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的光束瞬間緊縮為一線,斷續模糊地殘留在葉片如雪飛舞的大氣裡,終至消失。
旅館隔壁的教堂屋頂被削去一個圓弧。塵土中不斷掉落的磚瓦在教堂後附設的墓園堆起一座小丘。
碰喀碰喀。
光狼狽地從瓦礫堆中爬出來,血紅色的頭髮覆上一層土,成了泛著油光,怪異的深褐色。
左臂在滴著體液,在土丘的表面迸散出幾個不太規則的圓點。
「……」光檢視身上的法袍。本來就有點舊了,有不少地方冒出線頭或破損,現在還整整少了一大塊衣角。
要不是這件袍子用的質料抗魔力還算過得去,光的身上本應已千瘡百孔,只斷了條手臂算是賺到了。
光踏出一步,腳踝傳來尖銳的刺痛,脛骨的知覺卻感到麻痺。是種虛無式的存在感。
不過這樣的傷勢完全沒有問題。
「現在才開始呢。」光口中細微的聲音,宣告著怪異的自信。
右手抽杖。
「萬般永夜、虛空盡築──」
「哼。」聲音從後方傳來,像把短促的利刃,捅進背脊。
光全身動作僵直。
這種毫無情緒的聲音,是個相當具有威脅性的危險信號。
左手、腳踝的疼痛與脛骨的麻痺在這一瞬間也成為無關緊要的問題。
「才對付這種程度的就打算動用那一招了嗎,看來我有點太高估你的成長。」佾的聲音在空曠的墓園迴蕩,像碩大無比的重壓。
「……真是讓人意外的感人重逢啊。」光沒有回頭,目光稍稍地看著天空。
「……」佾沒有答話。
「哼,比起那個,聽到你開口說出那麼完整的句子還更讓我驚訝,你已經完全能掌握那個肉體了嗎?」
「……」佾仍然沒有答話。
「驚訝嗎?說起來啊,早在隆肯貝爾格的時候我多少就察覺了。」藉由說話,光慢慢調整自己的恐懼感,開始試圖反抗這無形的重量。
「……」然而佾仍然沒有答話。
「你們看似隨機性的行動,事後想起來,其實都隱含著縝密的思維──」光徹底攤牌,回過頭來,打算直視佾的眼神。
然而教堂屋頂上彷彿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任何東西,就連最細微的存在感都灰飛湮滅在大氣之中。
就算使用隱形結界,也不可能做到魔力的零耗散,所以明顯的,那裡早就沒人了。
甚至連剛才的對話,感覺起來都像是缥緲的幻聽。
輪到光無話可說了。
突如其來的錯愕,輕易地讓光才剛建立的勇氣與自信崩潰。
……這也許正是自己始終無法超越佾的原因。
不過,不論是幻聽或真實都無所謂,光已經恢復了冷靜,尖銳的刺痛感也再度甦醒。痛覺回復,某方面來說對身體是個好的信號。
這種情況,確實還沒有必要使用那個黑印。
「那麼,接下來該怎麼贏過貓的擊破數呢……」於是,光決定故作堅強地暫時逃避佾的問題。
至少現在還不是面對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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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層大階梯上本應堆滿了巨大盆栽的屍骸。
然而事實並沒有如同預期。
流察覺有些事情透露著怪異。
他沒有停止近乎狂熱亢奮的聖箭暴雨,相反地,手中凝聚的力量一發一發愈加凶惡。
被掃過、擦斷、貫穿、腰斬的藤蔓和盆栽本體前仆後繼地倒下。
但是屍體似乎消失了,蒸發、消散、湮滅、淡化或任何一種奇異的力量正在造成這種現象。
以流在那場戰爭殘留的記憶當中,這種情況發生過一次,也僅只一次。
雖然唯一的解釋讓流隱隱感到非常不快,但是無可避免的聯想已經讓他幾乎要脫口而出。
召喚獸。
自異界降臨之物,必將歸還至異界。
雖然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流盡力用他還存在的理智反駁這點,但他發覺僅僅控制魔力量的大小都逐漸開始困難。
自從和羽一戰之後,短時間內又大量的釋放魔力逐漸喚醒了不應該醒來的自己。
「別開玩笑了,」直到現在,流終於發覺,那場戰鬥根本就不該用上全力。
他稍微有點擔心再這樣下去,也許真會失手毀了整個魯比塔那。
「怎麼可以再變回那個模樣呢?艾伊塔莉雅絕對會復活過來罵我笨蛋。」流自嘲,雖然他也許真的希望再聽到一次。
但那不可能的吧,不,應該說絕對不可以,玷汙那場戰爭的事情──
「流!」從遠方傳來月星的呼喊,將流的意識拉回現實。
他頓了一下,看著聲音的來源。月星站在民宅的屋頂上,朝流比著「到這裡來」的手勢。
於是流高高躍過魔物群,順手又轟掉其中一隻的花蕊。
「結果呢?這麼快就逃回來了嗎?」流停止攻擊,慢慢喘氣,這幾年他身體的狀況已經沒辦法和那個時候比,然而那個時卻沒有現在久經鍛鍊的魔力與勇氣。
人生是兩難,得到之後,也必定會失去某些東西。
「就別挖苦我這種普通人了吧,已經知道魔物的來源啦。」月星伸手,直直指向城北的方向。
流看了一眼就明白為何月星去而立刻復返的緣故。從屋頂上的視野看過去,除了中央元老院、旅館、銀行及幾塊零星的地方顯然有人在對抗魔物之外,可以說整城都已經是一片綠油油的盆栽海,加上魯比塔那本身就是個圓型的城鎮,簡直就是巨人的花園嘛。
而月星指向的地方,流記得那裡本來是片荒廢的農地,現在地上開了個大洞,盆栽如雨後春筍似地冒出來。
「見鬼。」
溫資聯邦雖然建國才約兩百餘年,但大體是以古代魔法城鎮直接改建而成的。經過不知幾代的風雨,茂密的植披就像片綠色的毯子覆蓋整座城牆,雖然看起來老舊又荒廢,遠古防禦魔法的力量仍存在,一般魔物連碰到護城河的河水都會無法忍受,遑論渡河,進入城內。
不過,這次的魔物是在城內出現的,由於當初設計只考慮到抵抗魔物侵入,沒有顧及這種狀況,反而造成這群巨大盆栽無處可去,被圍困在城裡,才造成這麼可觀的密度。
「這幾天還真是熱鬧……看來我們來觀光的時機選得很不好呢。」月星說著風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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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喲喲──拜託,不要靠過來,我討厭血啦──」豆芽高速揮動兩手亂叫著,兩腳明明朝著前方卻能高速倒退,實在是繼趴睡呼吸大法後,用神技來形容也不為過的第二種驚人體術。
除了貓接替光的位置,正在奮力擊退盆栽以外,其他人似乎仍圍坐在桌前吃著早點,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芽以為我就喜歡啊,雖然天生血髮血眼,可不代表就喜歡會流動或乾燥過的真血。」光踏著歪斜的步伐,拖著染紅的左臂,走來早餐茶會的現場實在很不搭調。不過這幾天超乎他對現實世界理解的事情實在太多了,這種事情就別計較了吧。
「噫──」
「乖,不哭。」晴拍拍椅子,示意豆芽回來坐下。不過她把頭埋在書裡。
「沒事吧?」月夜連忙起身,打算攙扶光,不過光用右手回絕了。
「沒大礙……現在流不在,可能得麻煩樹一下了。」光望向樹。
樹沒說話,靜靜走到光的左臂旁,唰啦──就這樣將衣袖翻開,完全沒考慮現在早餐茶會的場合。
斷裂的骨頭形成銳利的尖刺,穿破皮膚與肌肉組織露出帶著暗紅的黃白色突起,還附著未完全斷裂,附有彈性躍動的動脈血管以及青紫色的神經。
全場靜默數秒。
「我受不了啦啦啦啦啦!」芽大吼著跑回旅館,重重摔上大門。
「呼咪……加嚕……」因為聲帶受損,樹其實在唸著對施法已經完全沒有任何意義的言靈。
噗嗡嗡嗡嗡。
她的雙掌發出浪潮般的白光,覆蓋在光的左臂上。
雖然光線強烈但並不刺眼。
痛覺漸漸消失,肌肉、骨骼、神經以及血管,用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
幾秒後,光芒開始黯淡,就像鑽入了傷口。最後,只留下血液殘留在袍子以及皮膚表層上的乾涸印子。
「不管看幾次,」光慢慢轉動剛復原的手臂,骨骼接回去的不可思議的密實讓他感覺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光不自覺地以讚嘆的語氣說著:
「都還是覺得很神奇呢,比起黑印以魔力構築和召喚物質來說,要做到這種事實在難以想像。」
「嚕嚕。」樹發出愉悅的高音調,一雙深邃的大眼睛仍然失焦在光身後遙遠的方向。
「是啊,樹的治癒魔法還是一樣厲害。」月夜也發表同意的言論,不過接著卻不知道該接什麼。
沒有人敢深入這個話題,害怕一不注意就會刺傷看似堅強,實則脆弱的心。
言語是利刃,而且,比起真實的更易傷人,更難復原。
「喂──」貓的叫嚷適時打破了尷尬。
「五分鐘了呢,下一位。」晴把頭抬起,稍微有些得意地伸出右手。
眾人面面相覷。
由於豆芽已經離場,所以理所當然算作棄權,現在剩下五人。
雜務豁免權的競爭更加激烈。
「這個嘛,光,依屬下之見,您還是暫時別再參與戰鬥了吧。」月夜提出良心的建議。
「嗯,其實我是不在意。」光一面說著,逕自走到晴旁邊芽空出的座位坐下。
「那我就在這裡看著你們努力的模樣吧,唉呀呀,不過這紅茶好像有點冷掉,真是破壞氣氛。」
剩下四人。
「好,下一位是誰呢?」貓大步走來,向光比出勝利的手勢。「喵喵喵,這樣一來等於已經贏了喵。」
這樣的勝利宣言的自信來源,是因為加上剛才臨時的代打,貓的擊破總數已經上升到九隻,和第二名月夜的四隻已經拉開了可觀的差距。
而一上場就被意外的攻擊給轟出場的光當然是零隻,不管怎麼樣,要在剩下的時間裡取得出場權並超越貓實在非常困難。
光沒有回應,只是啜著紅茶。
「剪刀、石頭──布!」貓高舉手喊著。
月夜、晴和樹同時出拳。
照慣例,晴和樹仍然會猜贏,就像過去的每一次。大家心知肚明,並覺得是理所當然的事。
然而,一個也許是必然的,也許是偶然的小小事件,改變了野貓的未來。
樹剪刀,月夜和晴都是石頭。
氣氛突然變得怪異起來。
「呃,這個……」月夜猶豫地看著樹。
「嘎呼。」而樹理所當然地轉頭,就要向盆栽群走去。
「等一下喵!」倏地,貓扯住樹的肩膀喊著。「樹不能戰鬥的吧?你的專門只是治癒不是嗎?」
「咪?」那驚訝的表情,就和貓與樹的第一次邂逅一樣。
一想起這個,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樹上場戰鬥,實在太危險了。
「我替樹上場吧。」那充滿暖意的,貓的笑容……樹看著,而一時無法回應。
那代表貓對樹,所能做到的最大的愛護與關懷。
從開始,直到最後。
「……」
樹點了點頭,再次露出那似乎想要說什麼的張口傻笑。
但終究,無法說出口來,樹的表情閃過了什麼一絲絲最細微的變化。也許隱隱地,連樹自己也沒有察覺到。
「喲,那麼加油吧。」光望向那一大群的盆栽,挖苦地說著。
「我會的喵,連樹的份一起努力。」貓滑稽地吐舌。「光你就在那裡等著做兩人份的雜務做到昏倒吧。」
「這才是我要說的台詞呢。」
光放下紅茶,只是微笑。
後記&碎碎念:
結果劇情又落後了,看來真的有必要收斂字數。
不然早就該講到下一章的劇情了呢。
嗯──
沒錯,光又開始伏筆暴走了=口=
這次又埋了好多奇妙的東西呢……
現在開始有一種「這玩意真能在五十章裡完結嗎」的感覺了……
噢對了,從這章開始光改用了被稱為”傳說中真正的破折號”的東西,以前的聽說只是很像破折號的兩條短槓。唉呀,這讓光想到柏拉圖的理型論。
魔法真是方便的東西啊(樂)
幾乎不用解說任何科學詞彙就可以斷骨接骨、死肉復肉……
不過也好在魔法這麼好用,不然光還不敢自斷手臂咧(喂)
圖片是樹。
說起來一開始是個非常花瓶的角色,幸好最近存在感慢慢出來了,從這章開始應該就能踢除花瓶名單之外了吧。
性格上就和光描述的差不多,反正樹也沒什麼心計。
稍微有些怕羞,是個內斂的傢伙,尤其在遇到貓之後更加嚴重。
也許這樣的人在忍耐到極限而爆發時,將會是出人意料的大膽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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