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佛光大學圖書館
圖 文/陳謙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每次重讀陸游的〈詠梅〉,總會想起詩人在這個文學價值低下的時代,獨自開著詩花,吟詠自賞,落寞的處境。
詩是意象的呈現,本質上傾向抒情。詩以美感感染他人,讀者反映出來的不是理智的思索,而是作品的悵惘與疼惜。
陳皓收集在《在那裡遇見寂寞》當中的詩作四十四首,修辭上保有古典的節制,但內在的情感藉由語言的釋放卻如奔流的溪澗,淙淙有聲。輯分五卷,卷一「起始」,自然也紀錄著寫詩的初衷。〈雨的心情〉提及:
抒情地走過
街道,下雨
長巷接著短巷
相逢是不自的邂逅
且待雨冷
花落了,那麼
被拾遺的一頁真情
是很重的寂寞
很輕的虛空
寂寞很重,虛空很輕。一直到雨冷花落才體會出那才是真情。詩對大多數人而言,是一種心跡的表露,特別是在初涉詩文學的同時,情感的表露,猶如季節的感觸所帶給人們的嘆息。陳皓的文字取法典麗,精神上也承襲溫柔敦厚的詩教遺風,
〈欲歸〉裡,文字淡瑩而清巧:
終於
春風只是心中假設的印象
且必然的
流水被將被揉成一種無理的相思
除非是春不再睡去
除非是花不再吟啜
但古典的山色
分明已是幅
冷冷的
冷冷的落黃
於是
我企圖忘卻
忘卻
一顆心的夢
並南方的秋渡
可是
可是我的薄情
竟已是很薄
很薄的了
落黃、秋渡、春風、流水……古典的意象與白話敘事並置,產生文白交雜的空間
情調,古典的山色對比現時悵惘的心境,一種傷懷不禁發生。陳皓的文字善於傾訴,對話的場景經常出現回憶的自省自傷,詩人是天地間的旅者,本性漂盪而隨性,〈夜宿淡水河〉中的浪蕩,本該是隨緣的,情感的流變也該隨緣,只是回憶襲來時,悵觸紛陳:
飄泊以後
一切本是隨緣的
只因每經回憶
往事便已溶化
所有不該想起的
也就任性了起來
這些作品建構了陳皓作品的語調與顏色,一種獨白傾向的意識流淌。內裡的慣性語字,成為陳皓風格的另鮮明面貌。
答案般的自問自答,有著散文化的傾向,但由於援用古典得宜,又讓停滯的古典重新活絡。卷二「初生」,亦延續且懷抱著對於愛情的情傷,一次又一次的耽溺在自刑自傷的困境。在〈懷想〉中,亦有此種情懷的蔓延:
在這裡揀拾
一脈紅紅的葉
並且揉上九月的顏色
就悄悄地惦記著妳
(飄雪以後
這便是我薄薄的一次思念了)
而等待著明年
妳我一同檢閱書札
重複溫習一段舊情
就在我們不記得的那頁
請為薄薄的枯葉,再滴上
一滴清瑩之淚,也許
會有今年的印象
輕輕飜舞
而我們美麗的希望
仍要旋旋飄落
在曾經交錯的心頭
這種抒情的字語圍繞在整冊詩集中。陳皓的作品以抒情見長,但身處於八0年代末期。是時黨禁報禁業已解除,言論自由,報紙增張,出版品題材紛呈,不只黨外刊物大鳴大放,就連同仁刊物色彩濃厚的詩刊也躍躍欲試,充滿旺盛的企圖心。
陳皓當時就與友人創辦《薪火》詩刊,並擔綱主編一職。猶記得他不止一次的引述「其薪既盡,惟火始傳」這句話說明刊物名稱的由來,及其「壯烈」的情志。這種由內而外的豪情壯志,不只在作品中實踐,也在社團參與上逐夢踏實。影響所及,作品亦有反應。一如卷三的「渴望」,正是對「對於現實世界的正視」:
坐在舊日的堤岸
隨意檢點飜舞的落葉
入夢之前,手握
沉重的札記
許多歷史的片段
將逐漸醒來。
『僖公四年春,
齊侯以諸侯之師侵蔡
蔡潰,遂伐楚。……』
而這是一條何其幽邃的夢路啊!
林間洒下紛紛墜落的詩句
從太初的上古,到如今
我們愕然。
夢中醒來,我們愕然。
越清明,入晚唐
縱橫五代過兩漢
征騎聲盡,月斷殘陽
昔日的舊帙啊!
我們無力遮掩的豪情
都因塵囂日上的鼓聲
而留下繁華的摺痕,並且
也在日日夜夜的征伐聲中逐步退色
如今只有讀春秋,臨心經了。
一些陳舊的歷史
如何在心中猛然醒轉呢?
坐在舊日的堤岸
遙想我們曾經擁有的歷史
入夢之前,檢點幾瓣落葉
竟也感到困難
一如前夜我們匆匆寫下的詩句
此刻要在沉重的札記裡
如何努力地書寫一段
摺痕斑駁的陳年舊史?
〈我們擁有歷史〉亦以抒情為本位,吐露出對歷史的遺響。文字富有音樂性,但空間跨度極大,「越清明,入晚唐/縱橫五代過兩漢」,且焦點並不明確,讀來亦覺吃力。陳皓的作品。亦多有實驗的樣貌,〈姿勢的變奏〉中的:
三、坐姿
在禮堂裡正襟危坐
聆聽主席發表今日的宣言
(關於底片曝光的問題
那本是勤於戲
荒於學的結果
至於我們的信條,我相信
那是恒久不變的真理)
在電影院,我正襟危坐
等候劇終的字幕
主席的宣言與底片曝光的問題並置,形成詩美學上轉喻(Metonymy)中的置換,拉大對比的戲劇性衝突,十分可取。卷四「夢際」,則出現地景地物的描繪與書寫,對象不再是女子,而是土地。試看〈坐讀景美溪〉該詩:
在溪堤的左岸
我靜靜坐著
觀視水草以及紅花
在風裡招搖的姿態
溪水沉默著流過,如此
我更不知道,這裡
該是景美溪的那一段了
在微涼的午後
這裡的雲量早已不多
遠處傳來的笑聲
隨著橄欖球的速度
在風中,恣意飛舞
一個小孩,為了覬覦
落英繽紛的掌聲
向著陡斜的溪堤
勇敢地,奮力上行
隨後,許多人
僅是為了歡笑的理由
在廣場的草皮上追逐
熙攘的聲浪
卻淹沒糾結錯落的足跡
在如此接近夏日的午後
這裡的風聲已是很響了
而我獨自坐在溪堤
只是希望知道
風箏飛起的姿勢
以及各種角度裡
它美麗的可能
除此,陪伴流過的水聲
我只是沉默不語
在「接近夏日午後」閱讀眼前奔踏而來的現實意象,對陳皓而言,是一種對人群、環境關懷的開始,〈大甲溪〉一詩,尤為深刻。
——台灣主要河川
禁止傾倒垃圾
當然,面對下雨的季節
我們的心情可能不會太好
從落日的地方出發
穿越峽谷的喉帶
那彷彿正是生命的起點
而大甲溪就蜿蜒在我們前方
侵早,這裡霧色濛濛
但我依稀可以感覺
溪水流動的樣子
(輕緩而且沉默)
帶著來自上游的沙爍、塵土
以及垃圾,並且切割著
一條地緣的斷層
就這樣子流過冗長的歲月
在大甲溪濛濛霧色裡
橋也是沉默的
白鷺絲掂起腳
輕易地就躍過來了
水草手牽著手,背靠著背
聆聽流了千百年的水聲
當然,它們最能明白
生命的意義不僅為了生存
而且必需努力學習
在狂風暴雨中,如何
壓低姿勢,蓄勁反擊
在大甲溪,九月以後
流水總是驕傲的
然而,面對下雨的季節
我們的心情確實不會太好
詩社風起雲湧的八零年代相信很多目前邁入中生代的三、四十歲詩人記憶猶新。陳皓當時除了自辦《薪火》外,先後加入了《葡萄園》與《曼陀羅》詩社,但也在九零年代中期突然隱退,令識者惋惜。但在二零零八年的今天,暌違十多年的陳皓再戰江湖,並以《在那裡遇見寂寞》為重新出發的標記,足令愛詩人狂喜。
在詩壇我何其有幸擁有三位「同學」,分別是南華在我隔壁念碩士班,約定一起畢業的的嚴忠政(我念出版所);佛光文學博士班的劉正偉;以及復興美工的陳皓。八零年代,我雖樂衷活動,但對於文學人的集社我總習慣保持適度的距離,因為我知道創作才是根本。在八零年代每位新生代詩人都習慣跨社的情狀下,也只感念小草詩人王志堃對詩運的熱情,襄助社費,加入新陸詩社。對於陳皓的邀約入社,我只得以經濟狀況亟待改善為由,轉以作品力挺,並見證青年詩人陳皓是時的浪漫與純真。
對一個鍾愛文學的創作者來說,寫作無疑是一種情懷的表達,作者在文字的範疇中找尋意義藉以安頓自己,文字在型態上被閱讀被呈現,基本上是一種對話的姿態。這種姿態透過文字來包裹,內裡總有一股潛訊息逗引著讀者詳加探詢。
抒情是陳皓的文學實踐中最為突出的利器,對於詩作是否一定要介入社會現實我是存疑的。個人認為陳皓大可不必理會那些過於二元對立的言論,在自己的花園,儘管開出屬於自己姿態的花朵罷。
捧讀陳皓的作品總感覺微微的寂寞,這寂寞來自於個性中的沈潛與冷靜,沒有憤恨與怨懟。而寂寞恰恰說明了疏離的人我事我物我之間,詩與人間一種清澈的關照罷,在這種適切的距離下,詩人得以入乎其中出乎其外,取得個人在詩美學上獨特的位置,這是作為老同學的我,私心期盼與祝福的。
⊙ 二00九年元月十二日寫于國北教大
備註:陳皓詩集《在那裡遇見寂寞》,2009年12月,將由秀威資訊出版。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