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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明玉小說〈複印〉初探 〈註〉

愛的歌詠，情的傳唱，恒古以降，自是文人筆下一再企欲捕捉的題材。因為情愛根植於人性底層的結構裡，成為普遍的共同情感，際此無論故事如何被重複，文本卻因書寫者之際遇經驗的不同，從而有了嶄新的生命情采。

作家在面對自己作品的同時，通常先感動自己，再以文字去感染他人。而如何揀選題材入手呢？通常這又是每一位新進作者所面臨的第一道課題。

凌明玉，一九六九年生。一位婚後決意成為創作者的小說作者，第一篇小說〈馬伕〉發表於一九九二年，時年二十三歲，實則遠離了文藝青年情采煥發的年齡，所以她的創作，是一種自覺式的創作。一般所謂文藝青年，可能在十六七歲的階段，基於各種主客觀因素而投身創作，他們的寫作熱情源起於校園，但大多時候，一旦他們邁入社會或選擇進入家庭，創作於焉中斷，形成許許多多感情充沛、令人稱囋的流星群，或「一本詩人」，甚且「一本作家」。凌明玉的出現，實則遠離了年少情感的風暴地帶，更由於是一種基於生活反芻式的創作，在可預期的時日裡，相信仍會創作不綴。

在短短的三四年間，凌明玉完成《愛情烏托邦》裡的所有創作，並在各大文學獎裡展露不凡的成績。對於家庭的關懷與熱愛，我們更可以看到凌明玉充分發揮其勇健的創作力量，右手寫小說，右手在台灣時報兒童版開闢「寶貝在說話」的兒童童話專欄。

寫童話的凌明玉，是天真而淘氣的。相對於寫小說的凌明玉，事實上我們確感覺到她那字裡行間，厚重而又沉滯的空氣。

凌明玉的角色設定是清楚簡鍊的，一如她的文字。我們可以從容不迫地泅泳在她為你我預設的情境，而慣常以第一人稱的手法敘述，通常更可以貼近作者的思考，並更加快速地感染給他人。這對於文學的初涉者而言，無疑是較好的練習曲，以〈複印〉為一例證，我們當可舉出此種微妙的心理轉折。

〈複印〉經過形式上機巧的設計，雖說略顯鑿痕，但可喜的是文字充沛而流利的情感在其間貫串，終而彰顯其意欲開顯的主軸：橫流的情慾，放縱的思想，紊亂的人物關係，太多的不確定性，反而造成作品內在的對比與高潮。也許作者要傳達的衝突，在一再「複印」的同時，竟卻選擇了如敘述者口中的母親，一種割離，亦或是她母親的另一種追求？凌明玉不禁提出她隱隱的抗議：「在她熟悉的角落因她而降生的骨血單薄無助地成長？」而這不快的記憶，似乎著魔似地跟隨著女兒的記憶：

　 小女兒的心事彷若樹木的年輪，永恒地烙下痕跡。即使日後那為人母者
刻意地尋了來，一日一日的拉攏問暖，一字一句的叮嚀等候，卻仍鑲嵌不
上那記憶膠卷裡曾惡意缺席的每一個時候。

依循凌明玉為我們舖設的線索，從童稚時候離開家庭，追求另一種生活型態的母親，到父親一再抱歉地對著女主角說：「對不起，爸以為妳是媽媽。我醉了！」此種家庭賦予的原罪，一如馬克白的〈群鬼〉，那麼命定成為揮之不去、終身的印記，並伴隨一輩子的記憶。一直到女主角任職於外商公司、卻也隱含一種外放的流逐思緒，從一個男人到另個男人，她要的不是停泊、是短暫的慰藉，他渴想的不是愛情的溫存，而是情欲的快感。在冷靜時分，她也不禁懷想：

　 但是當我發現有人也和我一樣迷上吃酥烤食物，老是愛上有婦之夫，聽
相同的音樂，喜歡靜靜地坐著發呆，突然同時說出相同的話，甚至一起露
出同樣的神情……。

　 我甚至開始懷疑，是否還有一位同卵異生的手足，想要努力尋找那片失
落已久的拼圖。我不能容忍這個獨一無二的自身像是細胞分裂，不歇地繁
衍滋生……。

如此宿命地去歸咎於初始的原罪，讓一己的罪惡全然地拋向一個曖昧不明的他方，或許，就是解脫與救贖的一種方式吧。一如她的母親，常將命運託附於飄渺不可知的「命運」，所有人世的浮沉，就在充滿歧義的命相師口中彷彿湧現。

〈複印〉裡棒球場的場景和影印紙張的尺寸，相同地，都在略嫌「設計」的味道下那麼「不自然，卻又自然而然地」出現，這種刻意浮現的矛盾，無疑給了讀者一記清楚而明白的象徵物件。的確，我們存在的環境，不也是個符碼編制的社會，就連情色行業，都要以分計價，以酒杯來計算情欲的深度。如果作品原本自生活來，那麼這樣的設計，似乎就不足為奇了。


註：凌明玉小說〈複印〉曾獲中央日報第十屆文學獎短篇小說第一名
原文載於中央日報副刊87.2.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