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遇到阿吉師沒多久，我幾乎不再找其他的按摩師了。
大約從兩年前吧，我開始喜歡上了按摩……。
起初是嘗試腳底按摩，當初朋友向我推薦，便想到一些藝人在節目做腳底按摩時，露出各式誇張猙獰的表情，令我略為退卻，不過朋友再三保證，師父的力道其實會隨我們的感受去調整，那些藝人只是做節目效果罷了。遂跟著他進入了板橋一家腳底按摩店，兩人泡完腳後，便坐在相鄰的沙發椅上，朋友表現出一派輕鬆的樣子，而我則是略帶緊張觀察其他客人的神情，這時我們兩人四腳一抬，兩位師父各自在我們面前坐下，轉開一罐乳液，在我腳底塗了一些後，開始先搓搓揉揉，朋友在旁先叮嚀幫我服務的師父：「他第一次來囉！不要太大力！」雖然過程中偶爾有些刺痛，但當雙腳不斷遊走於痠、麻、疼、痛等不同的感受，還真是讓我瞠目結舌、五味雜陳，經過一番刺激之後，眼皮也漸漸垂闔。按完後，再熱敷一下，雙腳頓時如釋重負，簡直可以施展輕功渡水，那位師父最後還對我賊笑一句：「我按的算輕喔！」
第一次，我帶著滿意的表情離開，不過當時那名對我賊笑的，並不是阿吉師……。
由於每次去，就隨便點一位師父，所以長久以來並沒有機會遇到阿吉師，不過躺在沙發上，當腳一抬起，至少已把一半的疲憊都抖落，那種等著被人伺候的感覺，真像個小帝王。去年有一段時期，由於長時間站著上課的緣故，足後跟那一帶痛得非常厲害，走起來已一拐一拐，甚至有幾次早上醒來，腳底痛到完全無法站起來，痠痛軟膏用掉一大罐，最後還是看中醫拿藥吃，疼痛感才慢慢舒緩許多，其間自然也得依靠腳底按摩的輔助……，於是每次去，要求的力道也越來越重，四十分鐘的療程，腳底每個穴道都被重重刺激一遍，彷彿都長出鼻子，開始呼吸新鮮空氣了。
享受將近一年的腳底按摩，朋友開始問我要不要試試看「肩頸按摩」？那時我依然猶豫不決，因為從小到大，極少在別人面前寬衣解帶，洗完澡，絕對是穿好衣服才會走出浴室，不像我爸，每次洗澡只穿一件內褲就出來，就算小時候要上游泳課，寧願罰站也不想帶泳褲。不過腳底按摩久了，越來越不覺得新鮮，甚至還換了好幾家店，依然讓人失望透頂，只覺得那些師父越到後面，力道越來越輕，甚至晃神的也有。
在越換越不滿意的情況下，決定嘗試一下四十分鐘的「肩頸按摩」，當時又回到板橋的按摩店，在還沒碰到阿吉師之前，有兩次並不愉快的按摩經驗。第一次是一位男按摩師父，按一按，中途竟然兩次跑出去接電話，一接就將近五分鐘，而且每次回來按，力氣越小，也越來越沒方向感，東捏一把西揉一下，像是迷路的蜜蜂在我背上跌跌撞撞，更像是一個在開會時想打瞌睡的員工，怕被老闆發現，故意裝模作樣，但這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騙術，只是更惹人厭恨罷了，更可惡的是，按完後我看了一下時間，他竟沒補回當時兩次離開的時數，暗自決定下次絕對不找那位師父，那四十分鐘根本沒感受到一絲誠意；下一次換了另一位歐巴桑按摩師，沒想到下場更慘烈，她只用一個拔罐器，在我背上「啾啾啾啾」幾下，開始胡亂刮一通，當時痛得我哇哇慘叫，沒想到她還嘲笑我：「唉唷，男生那麼不會忍喔！」那四十分鐘彷彿世界末日。回家照鏡子，背後已是滿目瘡痍、體無完膚，一大片如烏雲般的瘀青，根本不是享受，而是莫名其妙被人毒打一頓。
正當我決定從肩頸按摩的世界撤退時，遇見了一位救星，那就是阿吉師。
直到遇見阿吉師，我才算真正享受到按摩的快感。當時也是毫無預約的情況下碰到他在店裡，身形略為矮小粗肉，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右眼的眼珠有些偏斜，讓我不敢多看他，以免顯得自己沒禮貌。阿吉師的力道也是相當猛烈，一出手像揪小雞一樣先捏住我的脖子，讓我一開始心驚膽跳，不過他是我遇到第一位會問「這樣的力道可以嗎？」的師父，另外，他的手也是極具有方向感，絕對不會隨便給你東按西搓，上揉下捏，而是慢慢由肩膀往下，一個點接著一個點，探詢我每一處可能痠痛的地方。結果到了腰部時，我彷彿看見驚奇的景象，不禁張大雙眼將頭抬起，接著以不可思議的語氣叫出聲來……。
那種「痠」是我從未感受到的，以往按摩時刻我幾乎很少開口，但是當阿吉師一壓到我脊椎靠近腰的部位，我不禁立刻用一句「好痠啊！」來回應我最真實的感受，隨後覺得這形容實在是太普通了，趕緊多補一句：「而且那種痠，好像從很深的裡頭竄出來的感覺！」
腳，一生都在承載整個身體的重量，那種痠是可以輕易理解包容的，但我從來不知道原來腰竟然也這麼痠，想想也是，腰不也默默承載著主人一半的重量？大多重要的器官都在腰部以上，尤其是這些年，我這個貪吃的主人，體態早已漸漸肥碩，雖然這一年勤跑健身房，並控制飲食，腰部的贅肉終於也減回兩三圈，還好那些原本不能穿的舊褲子都沒丟，不過瘦雖瘦，但肚子最後那一圈真的很難減，肥肉肉的一坨像半洩的氣球，仍舊頑強地賴在前面，嘲諷我的自尊。每次在按摩前解開襯衫，露出鼓脹的肚皮，都會覺得，說不定是肚子那幾圈貪吃的重量，壓得我的腰喘不過氣來。
第一次被阿吉師按摩後，我才真正感受到腰的存在。腰似乎在被主人漠視了好幾十年後，當有人偶然敲響它的牢門時，趁此機會立刻向外瘋狂求援。此時我成一座火山，而我的腰則是在地底蟄伏已久的岩漿，準備大肆噴發，從此永無安寧。
刊於人間福報2014年4月24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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