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先看楊澤〈蜉蝣〉(收入《人生不值得活的》一書)的第一段內容:
這是可能的:
我追索我的夢到達一個發光的城市,發現
雪在夜裡落著,在千燈寂寂的夢裡
紛紛落在我的眼上、睫上
我發現,雪在城市的夜裡落著
千隻蜉蝣的發光羽翼
重重擊打我的雙瞳且不斷
在我高聲呼痛的淚光裡不斷飛翔、死亡……
詩的第一句強調「這是可能的」,那反面解讀就是︰很多人覺得這不可能,不然楊澤又為何特意言之。「發光的城市」應屬繁華溫暖的景象,真相卻是「千燈寂寂」,此處已無人居住,暗示文明已淪沉,而千隻發光的蜉蝣又重燃希望,卻須以死亡為代價,大批鼓翼的蜉蝣前仆後繼,彷彿成了殉道者,重重衝擊詩人的雙瞳,讓詩人在尋求真相的過程受挫,萌生放棄的念頭。整段內容瀰漫一股迷離奇魅的氣氛。接著第二段:
因為詩的沉痛允諾
因為詩的沉痛允諾,這是可能的:
我再度追索我的耿耿不寐到達一黑暗之廣場
雨雪霏霏,在靈風死寂的旗下
雨雪霏霏,髣髴佛的千手遺忘的千手。而
我流淚獨坐,聽見黎明在城市的底部
在整個盆地的底部,那樣艱難遙遠地
喊我的名字……
詩人在第一段廢然而返,到了第二段「因為詩的沉痛允諾」出現兩次,像腦海不斷迴盪的聲響,也有朗讀的效果。詩人再次受到感召,這次重新做好心理準備,再度追索夢境的真相。
這次,發光的蜉蝣消失了,出現的是「黑暗之廣場」、「靈風死寂」,表示詩人進入比第一段更幽祕的境域,沒有光的世界。佛,象徵慈悲與信仰,而「髣髴佛的千手遺忘的千手」一句,暗示佛亦遺忘自己的責任,沒有人信仰祂,加深蒼涼遺世的氛圍,下一句「我流淚獨坐」,亦用相近的肢體動作呼應佛的形象。
之前「蜉蝣之光」不過是一種短暫、致命的假象,並非真正的光明,但穿透這一切真相,也損耗詩人大半的精神心力,考驗詩人的意志,是否至終仍堅信這個「可能」?因此這首詩才有如此曲折的追尋過程。
詩人在〈蜉蝣〉詩題旁引述〈詩經•曹風〉:「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兩句,形容蜉蝣翅翼如麻衣亦如雪般瑩亮,甚至寫出「雨雪霏霏」呼應「麻衣如雪」。「雨雪霏霏」其實也是蜉蝣另一種形象,否則「雨雪霏霏」與「靈風死寂」放在一起,其實是相悖的(因為「霏霏」一詞仍有「飄動」的動作存在)。
不過,我們要更細心揣度楊澤未引述的後兩句:「心之憂矣,於我歸說?」「歸說」有歸宿之意,楊澤的「不寫之寫」,應亦考驗讀者是否有眼力挖掘其中隱瞞的線索。另外一提的是,〈曹風〉還有一句「蜉蝣掘閱」形容蜉蝣挖洞而出的動作,也可與「千燈寂寂」、「黑暗之廣場」、「盆地的底部」等不見天日的形容相呼應。
〈曹風〉一詩歷來有幾個版本的解釋,一指曹國地小危殆,君臣不知亡國之憂;二指士大夫對自己的前程茫然無措。楊澤是藉此擔憂台灣局勢?還是身為讀書人,對未來的目標惶惑無依……?朝生夕死、生命短促的蜉蝣,亦暗示詩人自身渺弱如滄海一粟?
《詩經》是中國最古老的詩歌總集,無論現代詩走得再新潮叛逆,都無法輕易割斷這條淵源流長的民族血脈。藏於底部的黎明之光,應可象徵自《詩經》以來傳統的詩性精神。此詩正因浸染《詩經》古樸的氣息,才使詩人的思維與情感更顯沉厚有層次。
這首詩有兩層涵義︰一是楊澤閱讀〈詩經•曹風〉有感,「詩的沉痛允諾」可能是《詩經》對他的呼喚,《詩經》裡的一字一句,彷若螺號吹鳴一樣,穿越千百年的時光,命詩人為其尋索容身之處;第二便是楊澤欲以現代詩形式新鑄《詩經》的文化內蘊,並拋出創作者的歸宿在何處的疑問?《詩經》對於楊澤的意義,以及楊澤對於後代讀者的意義。
另外,用佛性去連結詩性,未讓人有什麼具體的宗教情懷,反而略顯格格不入,「因為詩的沉痛允諾」出現兩次,使整首詩的走向已往創作領域靠攏。不過依然驚嘆,楊澤把〈曹風〉一詩消化得相當透徹,再淋漓轉化成個人獨特的風格,不落陳腐。
夜深寂寥,眾人已睡,詩人仍「耿耿不寐」獨自閱讀創作,這又與第一段提到「夢」有所衝突,可想而知,詩裡所說的「夢」,並非是混亂無序的睡夢,而是詩人在清醒意識下苦心營構的幻境。
詩人的靈思運轉飛揚,想像底部的黎明只呼喊自己的名字(因世人皆盲目,不願相信有此際遇)。句與句之間,信念與質疑相互激駁,最後憑自己的體悟與文筆,聆聽創作的苦悶。
參考書目:
楊澤《人生不值得活的》台北:元尊文化,1997年
刊於《海星》詩刊23期,2017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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