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搬家，並沒有把魚缸搬過去，孔雀魚也全都送給水族館了。
最早養魚的記憶是在小學，母親把元本山透明塑膠桶當成魚缸，父親再跟鄉下經營錦鯉生意的鄰居叔叔撈了四、五條放進來給我養養看，交代每天只要餵一次一些白吐司屑即可，偶爾叨念一天不要餵那麼多次。
這是我人生第一個魚缸，相當寒酸。
接著大學，兩位女同學在我生日前合送一口圓形的玻璃魚缸，開口處有一圈大波浪荷葉造型，相當精巧，她們甚至還問老闆哪種魚攻擊性最強，簡直明指我個性剛烈難溝通，最後選定八條慈鯛科的斑馬魚。
收到這份貴重的禮物，內心當然忭悅歡喜，甚至還不滿足，再去挑幾條同是慈鯛科的非洲王子一同作伴︰一種是憂思深遠的淡藍斑紋，另一種是亮麗醒目的金黃體態，兩種色調交錯，極為合拍。
每次書唸累了，總會趴在案前看著圓形魚缸自言自語︰「不兇啊！哪裡兇？」不過我得承認，年輕時的人際關係的確處理得很糟。大學畢業去南部念研究所，養魚的興趣便暫停。
回台北寫論文時，附近有家水族館剛開幕，全館七折優惠招攬生意，一時興起，用自己打工賺來的錢，買下一個再大點的四方形塑膠黑框玻璃魚缸，附贈一些基本設備與藥水，加起來不到一千。當時喜歡日光燈，順便買了一百條回家。將客廳靠牆的長矮櫃上頭清出一角，把魚缸沖洗一遍，舀進乾淨的自來水，倒兩瓶蓋水質穩定劑，開始打氣，等個十幾分鐘，小心翼翼將嬌客們請入新屋。
燈光一照，登台亮相，瞬間美不勝收，鎮日望著一群螢亮的精靈樂不思蜀。
後來迷上孔雀魚，原因無他，孔雀魚會在短時間內頻生小魚，滿足我想育養後代的熱情，甚至曾經失心瘋，看上一對就要一千二某高級品種全紅白子緞帶孔雀魚，還一次買了兩對，可惜價格越貴越難養活，最後看開了，買兩百塊六條孔雀魚比較划算，不過也是買到整缸「魚」滿為患，被母親喝斥才住手。
剛出生的小孔雀魚容易被大魚當腹中飧，老闆建議我再買個魚缸，只要看到小魚出沒，立馬撈起來，導致魚缸越買越多，大小形狀不一；另外就是多種水草，不同種類顏色高低的水草在燈光照射下行光合作用，開始蔓成一氣，叢叢交纏，逐漸遮掩讓小魚可以躲憩的屏障碉堡，只差沒幫魚缸鋪上一整片綠油油的草皮。
有時恍惚之間，把水當成空氣，把自己縮成小人，眼前高聳蓊鬱的水草，這邊是春意盎然，那些是秋季楓紅，濃蔭幽徑，酷似童話裡的魔法森林，誘我徜徉進入。
久了，又想幫牠們添一些家族成員，十幾隻蝦子跟兩隻白老鼠魚，看起來就更熱鬧了，每次開燈，都會找一下白老鼠魚有沒有少一隻，牠們如雪貂在底部梭來巡去，吸啄每一寸沙粒，細心檢查清潔，有時擔心兩條會不會太辛苦？要不要再買一條？三餐必有一餐是高級冷凍蝦苗。夏日灼炙，魚缸溫度升高，趕緊丟幾個冰塊幫忙降火氣；冬天到了，怕牠們感冒，還買了加溫器。寒暑呵護備至。
色彩艷麗、花樣百出的魚兒看似群居，其實各有各的動向。擦肩而過、冷暖自知的處世態度與都市習慣略為相仿。有幾次不小心撞到魚缸，倉皇失措的游姿我都覺得優美如儀。據聞魚的記憶力只有幾秒，令人難以置信，這值得高興還是該難過？喜怒哀樂都還沒決定好要怎麼擺給人看，卻又忘了事情發生的原因，乾脆保持一貫漠然表情。
魚缸養久了，連伏在沙粒上幾顆鵝卵石都沾有淡淡的苔絨，恍然呈顯一絲深居簡出的遺世氛圍，與外在現實隔出一條浮浮沉沉、互不侵犯的界線。
常常更深夜謐，家人酣然赴夢，而我的論文進度依然掛零，躡手躡腳走向客廳，撳下燈管，本該打烊就寢的魚兒都被驚醒，知道主人在看，只好逆來順受再度慵懶游晃起來，撐沒幾秒力有未逮，又如摩天輪冉冉滑落。
眼神來回巡視裡頭每一處，看牠們是否安好，而外掛式過濾器咕嚕咕嚕咕嚕，像小瀑布那樣盈溢耳畔，替魚兒滾出氧氣，活出生機，歲月靜好。
是不是水流潺潺的緣故，裡頭的時間容易變得沉緩悠長，魚變得不會老，牠的生命沒有老的階段，最後低調赴死，也不願驚動別人。
我本就不喜多語，魚這種寵物最符合主人的情性，互不煩擾，耳根清靜。養魚之後，望著魚缸發呆的次數越來越多，見好不願收。每天跑水族館，附近有四家，跑到每一家老闆都認識我，有時一個人在水族館待了快一個小時，什麼都沒買，只是一缸一缸來回瀏覽，不可能每種都養，剩下的就在店裡欣賞。記得其中一家老闆受不了，皺眉問我：「你每天都來，到底要買哪一種？要不要幫你訂？」我訕訕笑了一下，什麼都沒想就脫口而出：「我只是喜歡看魚……」這答案讓老闆有些錯愕，接著表情像終於搞懂一則繁複的數學算式一樣豁然開朗：「沒關係，慢慢看，我也需要有人陪我。」
從寫論文、當兵到工作，這四四方方塑膠黑框的玻璃魚缸也陪伴我許久，彼此相安無事，直到準備搬到新家，父親忍不住對我露出一絲黠笑︰「你的魚缸要怎麼搬過去，自己先想一下。」
父母審美觀不高，新家布置起來跟舊家沒兩樣，完全沒有舒適開闊的空間感，走到哪都可以撞到櫃子、桌子或椅子，我能作主的只有自己臥室天花板的燈具樣式。想來想去，還真找不到適當位置再放個魚缸，硬塞只會讓新家更添滑稽罷了。其他魚缸都一一送人，唯獨那方型魚缸捨不得，迄今仍閒置於舊家儲藏室裡，舊家亦租給別人。
沒有相濡以沫的對象該怎麼辦？
偶爾看到店家玻璃窗前有養魚，都有恍如隔世之感，彷彿見到以前朋友的朋友，我還記得你喚什麼名字，逛水族館時有背起來；瞥到電線桿下有待棄的魚缸，心亦微微抽疼，是不是這魚缸主人僅存的閒情再也無力維持與現實的平衡？
明明名字有兩個字是水部，卻像缺了魚的水空洞乏味，乾脆把自己魅想成一尾戴著黑框眼鏡的魚，在闃寂的夜街上，游過斑馬線、地下街、手扶梯，透過玻璃窺望捷運內的乘客，他們也悄悄變成不同品種的魚，門開了，游進去，我是其中之一。
不過心情還是一個人，冷暖自知。
緩緩，在這逼仄的時空裡，迤邐出若有似無的痕紋。
刊於《幼獅文藝》759期2017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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