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同與追尋——張國治的〈恍 惚 三 疊〉
恍 惚 三 疊/ 張國治
一、 難以啟齒的愛
1.
「再往前走,就可以看到你們金門了!」
二00四年二月十日,在廈門曾厝垵海濱沙灘上,廿一歲的小祝遙指著前方的海,對我說。
我恍惚,不知置身何處?眼前是海,冬日碧藍的海,那種溫暖的太陽,強烈陽光照耀,沙灘上錯置的枯樹枝幹,綣勾纏繞憑添了這沙灘空寂,駁船沉睡沙灘,白雲漂浮,哨站警衛這一隅,再沒有什麼不同了!這一切是有些像故鄉金門的!或者像台灣南方某處濱海,但這裡是廈門。
白光讓我恍惚,時空飄忽,我怔怔回答小祝:「在金門也可以看到廈門!」我心虛的說。具體來說,過去在金門那些從望遠鏡或肉眼看到的景象,別人指示於我的方向是大陸是廈門,我一點也沒印象,數年前,到黃山旅遊,在廈門胡里山砲台看金門,那種心境至今也渺然不可捉摸。海市蜃樓或殘像,白花花恍惚閃動跳躍,如此刻白光下的海灘!
2.
陽光大剌剌照在銀白海面,細碎銀波閃爍不停,越過海域,我已經替換身份,開始想念你了!白剌剌陽光變得熾烈,溫熱!我倚靠船沿,思念變得如海上銀光,一切都是誘惑。想想,看看幾頁書,寫寫手記,打一個盹,金門就到了。
我在金廈海域的中線,被迫作了選擇,迅速換回了我的身份,在海峽的中間,交換著不同的紙鈔,海的那頭迅即變成了遙遠的神秘。一切變得曖昧未明、不確定。想想,如果沒有內戰因素,我們將有一樣的身份,但我們一降臨人世,即被迫作了選擇。這海域的中線竟然成為切割兄弟島嶼的利刃,忿怒的海,平和的海,其實都一樣是無辜的,但這海域由人為因素決定了我們的身份,我們的往返。
像鳥群一樣,為了生存,展翅向可以覓食的地方飛棲,你我的命運卻又多了一層選擇。
我們被迫選擇了身份認同,回返祖國,連我們礙於現實都難以啟齒說出的祖國,就如同我那難以啟齒的愛。
我們都會擁有相同的命運?
被迫選擇之後,我也祇能隔著一灣海域,遙遠想著你,對望著你!
要不是歷史內戰因素,你我便沒有分區域,不必隔著海域思念,不會如此感覺遙遠,不必在海中線,迅即改變身份。這是何種錯亂?身份、性別、國族認同交錯、糾纏。
不可預期,不可防堵,我所惶恐的災難開始了。那種思念變成事實之後,那種溫暖的太陽、漁船,有些像故鄉的情境,我的記憶祇剩這些是我僅存的記憶,然而,這恐怕也是我們極其難得的共同記憶吧!都說船過水無痕,但還是會起一些波浪的,我相信,而且我會把船開回來,回頭找你。
說好不想的。但此刻我無望且悲傷地愛上你。
二、 午夜濡溼的水墨畫
1.
「你們要去哪裡?」我試圖以著金門腔的閩南語,試探著一旁兩位同車的妙齡女子,想從她們的鄉音,印證惠安的語言和自己的口音有何不同?
「去淨峰寺燒香拜拜!」我又問:「從哪裡來的?」「東嶺!」她們沒有使用普通話,用的惠安話,我也聽得懂!
「車子再往前開,到了爐內村上路邊,跟隨車說一下,就可下車了!」年輕的兩位女孩輕聲對我說。
從排排幌幌覆蓋黃沙簡陋的車子下了車,隨即被陌生的親人迎進村內,他站在路邊等待很久了。這個村子,第一次映入眼內的是翹脊燕尾的「曲江衍派」家廟。然後同縣城內一路駛進來的花崗岩石屋,遍地可見,和參差林立的現代洋樓樣式,以及貧瘠的風土層、木麻黃……。其餘景觀畢竟沒有什麼不同於金門……。祇是路上多了些髒亂,沿海岸線,田疇道路,飄散著垃圾袋,俗氣的紅、粉紅、橘紅、黃……塑膠袋,寶特瓶、鉛、鋁易開罐,四處散放,即連自家門口也隨意丟棄!
二00三年舊曆年後,我首度由金門趁著小三通之便,搭渡輪至廈門小居,順道回惠安縣淨峰鎮爐內鄉尋根探親,溯源祖居地,一尋家世來源之密,終至打開我許多無解的家族之謎。四十六歲之前,這個遙遠神秘的「故鄉」,對我彷彿是一種無法親臨的禁地。金門與大陸隔絕五十二年之後,金門與廈門終於兩門對開,小三通的施行搭起了一段和平海運,由金門水頭終至可搭渡輪,三十五分鐘內,抵達廈門和平碼頭。如此,我終可以回返想像中父執輩年少--早上至廈門福建等地,日落返回金門那種經驗。口訴、想像、傳說……等等經驗一旦實踐、落實,對我而言是何等人生奇妙之事。
祇是,人都近天命之年了,容顏漸衰,但我的熱情尚在,回到祖父的家鄉去找尋,找尋一個大家族即將湮滅的歷史,成為躁切的事,然而,家譜何在?族譜何在?早在文革一把熊熊火燄中焚燃了,回溯村上歷史,自己竟然是一個械闘好勇族裔,對我而言,那是何等衝擊?第一次返鄉,在村上伯公後代江泉兄家待上一夜,卻完全失眠,整夜聆聽一個家族遞變佚史,竟疾書滿頁。待凌晨,兄嫂端上甜雞蛋湯,卻讓我愕愕然回溫早期在金門鄉下的情境,一樣的民風習俗,而廳門木門、門栓,夜裡推門開門那種淒麗聲響,更令我安不下心來,那樣刺耳推移聲響,如同劃破一個清夢,在夜裡顯得十分清寂,但竟與我小時候在金門民居經驗雷同。而隔日清晨,深井粗繩鐵桶,打著冷冽冰涼井水盥洗,何嘗不是兒時情境再現,住后埔南門街的家中庭院即有一口井,那井是我童少記憶集結地,我曾於井旁種木瓜、葡萄、曇花,打井水、觀看井水自鑑,以桶盛載蜜水、西瓜……等食品以冰鎮,那井竟成為活水冰箱,也盛載我太多童年經驗。井水既為一家源泉,歲時節情也不免祭拜一番,大年初一也要為它貼上福壽等春聯。
這就是回返祖居鄉居,引發我悸動的深刻根緣了。臨去,江泉嫂準備一頓薑燉豬肝湯,配上半鹹甜餡餅,不就是兒時對母親渴望的一頓豐餐嗎?
那口味、氣味何等熟習了!
其實整個鄉間,那貧瘠濱海土味,沿海木麻黃景觀,又何嘗不是金門的共同景觀?甚至第一夜,騎坐在清良侄機車後座,沿湖街往爐內村上紅土路走,迎著木麻黃冷冽的風速,海風鹹鹹的鹽味撲臉,海蚵殼散佈路草叢內,混雜的氣味,黑寂裡,竟像回返時光隧道,回到年少的金門晚風冷峻中……。
匆匆不到兩天,我離開了祖居的原鄉,奔赴另一個省城。後來在福建省會福州市,舊省府院內招待所房內,對著窗外百年梧桐,因為返鄉這種經驗,令我淚流滿面寫下第一行詩,探親的故事太複雜了,我一下被堆積太多小說般情節,時光中真實的故事,以致心神恍惚,恍然不知所以!那已非一首長詩,一本長篇小說所能承載了。
那真實裡面有種歲月給予巨大的創傷和不可止療的痛,我寧願去其真實繁複,而讓記憶、情感恍惚!
2.
二00三年八月溽暑,我止不住原鄉的呼喚,再度君臨爐內,每一次到臨是一種感動,是一種瞭解,也有許多現實不堪……。即令如此,我仍愛極那遠離台北城市獨往村上鄉居的生活。我總想待上它幾天。
我是如此恍惚,不期然遇上我的感動!例如,我心上總有一幅畫如此被恍惚裱褙起來……。
淨峰鎮位於東南沿海,如同台灣、金門一樣,免不了受夏颱豪雨之苦,有一夜,我從一陣急促的夏颱雨陣中驚醒,我恍惚起身推窗,欲收回掛勾再關閉窗板,睡眼惺忪中,卻赫赫然驚見一幅午夜濡溼的水墨畫橫掃而來;那墨色層次有致,打上水份濃黑的樹、土坡、草叢、花崗石屋、茅舍……白日的色彩全都隱於黑白孤寂中,遠處傳來清晰可聞的豬啼、風吹、窗栓作響,午夜。木栓的推門剌剌聲,聲聲劃入鄉情,那是午夜夢迴多次的鄉居圖,在先祖的土地上。那此刻,映入眼簾的景深雖不可觸,但令我怦然、傷感!這一夜,風指揮窗板、門栓、門板……隆隆合奏一曲午夜交響;隨風忽急忽緩,我輾轉難眠,床搖,夢斷斷續續……。
真是恍惚極了!我至今仍游離、漂浮在那畫裡……。
三、 濱海之屋
「車子再往前爬坡上去,就可看到我門家!喏!那視野最高的一棟房子就是!」三十多歲在晉江市作裝修的王奕民說。車子仍顛顛簸簸,以著馬力加速爬衝,一路雞鴨屎味,濃重海鹽味撲來,還要推開一麻袋一麻袋牡蠣殼,雞鴨、山羊四處流竄,穿過海蚵殼、石粒、紅土混合舖成的土坡,斜斜晃晃到了一戶我不熟的新朋友家門前。
那是模板灌水泥,砌磚建蓋而成的新式洋房粗坏,外觀未上二丁掛或塗漆,其實在冷雨之中,顯得十分荒涼!但裡面卻有一股溫熱漫延,有一群惠安人歡樂集聚裡面。
進了室內,但見一樓已顯得雜物堆積,想見主人家住此新屋已一段時間,欲步上二樓,樓梯水泥新砌面貌卻又沒扶把,得小心,幸好梯口寬廣,二樓一角,是新春期間的濃熱氣氛,主人弟弟及鄰里好友一群人圍坐於沙發上,嗑瓜子、泡茶、聊天、唱卡拉OK,見我這外地來的客人,莫不微笑致意,歡樂之中,主人父親抱孫親切於室內踱步,主人特意介紹我從金門來的台灣朋友!我也祇是微笑,談不上該說些什麼?
你會不會相信在年節期間,在歡樂之中,我也能恍恍惚惚錯入一個寒冷情境,悲涼起來?
我特意端起我的數位相機,為主人的父親及兒子照相!並且,為窗外景緻所吸引,我踱步到陽台遠眺,卻不意風大冷颼,手腳發凍,再進入室內,主人拿著望遠鏡借我。我從望遠鏡,看到遙遠灰茫,混濁的海浪急急推滾,紅土層上是墨綠的樹叢、野草叢,一個方向的倒來倒去,雨剌剌下著,蒼勁極了,環顧四周,附近一樣高的住居竟沒有,往下數戶人家稀稀落落矗立,我不知道,整個福建沿海山坡是不是類此曠居人家,如同家鄉金門,我曾在烈嶼島濱海村上鄉居過數晚,我總感到那寂靜中有一種大自然神秘的力量在靜懾心靈!所發生過的往事、景象竟如年代久遠的電影影像跳閃。
眼前那風雨中海濱的蒼涼,令我感到巨大的孤寂!我踉蹌進入室內的煙霧繚繞及歡樂的氛圍中。
我無法告訴你,我去過那棟鄉舍正確地理位置,我沒向主人問詢,只約略知道那是在惠安縣內某村。我是在爐內鄉從親戚女婿的朋友搭上便車的,車上坐著某一家塗漆經理及作室內裝飾工程的王先生。親戚女婿的朋友是司機,護送上司回晉江,我和王先生就在車上認識了,主人歡迎我再去找他,我不去探究地名,似乎這一切也不太重要了,這祇是在去晉江之前,回廈門中途發生的經驗。我不知生命中會不會再有一次這樣機會,也許這祇是主人酒酣耳熱中的一項熱情發酵,或者那濱海山坡上住居太孤寂了,或許這沿海鄉人從來素樸熱情如此!或者整個福建太大,中國太大,地球太大,我們都太渺小了!我們都會忘了生命曾錯入的許多沒有預期巧遇的經驗,我祇是恍恍惚惚進入一個情境、真實,如今卻渺不可摸。
波赫士常在許多城市街道中,感到孤寂,有著預知死亡之孤寂,而每一個偉大作家心靈都常感到巨大的不安和寂寞!
旅行於我而言,是一種不可預期的奇遇發生,是一種孤獨旅程,是一種恍惚狀態!
我總撞見一種孤寂,在偶然與巧合之間。
⊙原載《金門文藝》第二期。2004年9月。
◆ 作者簡介:
張國治,1957年生,國立臺灣藝術專科學校美術工藝科、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美術學系畢業,1994年獲美國芳邦大學(Fontbonne University)藝術碩士,歷任國立臺灣藝術大學視覺傳達設計學系/所系主任/所長,現任國立臺灣藝術大學視覺傳達設計學系專任副教授兼文創處處長。
多元藝術家。曾獲許多文學、美術獎項,1980年代曾主編《新陸》現代詩誌並兼任美術總監。著作有詩集:《三種男人的情思》、《雪白的夜》、《憂鬱的極限》、《帶你回花崗岩島─金門詩鈔.素描集》、《末世桂冠-中詩英譯.版畫集》、《張國治短詩選》、《戰爭的顏色》共七冊,散文集《愛戀情節》、《濱海劄記》、《家鄉在金門》、《藏在胸口的愛》共四部,評論集《金門藝文鉤微》以及攝影集《暗箱迷彩─張國治視覺意象攝影》、《由黑翻紅—張國治2009攝影集》等共十四部。
◆ 導讀:
遠行的遊子,近鄉總是情怯。
但尷尬的是,如果故鄉曾經是一個回不去的故鄉,卻近在咫尺,那又該作何等感受?
對多數的金門人而言,身份與認同是他們最感疑惑的課題,在中國/台灣之間,他們發覺他們有時不屬任何一邊,他們寧願自己的名字只叫:金門。
善感多情的文人筆下經常著墨的,不是意識型態的權力意見,只是叨叨絮絮的孤寂……人道關懷的溫情而已。(陳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