都可能突然出現另外一种結局來,說嚴重點,爆發中美戰爭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的呀……

          ※   ※   ※   ※   ※

  貫徹軍委電示的高級軍事會議一直開到8日凌晨2時許。會議集中研究了“只打蔣艦,不打美艦”的戰術操作問題,結論:只要情況如昨,美蔣艦各成隊形,保持一定距离, 美艦停泊在他們所承認的3海里之外,我們就可以做到“挑柿子專揀軟的捏”。
  葉飛最后強調:各級均要很好理解主席、軍委的意圖。不打美艦絕不是怕美國,雙方在朝鮮較量了三年,是怎么回事都清楚嘛。目前,我們同蔣介石集團主要是軍事斗爭,同美國主要是外交斗爭,這是既有聯系又有區別的兩個問題。對美國,我們退避三舍也好,先禮后兵也好,總之,必須有理、有利、有節,講究斗爭策略。因此,“只打蔣艦不打美艦”是一個死命令,万万不可違背,在座各位都要向我立軍令狀,我向軍委立軍令狀!
  散會,決定就在指揮所支個行軍床眯一覺。吩咐作戰參謀:有情況立即叫我。

          ※   ※   ※   ※   ※

  葉飛忙中偷閒, 睡了一個囫圇覺,晨6時許,他被叫醒。鎮海角海軍雷達站發現60海里之外美國海軍第72特混編隊, 仍以重巡洋艦“海倫娜”號為首,6艘驅逐艦相伴相隨。
  9時,又于東碇島以東海域20海里處,發現台灣海軍編隊,也是7艘,“維源”已不在其列,而增加了“太”字號、“永”字號各1艘。
  北京要求,每一小時向總參報告一次美蔣聯合艦隊的位置、編隊情況。
  10時,敵編隊駛進料羅灣。仍是昨天的布局,蔣艦居前,美艦環衛側后,那陣勢,很自然地讓人想起“狐假虎威”的成語。
  葉飛直接与北京總參作戰部部長王尚榮通話。
  葉:今天到底打不打?
  王:堅決打。
  葉:只打蔣艦不打美艦,方針沒有改變吧?
  王:不變。敵不到料羅灣不打。到達料羅灣,要等北京的命令才能開火。
  葉:有個重要問題還要請示,我們不打美艦,但如果美艦向我開火,我們是否還擊?
  王:沒有命令不准還擊。
  葉飛极為吃惊,深恐電話傳達有誤,鑄成大錯,又問:請再說一遍,是不是如美艦向我開火,我也不予還擊?
  王:對,這是主席的指示!
  葉:明白了,我嚴格執行。
  放下電話,低頭思考,在屋內緩緩地距了几個來回,開始口授作戰命令。作戰處長飛快地做著記錄。說到中途,戛然而止,一把又抓起電話机,為了准确無誤,万無一失,他決定親自給各炮群指揮員直接下達命令。
  ——沒有命令,不准擅自開炮!
  ——只打蔣艦,不打美艦!
  ——美艦開火,也不還擊!
  葉飛非常了解部屬們的“大炮脾气”,作為軍人,要讓他們在戰場做到“打不還手”,那真是難為他們了。因此關于第三條,他反复強調了多次。下面紛紛追問:對美國佬如此客气,什么道理?沒有什么道理,這是命令,是紀律。總之,今天無論出現什么情況,都不許轟擊美艦,違犯者,軍法從事!然后,將敵艦隊隊形、美蔣艦各自位置、相互距离、航速、預計卸載時間,一一詳細通報。
  待一切就緒,如釋重負般吁出一口長气。通信員遞過一條涼毛巾:首長,您擦擦汗。才發現,額頭、兩鬢,細密的汗珠已連成了片。
  不挪窩,就那么挺直了腰杆在作戰室端坐著。面前兩部電話机,一部通北京,一部通各炮群。他覺得今天自己必須親自來當這個大傳令兵才放心才保險,待一會儿,毛澤東在千里之外的命令,將通過自己的耳朵和嘴,傳達到前線每門火炮。

          ※   ※   ※   ※   ※

  今天的美台聯合艦隊与昨天唯一不同的是,它沒有表現出一點謹小慎微和猶疑彷徨。昨天闖關平安無事,今天自然駕輕就熟,各艦規范展開、占位。排水量1095吨的“美樂”、“美珍”從容出列,分別在雙打街、沙頭附近岸灘卸載,像兩只在牛群呵護下放心到岸邊飲水的小牛犢,保鏢在后,何懼之有?
  中國人的特性是,一家人關起門吵,還有個重修舊好和睦安宁的盼頭,硬要扯進來一個幫腔助陣的,這個家便從此雞犬不宁了。很遺憾,蔣老先生忽略了這一點,他滿以為找几個壯漢撐腰,這個家便無人再敢作對吭聲,平靜便是永久的了。
  作戰,最怕就是所獲取的信息是虛假和不确實的。
  12時43分,毛澤東在北京說:開火!
  同一時刻,葉飛在廈門說:開火!

          ※   ※   ※   ※   ※

  最先開火的是位于蓮河方向的海岸炮第149連。 4門130毫米海岸炮進行齊射,把一發發33.6公斤的彈丸拋向1.9——2.2万米外的料羅灣。
  按照炮兵術語, 射擊距离已達105至116加貝(一加貝185.3米)。炮彈在這樣的距离上若想命中一條軍艦,与一名神槍手希望擊中500米外的一只麻雀難度相等。
  149連打了7分鐘,彈著點非遠即近,不理想。
  葉飛在云頂岩上叫“暫停”,改由位于圍頭方向的海岸炮第150連開練。
  150小火慢功,邊打邊修正,射擊精度從1加貝縮小至1/2加貝、1/4加貝,10分鐘后,首發命中,接著命中第二發、第三發,直至第八發。
  滿載汽油彈藥的“美樂”終于起火,它拖著長長的美麗的黑紅相間的尾巴奪路而走。剛剛离岸,几聲震撼整個海灣的巨響,“美樂”被彈藥自爆的火球所吞噬,艦体被炸成兩截,艦尾沉入海中,艦首翹出水面,九十一名水兵的魂靈隨著烈火濃煙飛向天外。
  金門被打疼了。 位于大金門舊城古坑、鵲山、115高地左側的榴炮對大陸岸炮進行壓制射,4500顆炮彈尖鳴呼嘯,越海而來,從云頂岩上望過去,圍頭、蓮河方向我方陣地上,爆光閃爍,硝煙滾滾。几乎同時,大陸近400門火炮開始反壓制射,21700發炮彈從不同方位跳躍升空, 前仆后繼,相聚金門島。料羅灣,以那條狹長的海岸線為界,灘頭,一片金燦燦的黃沙被炮彈翻犁了一遍;灣內,万頃碧藍藍的大海被爆炸洒在了半空。
  消沉多日的金廈海峽,再度高奏“血火交響曲”。
  “美珍”號亦中彈負傷,它以一种不規則的歪斜動作,迅速撤至外海。
  很難理解,在“信陽”艦上如坐針氈的黎玉璽,為何叫罵著逼迫已經駛出大陸火炮射程的“美珍”重返岸灘作卸載嘗試。
  14時53分,“美珍”不顧死活又轉向駛進料羅灣。大陸數十門火炮忽喇振作,立即瞪起黑洞洞的眼睛盯住遙遠海面那一葉孤舟,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美珍”又一次中彈。它不再理睬黎玉璽“活見鬼”的命令,做出好漢不吃眼前虧的決斷,拔腿開溜,沖出彈雨。這一回,它說啥也不肯靠近“信陽”了,而是一頭扎進“海倫娜”那安全可靠的臂膀。
  征詢一台灣友人看法,他認為:黎玉璽當年不單單是想表現台灣海軍的英勇無畏忠誠赤膽,而是考慮到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鐵了心腸把“美珍”往火坑里推,看你美國佬救也不救?

          ※   ※   ※   ※   ※

  炮聲一響,葉飛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作為戰役指揮員,此刻,別的都顧不上想了,最擔心還是“海倫娜”上那9門203毫米重炮會作何反應。那些玩藝可是真家伙,目標一旦被它捕捉,三發齊射同時打一個點,我軍最堅固的炮工事目前恐也難以承受它巨大的破坏力啊。這是對我最最現實的威脅。
  葉飛手把一架40倍望遠鏡,“美樂”、“美珍”挨打的好戲不看,就那么目不轉睛盯住“海倫娜”上那9根黑粗黑粗的“大煙筒”。
  鏡頭里, 一幕意外、奇特的滑稽戲發生了,炮火連天時,“海倫娜”率領6艘美國驅逐艦整齊划一作180度轉向, 調轉艦首向料羅灣以南12海里處退去,退到他們認為更安全一些的位置,停下來。“美樂”起火爆炸,它們不動。“美珍”再陷重圍,它們仍然不動。仿佛它們不是被請來“護航”,而是赶來看熱鬧似的,看自己的被保護人如何慘遭痛毆。
  偵听也收到了台灣与“信陽”艦的明語通話。台灣問:美國朋友呢?“信陽”答:早他媽跑啦。台灣說:美國佬真不是東西。“信陽”說:第七艦隊混蛋。
  葉飛會意地笑了。他突然感到,今天這一仗,真比過去打一個殲滅戰還要愜意。還要痛快。今天這是道道地地的打狗欺主嘛。打得可夠重的,主子竟然不管不問裝沒看見,這說明了什么呢?能說明的東西太多太重要了,應該馬上把詳情向北京向毛主席報告。他想,這會儿,毛主席一定也在會意地笑,為自己戰爭經歷中的又一佳作。

          ※   ※   ※   ※   ※

  披閱台灣各种版本史書,對此次炮戰大多一筆帶過,几無詳述。在一份《金門戰況紀實》的大事記中,9月8日這一天僅有一句話:
    下午一時針三分起,共匪又恢复瘋狂炮轟,至九日凌晨止,共射五万
  三千三百一十四發。
  可以理解,此戰對台灣而言,“友邦”的失信比自己的失利更讓人惱火憤怒,且難以啟齒。面對被朋友耍弄出賣的結局,唯有把負傷的自尊嚼碎,和血一起吞下。
  偶爾,也傳出一兩聲不平的吶喊,卻又哀怒多于批評,無奈融化了抗爭。
  与蔣經國私交密切、曾任台灣“國防部新聞局”戰地記者的劉毅夫寫道:
    我站在旗艦姚道義支隊長身旁,悲慘的看著我四艘孤立無助的運補艦
  挨炮,再用無可形容的眼睛回頭看美國兵艦,他們好像根本無動于衷,他
  們好像奉的命令就是來金門參觀,而美其名曰“護航”,哎,狗臭屁的護
  航啊!
  台灣“中央社”記者曹志淵,也曾一字一淚,作了報道:
    關于金門補給問題,迄記者离開前線時,仍未獲得有效辦法,美國的
  三浬以外護航政策,其效果,在共匪瘋狂射擊下是微乎其微。記者采訪護
  航艦隊搶灘新聞,親眼見到美國護航艦將我運輸船團送到距离金門三海里
  處,并不注意壓制匪炮可能的射擊,一任我登陸艇駛入海灘,在炮火下挨
  打。炮彈的碎片如雨般四處噴飛,射在船上,射在灘頭搬運者的身体上,
  使記者為那些冒著炮火執行任務的海軍弟兄們、和搶卸物資的金門民防隊
  弟兄們流下了無限傷感的眼淚。
  1972年,美國突然宣布國務卿基辛格訪問了北京,台灣又有多少人“流下了無限傷感的眼淚”?
  据說,其中有一個人的名字叫——蔣介石。
  自助才能天助。
  不自助神仙都幫不上忙。
  1958,蔣介石的“牌”輸得最窩囊——“美”字號,一條半。
                  8
  我最初擬定的采訪提綱中寫有一條:毛澤東9月8日的指揮位置及方式?
  憑想象,那樣一場事關重大的戰斗,毛澤東肯定來到挂滿軍用地圖擺滿絕密電話的總參指揮所,在一大群高參助手的協助下,運籌帷幄,決胜千里。
  后來查知,事實上毛澤東當日一整天都在中南海勤政殿參加最高國務會議,會議的主題是研討鋼產翻番和人民公社諸問題。
  從容不迫鎮定自若得确實夠派。
  相信自己的決斷,相信手下將領會忠實執行自己的決斷,決斷了便超然泰然,決斷后最不贊成越俎代庖事事躬親,這恰是毛澤東的指揮風格和統帥風度。
  輪到毛澤東作總結發言,此刻,金廈海域交戰方酣,前線的大炮正在貫徹自己的意志和思維,他的興奮點不能不從經濟問題轉向軍事、外交,款款道出了針對美國的非常著名的“絞索”論斷。暢述胸臆縱論天下,那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的气魄風度,絕對不讓諸葛孔明。
  毛澤東無疑是中國歷史上非常鮮見的具有長久魅力的領袖人物。此种魅力并不因他晚年的重大失誤而褪色,而在他百年之后依然影響著我們這個泱泱大矣的古老國度,振奮著渴望再度輝煌的民族情緒,這与他作為開國元勳曾經獲得和擁有的巨大成功密不可分。他的功績是多方面的,其中,最無懈可擊的當屬他的軍事成就,令后人拍案惊奇的是,凡他親自導演的戰略決戰或直接指揮的戰役戰斗,几無失算紀錄,胜利總是与他站在一起。自然,毛澤東是人不是神,歷史已經證明了他在最高國務會議上關于鋼和人民公社的議論是不正确的,但歷史也證明了他在此次會議上關于金廈戰局的議論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在經濟領域易犯急性病的毛澤東一旦回到他所熟悉的軍事領域便顯得如魚得水。我以為,他之所以能夠“百戰百胜”,得益于他對軍事、政治、外交三者复雜關系透徹的了解,得益于他敢于擬定既符合規律又膽力過人的奇險戰略,得益于他有一套參透對方心理洞悉己方實力絕不魯莽輕率行事且又靈活得“度”的策略。換一個最高決策人,我不敢說1958年的金廈戰事是不是一定會打,但我敢說那年的金廈戰事一定不是這么一個打法,一定缺乏扣人心弦出神入化的細節和特征明顯風格獨具的個性。當人們回過頭來品味都說還是毛澤東的打法乃最佳打法時,你不得不承認,這個將一個嶄新的中國打了出來的人,在軍事上确實相當“神”。
  炮擊金門是毛澤東軍事生涯中的“力作”。
  9月8日則是他“力作”中的“佳篇”。

          ※   ※   ※   ※   ※

  9月8日,毛澤東比較系統地闡釋了自己在金廈“發難”的大思路。
  ——炮轟金門,老實說是我們為了支援阿拉伯人民而采取的行動,就是要整美國人一下。美國欺負我們多年,有机會為什么不整他一下。美國人在中東燒了一把火,我們在遠東燒一把火,看他怎么辦。我們譴責美國在台灣海峽制造緊張局勢,這不冤枉他。美國在台灣有几千駐軍,還有兩個空軍基地。美國最大的艦隊第七艦隊經常在台灣海峽晃來晃去。美國海軍參謀長說,美國部隊隨時准備在台灣海峽登陸作戰,像在黎巴嫩那樣。這就是證明。中國人就是敢于在太歲頭上動土,何況金、馬以及台灣一直是中國的領土。
  ——開炮時机選擇得當。聯合國大會通過決議,要求美、英軍隊退出黎巴嫩和約旦。美國人霸占我台灣更顯得無理。我們的要求是美軍從台灣撤退,蔣軍從金門、馬祖撤退。你不撤我就打。台灣太遠打不到,我就打金、馬。這肯定會引起國際震動,不僅美國人震動,亞洲人震動,歐洲人也震動。阿拉伯、世界人民會高興,亞、非廣大人民會同情我們。
  ——美國人怕打仗,我們也怕打仗,問題是究竟哪一個怕得多一點。据我的看法,還是杜勒斯怕我們怕得多一點。我們一打炮,美國人緊張得不得了。美國人很怕我們不僅要登陸金門,而且准備解放台灣。其實,我們向金門打了几万發炮彈,是火力偵察。我們不說一定要登陸金門,也不說不登陸。我們相机行事,慎之又慎,三思而行。因為登陸金門不是一件小事,而是關系重大。問題不在于那里有九万五千蔣軍,這個好辦,而在于美國政府的態度。美國同國民党訂了共同防御條約,防御范圍是否包括金門、馬祖在內,沒有明确規定。美國人是否把這兩個包袱也背上,還得觀察。打炮的主要目的不是要偵察蔣軍的防御,而是偵察美國人的決心,考驗美國人的決心。這次炮打金門,就是抓住美軍登陸黎巴嫩,既可以聲援阿拉伯人民,又可以試探美國人。看來美國人左右為難,處于東西難以兼顧的境地。
  ——美國的脖頸吊在我們中國人的絞索上面。台灣是個絞索,不過隔的遠一點。杜勒斯現在似乎要鑽進金、馬絞索,這也好,那他的頭就更接近我們,我們什么時候要踢他一腳就踢他一腳,他走不掉。我們主動,美國人被動,因為他被一根索子縛住了。蔣介石過去給我們搗亂,主要是從福建這個缺口來的。金、馬在蔣軍手里,實在討厭。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但是,我們現在不是馬上登陸金、馬,只是試試美國人,嚇嚇美國人。但有机會就打。机會來丁為什么不把金、馬拿回來?其實,美國人心里也怕打仗,所以他公開講話時沒有說死要“共同防御”金、馬,有點想脫身的味道。他們想采取脫身政策也可以,把金、馬十万蔣軍撤走就是。在台灣這些地方早一點解脫,對美國比較有利。他賴著不走,就讓蔣軍呆在那里,也無礙大局。美國人給套住就是了。
  ……

          ※   ※   ※   ※   ※

  毛澤東曾經形象地說過:同帝國主義特別是美國那樣凶惡的帝國主義作斗爭,要學習水泊梁山的武松。武松喝飽酒一個人提根哨棍上景陽崗,這是一個膽量、勇气問題。老虎來了,武松先躲過它的一扑一掀一剪,讓它的气性先自沒了一半,再揪住它的頂花皮,于要害部位一陣猛打,這是一個策略、方法問題。帝國主義總想著中國這塊肥肉,我們須學武松打虎的樣子,第一不怕他敢于同他斗,第二講策略善于同他斗。
  9月8日,如果說闖進中國領海的“海倫娜”們是一頭實實在在來者不善的“猛虎”的話,毛澤東本人便充任了一次現代“武松”的角色。
  我常想:此日不打炮,如何?不行。我堂堂中華豈能示弱于敵自矮于人,徒長他人囂張之气!而此日不分青紅皂白亂打炮,又如何?也不行。逼迫一頭尚不敢恣意妄為的“老虎”沒了退路而孤注一擲也非上策。看來唯有既猛轟蔣艦而又無論何种情況下均不打美艦,方能達成預期測出敵人斤兩。此役,毛澤東又一次淋漓展示了其將“膽”与“智”,“勇”与“謀”完美結合的軍事才華。

          ※   ※   ※   ※   ※

  最高國務會議落幕之時,激戰竟日的金廈海域也已堰旗息鼓。毛澤東接過戰報,欣然一笑,那一切均未超出意料的感覺盡在其中了。
  代表們魚貫而出,毛澤東不走,來到休息室,向宣傳口的負責人部署他的“后續文章”,口授“宣傳戰”必須慎重把握的策略方法。
  他說:會上所講國際問題,代表了近期逐漸形成的一些看法、觀點。但是這些觀點在對外宣傳中不能不分時間、地點和盤托出,要有所區別。比如,我說大戰打不起來,但軍事工作要有打起來的准備,宣傳工作中要講戰爭危險,號召反對帝國主義侵略政策和戰爭政策,維護世界和平。又如誰怕誰多一點,我說帝國主義比我們多怕一點,但宣傳上應講我一反對戰爭,二不怕戰爭。再如我說帝國主義制造緊張局勢有激發世界人民覺醒的有利的一面,但宣傳上要強調反對帝國主義制造緊張局勢,爭取緩和緊張局勢。諸如此類,我們對形勢的實際分析并不完全等同于宣傳口徑。
  又說:今天的講話要發新聞。但只發關于“絞索”部分,其他問題只是內部交換意見,至少目前不宜公開發表。用國家主席身份講話,不宜直接聯系金、馬,這不同于寫社論、做文章。自然更不能寫我們對金、馬的方針,這是軍事机密。但對即將恢复的中美會談,要表個態,可以說寄予希望,不管將來結果如何。我們現在一手打炮,一手談判,一武一文,有武戲也有文戲。打炮是火力偵察,今天打了三万發,大造聲勢。談判是外交偵察,摸清底細。兩手總比一手好,保持談判渠道是必要的。
  最后說:對不住,我要去吃飯睡覺了,各位繼續辛苦,明天拜讀你們的大作。
  翌日,9月9日的《人民日報》于頭版頭條刊出通欄標題:《毛主席精辟分析國內外形勢》
    毛主席說,總的趨勢是東風壓倒西風。美帝國主義九年來侵占了我國
  領土台灣,不久以前又派遣它的武裝部隊侵占了黎巴嫩。中國領土台灣、
  黎巴嫩以及所有美國在外國的軍事基地,都是套在美帝國主義脖子上的絞
  索。不是別人而是美國人自己制造這种絞索,并把它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而把絞索的另一端交給了中國人民、阿拉伯各國人民和全世界一切愛和平
  反侵略的人民。美國侵略者在這些地方停留得越久,套在它的頭上的絞索
  就將越緊。美國壟斷資本集團如果堅持推行它的侵略政策和戰爭政策,勢
  必有一天被全世界人民處以絞刑。
  消息雖不提金、馬,但世人看到了在金、馬局勢上更加信心十足成竹在胸的毛澤東。

          ※   ※   ※   ※   ※

  同日,美國各大報刊亦登出一條消息。
  有記者問杜勒斯:報道昨天台灣海峽軍事行動(在這次行動中,一艘國民党彈藥艦被炸毀)的電訊表明,美國護航艦只沒有開火。你是否能夠告訴我們,關于不開火,美國護航艦只是根据什么命令在台灣海峽活動的。而且,如果一顆中共炮彈擊中了一艘美國艦只,結果怎么樣?
  美國記者特別善于直逼事情的要害,此問題提得相當“專業”。
  杜勒斯答:我不能告訴你結果會怎么樣。這在很大程度上要看具体情況而定,這是偶然擊中的呢?還是有意擊中的。如果這是對于在我們認為是公海的地方的一艘美國艦只的有意攻擊,那么大概就會有美國飛机在公空中受到的攻擊(的确有過這种攻擊)的那种反應。如果判斷這是一次偶然事件,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認為如果國際公海發生對美國海軍艦只的有意襲擊,我們就會以某种方式進行回擊。
  杜勒斯就是杜勒斯,不像毛澤東要講究個什么“斗爭策略”,也沒有艾森豪威爾“讓敵人和朋友都猜不透”的彎彎腸子,倒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毫不隱晦地說了一番大實話,他的“美國軍艦如遭到故意攻擊將進行報复和反擊”,看似說得嚴厲,其實等于言明,只要美國軍艦不遭到故意攻擊,它就不會去管對國民党軍艦的故意攻擊。護航,護航,原來乃“航而不護也”。杜勒斯泄露坦白了美國人的心態,為9月8日“海倫娜”的舉措作了注腳。蔣介石听了肯定心寒,毛澤東听了大概會笑。

          ※   ※   ※   ※   ※

  葉飛老人對我說:
    9月8日,美蔣我三方各有圖謀,都在斗智。毛主席的真正意圖是在試
  探所謂的美蔣共同防御條約的效力究竟有多大,美軍在台灣海峽的介入究
  竟到了什么程度。經過這么一次較量,就把美國的底摸清楚了。他看似凶
  惡強大,其實也怕同我們打仗,所謂的美蔣共同防御條約也是有一定限度
  的,只要涉及他自身利益,要冒和我軍直接沖突的危險,它就不干了,就
  只顧自己,不顧別人了,如此而已。
  雷英夫老人對我說:
    9月8日,擊沉蔣艦,封鎖金門,當然是收獲。但收獲最大的還是對美
  國進行了一次非常成功的戰略偵察。
    長期以來,美國到底會在台灣海峽搞多大名堂,我們不很清楚。這次
  蔣介石鬧得好,他一鬧,美國只好派軍艦護航,而我們一打,美國軍艦竟
  縮了回去,他也并不想打的心態一下就看明白了。以后觀察,美國雖然嘴
  上不承認我們的12海里領海線,但行動上大体是遵守的,他的飛机一發生
  “越界”、“擦邊”情況,其航空管制站總是大罵。由此,毛主席、軍委
  作出一個基本的判斷,美國在台灣海峽采取的不是攻勢戰略,而是守勢戰
  略。他尚無圖謀要從福建這個方向打進中國來,而是要死死守住台灣這一
  道防線以“遏制”中國。
    弄清美國的戰略態勢非常重要,這是下一步我們在某些問題上拉蔣打
  美,在另外一些問題上拉美制蔣,采取分化瓦解、更為靈活的斗爭策略的
  一個基礎。
  毛澤東9月8日在最高國務會議上關于“絞索”問題的論述,新鮮而獨到。看得出,他在基本摸清美國在台灣海峽的底牌之后,下一步行動藍圖和斗爭策略已漸在頭腦中明朗成形。炮聲隆隆的台灣海峽如果出現更富戲劇化的場景。當不為怪。

台長: 無敵電槍鋼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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