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山水
我不愛山,從來就不愛。
大二時,研究園林文學的侯老師上課提到,在山水之間,她更偏愛山林。老師說了一段往事——在師專的畢業旅行時,剛好遇到了天候不佳,形成偏巧剛好到了一處海濱,她看到了驚濤駭浪,那狂烈的景象,印下了驚怖的回憶。「然而說到山,」老師的語氣明顯溫和許多,「每次走進山林,那種寧靜都會有一種想哭的衝動。」——如果允許我將記憶任意拼貼,倒是可以不諱言地說,這一句話則是八年後讀博士班的階段,與老師餐聚時再次提到了這個話題。當時阿福學弟讀了一首詩:「幽人偏愛青山好,為是青山青不老。山中出雲雨太虛,一洗塵埃山更好。」(胡憲〈答朱元晦〉),阿福說這是一首理學詩,卻還不等他解釋完,老師逕直打斷地說,那些道理留給他們去說,我就愛山。可是,我完全跟老師不一樣耶⋯⋯,在那次的聚會中我回顧了當年師選課上老師的描述,我卻得到了相反的體會:每每想起了海,我的心中開展的視野總是風平浪靜、海闊天空的;至於山林,我總覺得深山不見人,林蔭遮掩,鬱鬱密密的柯葉枝枒後,似乎藏著什麼不可言說的怪力亂神?相較於山林,我是屬於水澤。
我一直覺得自己有著海的性格,時而柔軟時而剛烈,多變而遼闊。嗜水這一事,不知道從何時被我賦予了很多浪漫的想像。總說自己愛水,但很少真正從事水上活動,親近海的機會與行動也不多。我總這樣說服自己,因為媽媽的娘家在金山,靠海,所以我遺傳了來自媽媽基因內親海的性格。回視過往,赫然發現自己在創作的初始,竟然也都是與海相關的主題,高中第一次寫作投稿文學獎,得獎的作品為〈瓶中海〉,隔年參加臺北大學文藝獎獲獎的散文則是〈青春.流星.海〉,即使這兩年青澀幼稚的文章並沒有正式收錄在出版的文集中,但《彳亍》與《戲弄》這兩本文集中,赫然發現還是有許多與水有關的意象,如雨,如海,如澤泊。
智者樂水,仁者樂山。
《論語》中的耳熟能詳的教訓,我本不以為意,只視之為名言熟語。只是當老師據此解釋一個人的稟賦與山水偏好時,內心不禁有些微的震撼,總認為自己的性格與智者沾不上邊——古人認為,水能夠適應各式各樣的環境與容器,如同智者一樣機靈而善於調適;山則不同了,山穩穩地屹立在那,無論是誰、無論從哪個方向、用哪種方法登山,山只是不動,有如仁者敦厚的風範,容眾積聚。
當然我也明白,水又如何,山又如何,山水作為一種象徵,如何取象及詮釋,只要能夠言之成理,自成一家之言即可。老聃不也愛水,上善若水,以其善下之,海又何嘗不是兼納百川呢?只是仁智之說,在很長一段時歲內,就像是一種自我認同的心理暗示——如同星座、血型或各種心理測驗那樣——當我覺得自己是聰慧機靈的人,總是喜愛分析及言說。尤其走上了學術研究的路途,對於各種議題進行分析與評論幾乎成了自己日常工作的要務。而身為一名教師,我的工作仍然是不斷地期盼與訓練學生具有辨析分判及闡述表達的能力。這廿年來的自我養成的過程,不怕自己過於銳利乃至於苛刻,只為了努力把許多事情討論得更細膩、分梳得更有層次。我甚至一度霸道地認為這是一種積極入世的責任與承擔的姿態,更是知識分子的該有的能力。
直到踏入原住民漢語文學的研究天地,被另一種山海偉岸遼闊的氣象所感召,憑著無所畏懼之心,我在夏曼.藍波安的大海悠游、在瓦歷斯.諾幹、霍斯陸曼.伐伐的山林中奔走,原住民文學向我展開的山海世界,遠比中國山水來得更近了些,畢竟那是這塊土地上切身存在的領域,即使穿梭於虛構真實交錯的歷史故事或是奇幻炫目的巫術文化中,仍然能夠繹尋原住民心靈世界中的山風海雨。
但我仍然沒有出走。當我面臨這樣的質疑與關懷時,我依然辯解,自承我的視野的局限,我承認自己是一種外部觀點,而這樣的外部觀點仍然是有意義的。外部觀點的意義就如同內部觀點的意義一樣,都提供了我們看待事物的一種角度。難不成這些優秀的文學作品只是為了內部的人而撰寫的嗎?
這樣的自我剖析,誠懇真切卻也傲慢任性。
奧妙的是,該說是年齡漸長自然而然的身心轉變,或是人事糾纏、繁華寥落後的體悟?年屆不惑,慢慢理解到了自己的限制,明白自己或許一點也不聰慧,卻開始懂得靜心欣賞沈默的氣度與慧心。這不是權謀的機變或故作神秘,而是明白我們活著這個世界如同一首詩、一幅畫,人間世的語言固然能夠盡情馳騁,去剖析、去拆解、去給予評價與臧否、但畫依然是畫、詩依然是詩,直截線性的語言自有其方便卻也有其限制,但是面對生活,哪怕盡是消磨,也總有那麼片刻靈光一閃,讓我肅穆沈浸,將有聲化作無聲。
Daniel. Siegel,MD在《喜悅的腦》強調對於當下的覺照,主張減少評斷的過程,日常語言的有限性讓我們誤以為語言代表了事實,容易產生了好惡強烈分割的價值判斷。但是詩的語言不同,詩句的曖昧多義性不確切代表了什麼,它們只是呈現而已。這或許竟是中年之後,體會生活如詩的一項有力的佐證?
那麼,生活依舊是生活。
阿福詮釋的詩意,當年來不及明白,如今卻清楚了。胡憲的意思,大概隱含了理學家的理器觀,山中出雲雨,一洗塵埃,似乎正意味著天理醞沛,潤物有情。然而再是一種細密幽深哲學思維,或許還不如愛山愛水之人的一心慕近,乃至於竟深刻確信著有情山水能夠為著回應幽人的偏愛而長青。
於是,無論是仁者智者,無論風塵或清新,我決定走出喧囂的人世,默然領受一個人的山與水。
——2023年12月31日於新店中正路摩斯漢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