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不治之症的人,都必須經過一段過渡期。
除了要適應自己逐漸死亡的軀體,還有一個又一個來探望的朋友。
他們都帶著憐憫的眼神,但其中也有一絲僥倖。
一絲我知道、但不明白的僥倖,異常尖銳刺人。
只有他不那麼看我。
初戀是我此生最美好、也最長久的愛情。
進而他的探望,也最讓人溫暖。
他的臉龐線條剛毅鮮明,一如我記憶中存在的那個吻,帶著笨拙,卻也執著。
他伸手幫我調整床的角度,拿著沾水的棉花棒潤我的嘴唇。
只有他明白我的疲憊,朋友言不及義的探問比任何一個將死的細胞都要折磨人。
他溫柔,他貼心,他為我著想。
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們才會分手。
「謝謝你,曾經愛過我。」我心懷感激,沒有他,我的過去不會與眾不同。
他的臉上閃過一絲我不確定的東西,像是心疼,又像是不滿。
很難理解,又迅速消逝的表情。
他一向這樣。
「我仍然愛妳。」他的手收緊我的。
若是年輕的我,或許應該臉紅,應該手足無措。
但現在的我躺在病床上,因為點滴而動彈不得。
「那真是……傷腦筋啊。」
所以我笑了。
===========================================
我大概理解了,《時空旅人之妻》的亨利清楚自己死亡將近的感覺。
我明白,我不說,但他知道我的眼睛。
他的臉上帶著不滿,對上天即將帶走我而生氣的眉頭,我竟然覺得這樣的他很迷人。
我覺得滿足。
也覺得痛苦。
分手並沒有多大的效用,對一個傾盡一輩子去愛妳的男人來說,是這樣。
他始終還是沒有重視過他自己。
當時我在德國著迷於歌德、Porsche;
他每天經過我的住處,想著有一天會遇見我。
即使我到美國為長期的藝術展覽不回台北;
他每天早上買一杯咖啡,記得我的咖啡癮。
我連離開與他相同的城市也沒有通知,他卻願意相信我和他在台北吸收相同的潮濕。
我安靜的生病,沉默的消耗餘生。
朋友喧嘩的探問,死亡因而更加逼近我。
死神擁有最好的耳朵,聽得見送別的聲音,還有我的奄奄一息。
我等待死亡。
他的手很溫柔的握著我,皺紋卻企圖留住我的靈魂,他真是狡詐。
「怎麼辦呢?我想我還是會愛著妳。」
他想用輕鬆的語調送我離開,但是和那憂心的表情一點也不搭調。
我微微睜開眼睛,想給他一個笑容,然後開口告訴他:
“那還真是傷腦筋呢。”
但是我沒有。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