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謙
角板山,這座夢的桃花源,總會替我鬱悶的心開一扇窗,用以迎接更燦亮的陽光。
對我而言,遷徒一直是我生命裡無法閃躲的宿命。
四歲那年,我離開角板山,來到大台北盆地的邊緣,一直到唸上了國中,又因為若干原因,舉家遷至彰化田尾鄉,而在我高中時期唸了一學期「建教合作」的職業學校時,有一回便搭著九路的三重客運,在終點站下車,徒步十分鐘,遠遠望著那幢由父親親自監工起造的二層樓獨棟建築。
我沒有推門而入,因為對當時住在裡頭的人來說,我是陌生人。
但當晚回去宿舍,我就決定在半年的實習課程結束後──我要回到台北。
翌年我轉讀復興美工,一個十六歲的大孩子,靦腆、清純,對家卻始終有著並不完整的缺憾,於是我在繪畫裏,在文字裡找尋自己,努力拼湊出自己不完整的那一塊。
民國八十年春天,我在大溪慈湖服義務後,一個儀隊的上等兵,站一歇二的空檔中,只要將雙手身枕在身後,往木質的床板上一躺,當窗外咻咻而過,風過群樹的聲音,總會撥弄我更幽微的記憶──向角板山。
彷彿十六、七歲的自己又再度儆醒。當時的我常跨上機車,在蜿蜒的路上前行,遠遠望見介壽國中醒目的泰雅族壁畫圖騰時,心裡是激動,又情卻的。
好幾次回到角板山的澤仁村市街,我都會不經意地在許多攤商面前徘徊,家人都覺得我跟父親極為相像,真希望有人就此懷疑我的身份?
但終究沒有人問起我的來歷,我像一個旅人般遊走在街路上,對攤商而言,我是十足的觀光客了。
我也經常到我阿公的屋子面前,像一個迷路的小孩終於找到了家,但門口的人啊是如此陌生。
他們終究沒有張開雙臂擁抱我,擁抱我的,是一股寂寞的寒涼。
我牽引著六歲的稚兒,蹲下來,試著告訴他,這裡,曾經是阿祖的家哦。
沒見過阿祖的紹瑋反而問我:這裡為什麼是阿祖的家,他不跟我們住一起嗎?現在他住在裡面嗎?
順著一條小徑向後遶,很快,就到了阿祖家的後院了。「以前這裡是阿媽養豬的地方哦!」
「是爸爸說的那頭『神豬』嗎?牠好肥哦,跟媽咪一樣。」小童的的嬉鬧跟我心情從谷底拉起,像極了復興橋上慣有的高空彈跳。沿著小徑再往下,就是復興賓館了。
「爸爸以前在這裡常和衛兵叔叔聊天,衛兵叔叔還拔下刺刀借爸爸玩哦!」
「真的嗎?好好玩哦!我要,我也要。」
在復興賓館的春末裡,梅花都漸趨凋零枯萎了,雖然這間賓館是戒嚴時期因蔣介石喜愛,半強迫自村婦手上「收編」而來的,但時日推移,今日不見火藥味,有的只是綠草香了。
※
我想起澤仁村的中正路,在蔣介石過世前,叫做中山路。而復興鄉舊稱角板鄉,近日有些地方士紳,有更名的聲音出現。
復興鄉,這個在日治時期日人為掠奪山林資源封山而形成一道保護的面紗,到了國民黨時代更形神秘,就近在我家後院的復興賓館,也僅供我遠眺而已,當復興賓館倡議開放,已經是李登輝的九十年代了。
而位於角板山公園的太子樓,建於一九二三年,先後有一九二四年的秩父宮殿下,一九二七年的朝香宮殿下,一九二八年的久邇大將宮殿下,一九二九年的東伏見宮妃殿下的造訪,再加上之後蔣介石的進駐,更為這個令人驚嘆的建築物感到好奇。
但一場電線走火的意外,使這幢七十多年的建物毀於一夕,只留下門前一對蔣介石夫妻手植的榕樹,見證人世的滄海與桑田了。
※
我自四歲離開角板山後,三十多年來,回故鄉的次數隨著年歲愈大,反而愈少,但感情卻更加濃厚了。
小學二三年級,是我印象中,出入角板山最頻繁的時間了,因為我阿公將角板山舊屋賣給了鄰居,一直在協議著若干的事情。而我最喜歡跟阿公回角板山,是有一種親切的鄉情在招喚著我吧。我從介壽國小的滑梯上,想起我童稚的身影是那樣無憂、天真與從滑梯往下疾速滑行的快樂,就像我的兒子一樣,那樣往復而不厭其煩地遊樂著,體內似乎有著用不完的精力。
介壽國小操場的一隅,如今已長滿了雜草,我用鞋底將土踢開,仍可以感覺瀝青舖成的水泥地,曾經,它載著直昇機的重量,也承載過澤仁村人對偉人的敬畏與好奇。
這些故事我都向六歲的小兒一一說明了。但他並不懂得,只將焦點擺在哪一種直昇機?甚至問我──蔣公是誰啊,這些問題。
回角板山,現在我都帶著全家,開著車一同旅行。
在我們生命的旅途上,其實,我們總是帶著家人一塊前行的,不管他們在不在身邊。
生命的境遇如果避免不了遷徒,那寧願我走過的路途,都猶如溪口吊橋那樣的詭譎與不安,卻又能在兩岸安然往返。
終點雖然相同,但沿途的景致卻一定不會相同。為了《戀戀角板山》的寫作,我第一次重新的省思自己來時的路向,重新檢視原鄉的人、事、物,而有了全新的體認。
第一次發覺,我對角板山的認識竟然如此不足,這令我面對每一篇作品時,那種愧疚的心情更加油然而生,深怕因為自己書寫上的不力,使我摯愛的原鄉蒙塵。
但我告訴自己,這只是開始,不是結束。就像今後每一次回到角板山,總是開著車,帶著全家一同旅行。因為這裡,有許多故事,屬於這個家族的每一個人。在造訪美麗多嬌的山山水水之後,如果用心領體,你我都能體會,另一種人情的善美與風華。
遷徒,雖是我無法避免的宿命,但我也開始可以領受,當蔣介石在梅台端坐,遠望溪口山光水色的同時,世局的紛擾是不必在乎的。因為在那一剎那,時間總以它的大愛示人,也會告訴我們:將自己放空罷。
雖然你我塵緣未了,終究是要回去城裡的。但角板山,這座夢的桃花源,總會替我鬱悶的心開一扇窗,用以迎接更燦亮的陽光。
旅行,你常自以為孤單,其實,你至少跟過去的自己對話。誰說「草木無情」?跟善感的草木對話罷,因為,他們總是最好的傾聽者。
◎網友Roy在部若格中提到我2003年出版的書,也令我重新拾起書本自我回味一番,上網的這篇文章,某種程度代表我那時寫作該書的心情。2010年元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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