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定,人將永遠活著。
事實上,這並不是違反自然的,而是切乎自然的,就在逼近到光的邊緣時,時間即開始失去意義。我們可以說,是一個人生將不斷地被擴張、擴張、擴張到無遠弗屆,也可以說,是時間感本身被無限地壓縮、壓縮、壓縮到無可窺探。這兩者皆是正確且不可分割的完整意念。
自聖比亞城高聳的穹蒼向下窺探,於是不可免地發現,往來的人們分成了「追者」與「待者」。「待者」是很容易被區別出來的,他們無論何時,都悠閒地坐在咖啡館中,躺在公園的長椅上,徜徉在綠茵步道的微風裡。他們說:人生即是無限。誰能駁斥他們的邏輯呢?因此「待者」不急著讀牛頓與伏爾泰,不急著追求工作的升遷,不急著愛戀與傾慕他人,不急著在任何時間裡去做任何事情。正因人生是無限的,也因此,所有的事情都是可以被等待的;正因人生是無限的,也因此,所有的目標總是可以被完成的。他們踏著輕鬆的步伐,說著不疾不徐的話語,出現在所有他們被邀請的舞會上,他們的風度卓越如漂漂在湖面的綠葉。他們總是有無限的人生可以去等待任何會發生、或不會發生的未來。
「追者」則注意到了,他們擁有無涯的時間,可以去完成任何他們所能想像出來的事情。他們會建立無數的事業,探究所有的學問,爭取任何的成就。誰能駁斥他們的邏輯呢?在「追者」當中,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準確地描述自己是從事什麼職業的,他們既是律師也是醫生;既是工程師也是砌磚匠;既是詩人也是科學家。「追者」很容易被區分出來,他們無論何時都在看著錶,無論何時都在談論普朗克,無論何時手中都會捧著一本才剛付梓的書籍。他們是咖啡館的主人、是舞會的佈置人員、是大學教授、是作曲家、是畫師。他們在街上偶遇時會互相寒暄幾句,交換彼此還沒有體驗過的人生,看了看倫特魯鐘樓上的時針角度後,便又匆匆告別。他們活過一個接著一個的生涯,談過一場又一場的愛戀,對生命的熱愛使他們從不放過任何微渺的機會而勇往直前。
但在這世界當中,「追者」與「待者」有一件事是相同的,那便是無限長的生命造就了無限長的親戚名單。父母永遠不會死,祖父母、曾祖父母會永遠健在,這可以上溯至無限的列祖列宗都將永遠活著,並且發表他們的意見給子孫。兒子永遠逃不出父親的陰影,女兒逃不出母親的陰影。因此之故,從來沒有一個人可以作成他們自己。
當一男子企圖開創一番事業時,他覺得必須與自己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與無窮無盡的列祖列宗商量,以便從他們的錯誤中記取教訓。因為沒有一個事業可以被稱為是新事業,無論任何事業,在無盡的名單當中總是有人從事過了。而事實上,無論什麼事業也都已是被成就的了。但他們都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在這樣一個世界裡,壯志代代消沉、雄心世世衰退。祖宗的文采再輝煌,功勳再彪炳,也都禁不起消磨而流逝在時光之流中。
當一個女兒希望母親的指導時,她所得到的不可能是完整且堅定的回答,不可能不是稀釋的意志。她的母親必然得詢問她自己的母親,而這個母親又得詢問她自己的母親,如此這般地推到從前的從前。於是兒子與女兒都不能自己做出決定,他們無法從父母那裡聽到充滿信心的教誨,他們沒有任何能確定的觀念。因為,這些觀念的來源追溯起來,臻至百萬。
在一舉一動都得請教一百萬次的世界裡,沒有任何計畫是能夠擬定的,沒有任何未來是能夠規劃的。任何事物,都處在不定的狀態下。橋樑搭了一半便停止了,樓房蓋了七層卻沒有屋頂。商人囤積的貨物存量,隨著每一次心意的改變而改變。任何一句話總是無法說完。就在婚禮舉行的前一天,婚約便毀棄了。人們走過巷口時,總要回頭偷偷地觀察,是否有人在盯睄,在窺看自己。
於是無窮且無盡的,這都是為了不朽而付出的代價:沒有一個人是完整的,沒有一個人是自由的。在時光無窮的世界裡,有些人們終於理解唯一的生存之道,便是死亡。唯有在死亡當中,不論男女都能從過往的桎梏當中解放出來,從昔日的囹圄當中掙脫出來。這些少數人,於是在百萬計的親戚們祝福之下,或跳入康艾柏頓湖裡,或自倫特魯鐘樓一躍而下,結束了他們本屬無限的生命。如此,有限戰勝了無限。幾百萬季的秋季已過,將不會再有秋季;幾百萬回的冬雪已落,將不會再有冬雪;而幾百萬字的箴誡也已說盡,也不會再有箴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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