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將顧城〈頌歌世界--來源〉(收自《顧城詩全編》,上海︰三聯書房︰2000年,頁660)一詩抄錄如下︰
泉水的臺階
鐵鏈上輕輕走過森林之馬
我所有的花,都從夢裡出來
我的火焰
大海的青色
晴空中最強的兵
我所有的夢,都從水裡出來
一節節陽光的鐵鏈
木盒帶來的空氣
魚和鳥的姿勢
我低聲說了聲你的名字
「泉水的臺階」甚至不算一個句子,卻在我們腦際自然浮現一幅明亮清冽的畫面,臺階上流溢澄澈的泉水,微漫一股幽雅的氛圍。接著「鐵鏈上輕輕走過森林之馬」一句,達達的馬蹄聲本就有悅耳的節奏性,再加上輕叩鐵鏈,交織出意想不到的鋃鐺效果,如回音敲醒耳膜,令人不由自主豎耳聆聽,尋辨方位。
「鐵鏈」有拘囚之意,森林之馬輕輕走過,代表這匹馬已重獲自由,「森林」也順勢補明「泉水的臺階」之所在地。不過「鐵鏈上輕輕走過森林之馬」莫名給人一絲危機感。鐵鏈是人類製造的無情之物,如果這匹馬重獲自由,為何不趕緊奔離,仍在附近徘徊?「輕輕走過」亦似有挑釁的意味;還是這匹原本即是自由之馬,不知此為人類之物,只是被鐵鏈的聲音吸引,好奇玩弄,若村民回來找尋遺失的鐵鏈,不就有被捕獲的危險;還有一種可能,鐵鏈是顧城之物,無心遺留抑或有意馴服這匹馬,作新世界交通工具之用?這句供我們豐富的想像。
「我所有的花,都從夢裡出來」一句略為平淡,下面又出現「我所有的夢,都從水裡出來」,使這兩行多了刻意設計的層次感,文句偏向「說明性」。花是從夢裡來,代表這世界存在詩人的想像當中,而非實際世界。顧城概略解釋他的詩意生態悄然演化的步驟。
夾在這兩行「說明性」文句中間的第三段,則全屬於「詩性」文句。顧城鋪排不同性質的文句,拓展接受與感受的幅度。「火焰」與「海」再加上「晴空」,陸、海、空三個領域都顧到了。從「我的火焰」開始,詩人身先士卒,提供自己的能量與熱情。火與水雖對立,卻同是世界延續的必須之物,尤其是「火」,象徵人類的文明與進步,如同生食與熟食的概念,所以由身為人類的「我」所操控。而「我的火焰/大海的青色」不僅是火與水的對立,亦是人與自然的對立,於是「晴空中最強的兵」的存在,象徵更高的境域介入,才能使前二者獲得平衡與協調。
至於「晴空中最強的兵」究竟是什麼?詩人並未說明,宛如這是最後一張王牌,不能輕易示人,增加情節的神祕性。「兵」的出現,暗示此處還不是很安全。
「火焰」、「大海」和「最強的兵」如結界護衛般,使世界架構得莊嚴神聖,讓人不由自主噤聲遠望。
接著「一節節陽光的鐵鏈」解開第一段的謎團,原來「鐵鏈上輕輕走過森林之馬」指的是馬行踏在森林細碎連綴的陽光之上,原本讓人又疑又懼的鐵鏈,搖身一變,成為溫煦舒適的暖陽意象,讀至此處便恍然大悟,心情才真正放寬下來,卻也仍對之前那句一頭霧水,詩人是刻意誤導我們的判斷。
神祕的「木盒」帶來空氣,「木盒」亦有囚困之意,空氣像是從原有的現實世界裡抓一把過來釋放,並孳育新的空氣,有古老魔法的況味。空氣的功能非僅供生物呼吸,也帶來了飛行與游水的視覺享受,詩人邀我們靜觀「鳶飛魚躍」的自然造化。
詩中的魚、鳥跟馬,分屬三種空間的生物,來此繁衍後代,欣欣向榮。顧城簡單勾描幾個角色與行動,使整首詩的景象逐漸立體。
陽光、空氣、水,構成生命的要素皆具備,就只剩一位與詩人同類的伴侶,如同亞當需要夏娃,故最後一句︰「我低聲說了聲你的名字」詩人用聲音呼喚「你」的名字,而且還要「低聲」,可能是羞怯,也可能害怕被別人發現。「你」是整首詩最後出現的角色,究竟來了沒?詩人戛然收筆,讓這段情感互動悄悄有了未知的變數。
整首詩精巧輕柔,只消幾分鐘即可讀畢,卻又讓我們情不自禁反覆回味,其中「鐵鏈上輕輕走過森林之馬」到「一節節陽光的鐵鏈」這兩句的變化可說是功不可沒,就算最後真相大白,卻依舊無法釋懷「鐵鏈上輕輕走過森林之馬」帶給我們驚心的誤會,彷若那回音其實是從我們本身的意識深淵旋盪而出。
刊於《海星》詩刊24期,201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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