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鈞堯 /島與島
對我來說,台北生於民國六十七年。
跟分娩一樣,城市的誕生也有痛苦記憶。那年夏天,父母帶領家人遷離金門,前往夢寐之地台北。小時候,村人返鄉,多會述說台灣的富庶。他們提著惹涎的荔枝、蘋果跟牛肉乾,犒賞親友。起初,台灣以及它的城市只是概念性地域,除了商人,少有人有錢跟時間搭船去,直到越來越多的村人到過台灣,返鄉後客串傳教士,一遍一遍地訴說,將台灣變成一則傳奇。我見過不少旅居台北的村人,他們敢穿村人忌諱的大紅色衣服,翹起二郎腿有模有樣,他們變了個樣回來。
我是那麼渴望抵達一座城市,才會一直記得台北誕生的模樣吧。夏天,不熄火的計程車像隻不安份的狗,不斷喘息,催促著話別的親人。臨行前,阿公拄著柺杖,吃力走近計程車,想說些什麼時卻已哽咽。堂嫂跟媽道別,說著說著,卻哭著跑回屋子。唯一的例外是未滿十歲的弟弟,他穿新鞋、捧汽水,興高采烈跳著,計程車開動,堂嫂哭著奔出來,他察覺氣氛有異才放懷大哭。
無論我在何時何地想起離鄉的情景,心,仍會痛得皺了起來。痛,深刻而難忘 ,以至於我會記得乍見台北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的另一種憾動。
我跟家人搭軍艦登陸高雄港,踏著台灣土地,內心澎湃,忍不住跟自己說:我終於來了。第一次搭柴油火車,氣味濃臭,火車骨碌亂響,但興奮掩埋不適,我走出舊台北車站地下道的剎那,也是城市的誕生時刻。對旅客來說,遇見一座城市總有莫名悸動,何況是嚮往十幾年的城市?當時的我怎麼也想像不到,親近、並且融入一座城市,隱藏著偌大的鄉愁跟空虛。
走進二十年前的忠孝西路,車輛一輛銜接一輛,像條多節肢的蟲,邊按喇叭邊 前進,難怪電視經常播放勿亂按喇叭的廣告。希爾頓飯店矗立,學生用作約會地點的分貝表尚未拆除,不時閃爍高達百度以上的噪音。「鐵路餐廳」是七0年代著名的聚會所,我當然無以臆測十幾年後,高聳的新光三越成為著名的天際線,蔚為文化特色的誠品書店進駐一旁的大亞百貨,已拆除的天橋上,小販兜售皮包、手錶;天橋下,打工的女學生攔下穿梭的行人,而廣場角落,打領帶的業務人員正積極推銷銀行信用卡。
走進二十年前的忠孝西路,我們不會看見建築體外牆上的電視螢幕,不會料到中美即將斷交、立法委員打群架、異議人士陳水扁當選總統。我們所處的城市會將變成什麼樣的未來之城,著實難以揣測。在等待計程車時,我東張西望,地下道出入口像地下井,不斷湧出人,招牌像螳螂,雄踞大樓,霓虹燈不停奔跑、轉換顏色,對我來說,那已是燦爛的煙火。我心滿意足。
民國六十八年,台北只有一歲,我以為這是屬於我的城市。
這的確是屬於我的城市,我搭公車到南港讀書,夜裡華燈初上,我瀏覽街景,更不願放過公車內亭亭玉立的女學生。我陪朋友走進裝潢雅致的咖啡廳,聽他說工作、談感情,並興致勃勃邀我參加元宵節燈會。城市成為縮小的主題地圖,被時間深刻地鑲在腦海。我們會在冬天走進知名的火鍋店,在春天上陽明山賞花,我們評估捷運影響房價,也關心百貨公司打折跟流浪狗的生存權。從膽敢一個人過紅綠燈後,城市對我盡情開放了,慢慢的,我知道看搶孤得到頭城,看天燈宜往平溪,體驗蜂炮只有鹽水。
我對城市生活種種再也熟悉不過了,但,越融入城市,越覺得城市跟我隔著一層膜。我不知道環亞百貨曾經稻田遍野、學校的前身是墓園,不知道廟會隊伍何事喜洋洋敲鑼打鼓而去,最糟糕的是對居住地,僅停留在行政劃分的認識上,原來,一歲的城市已是個老靈魂了,擁擠、繁榮或者忙碌,僅是它的表象,我怎能披著皮,走進靈魂?
我不只一次返回金門,餵哺鄉愁,卻再也回不到二十年前的金門。
村裡的道路鋪上水泥,沿途的相思樹早被砍倒,村人逐次遷往台灣,原有的七、八十戶人家僅餘僅餘七、八戶,斷續的人語徘徊在荒蕪的農地上,越顯蕭瑟。我走過當年的話別地,進入了無人煙的三合院,阿公、阿嬤的遺照懸掛大廳,一陣心痛,眼淚不停流下。回到新蓋的透天厝,堂嫂卻以幸福的口吻說,建設越來越好,日子好過多了。我走遍農地跟昔日的玩耍處,逐漸明白,故鄉沒有固定的型態,爺爺所記憶的村落不同我懷念的故鄉、更不同四歲大的姪子的故鄉。或許,認識一座真正的城市,發生在離開的那一刻,我開始想念喧嘩的擁擠、熟悉的家跟友善的親友。
我搭機,飛回燈火輝煌的城市,俯瞰熟悉的街景,我跟自己說:我回來了。
這天,台北二十歲了。
⊙原載《金門》,台北:爾雅出版,2002年。
◆ 作者介紹:
吳鈞堯,現職《幼獅文藝》主編,小說獲《時報》、《聯合報》、《中央日報》等小說獎,散文獲梁實秋、台北文學獎、《中央日報》、教育部等散文獎,二○○五年因耕耘《幼獅文藝》及寫作班有成,獲頒五四文藝獎章,著有《龍的憂鬱》、《金門》、《如果我在那裡》、《荒言》、以及《崢嶸》、《凌雲》、《履霜》等金門歷史小說。另著有學術論文《金門現代文學發展之研究》。金門歷史小說精選《火殤世紀》將於二○一○年出版。
◆ 導讀:
成長過程中,家園是心靈挫傷後,歸返以及療癒的根據地。家園是旅人追尋的方向,不同生命階段有其不同對家園的追尋,家園看似場域,其實更是心靈上,殷殷企盼的原鄉。
吳鈞堯從一次次往返金門的敘述中顯露自我的成長刻痕,悲喜交集且情深意執,在島與島之間,作者多次徘徊且懷疑於自己流浪的身世,但終究以文字,安頓了一己漂流的肉身,更在喧嘩且擁擠的城市中,找到足以安身立命的力量與源泉。(陳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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