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恨」這個字來形容我和鋼琴之間的關係似乎太單純了點,因為它糾結著一段童年學習的悲劇。
小二還是小三那年,家裡從學校搬來了一台舊風琴。連一個眨眼洋娃娃都不曾擁有過的我,風琴無疑是我和哥哥所見過最奢侈的玩具。放學後,當老師的父親,總會彈些簡單的曲子,哥哥半是站著,而我總和爸爸擠坐在同張椅子上,兩個小鬼,一邊跟著爸爸「Do Re Mi Do Re Mi」地唱著譜、一邊記著鍵盤的位置,反覆彈奏著,消磨著晚餐前的美好時光。
觀察了幾天,父親終於宣佈:「要學琴就得找老師教,哥哥先去學吧!」
老師很好找,就是自己班上的音樂老師。每天看著哥哥練琴,小小年紀的我很是羨慕,不知是否太小或太乖,也沒想到吵著要學。
突然有一天,爸爸又宣佈:「要買鋼琴了!用風琴來練鋼琴總是不理想。而且既然要買鋼琴,那麼妹妹就一起學吧!」爸爸接著又說:「哥哥可以把音樂當成一種興趣,而妹妹是女生,學音樂最好!爸爸買了鋼琴,妳要好好學,將來就當音樂老師吧!」父親一口氣,就把他心中對我們的期望和人生規劃給說了出來。我傻傻地聽著,也覺得很有道理,雖然到那個時候為止,我只想過要當國父、歌星、醫生和偉人。
就這樣,我揹起了「約翰湯姆遜」,跟著開學剛認識的音樂老師,踏上了學音樂的旅程。
「不對,不對,不對!」鋼琴老師第一次見到我彈琴,就眉頭深鎖,拼命搖頭。原來彈鋼琴的指法和風琴完全不同。手指不能趴在琴鍵上,必須堅毅而優雅地站起來。可是我年齡小、手也太小,一點力氣都沒有,特別是我的小指,像是扶不起的「阿抖」,說什麼都無力地癱在白鍵上,要不就翹得高高的。
我看著老師起了無名的怒火,幾次糾正無效,她終於特別恩准我:「如果妳的手真的沒有力氣優雅地抬起來,那麼妳可以像雞爪一樣豎著,先不管姿態好不好看,能讓每根手指立著彈琴再說!」
其實,當我在家中練琴,彈著彈著,幻想著當一個美麗的音樂仙子老師時,整個人輕飄飄的,常常可以正確又快樂地彈奏著簡單的樂曲。可是一到鋼琴老師的面前,緊張的情緒一升起,我的手就只能像雞爪,僵硬地彈著單調、死氣沉沉的練習曲。
而老師似乎總是忘了她賜予我的「優待」,大聲地斥責我:「妳的手幹嘛像雞爪一樣,天底下有人這樣彈琴嗎?」我怯生生地提醒老師,因為我會緊張,所以是她特許我先這樣彈琴的,我在家裡彈琴時,並不是這個樣子。
可是每次上課的命運,永遠還是:心情一放鬆,小指頭就翹起來,然後被老師的鉛筆或皮尺無情地敲彈;要不就是手一立成「雞爪狀」,便得遭受老師的白眼和冷嘲熱諷。
鋼琴老師不只我一個學生,每次上課,若是提早到,前面總有個小姐姐,彈著一手漂亮的鋼琴,而老師總是毫不保留地表現出她的差別待遇,對那個小姐姐又是拍手、又是讚美。還不時冷冷地回頭瞄我,好像在說:「瞧,同樣是我的學生哩。」等小姐姐彈完,我已經緊張得四肢發軟,卻還是順從地爬上椅子,但老師總是絲毫不掩飾臉上不耐的表情。「怎麼樣,回家有練習吧?」不知道為什麼一聽到這句話,原本苦練多日,好不容易才拾起的信心,便完全瓦解,然後再次重複著我似乎無止盡的悲慘時刻。
終於,老天爺還是安排了一場意外,讓一切莫名其妙地結束。
一個微寒的午後,我和平常一樣,和鄰居的孩子盡情地玩著跳格子、過五關,一直玩到太陽快下山。回到家裡一看時鐘,才想起當天有鋼琴課,而且時間已經過了。我抓起了練習本,二話不說,拼命地往老師的家裡衝,心想,如果老師生氣了,一定要好好道歉才是。
誰知道,等到了「老師的家」,推開門的那一刻,我簡直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同樣的地址,裡面卻住著不同的人:一對夫妻、兩個小孩。大門並沒關,一推開門只看到這家人圍在客廳裡吃飯看電視。燈火通明,鋼琴就立在客廳的一角,只是那樣溫暖、熱絡的氣氛,怎麼看都不像下午時陰冷、昏暗的感覺。
「這怎麼回事?真是邪門!」我就像是在黑暗中走錯了電影放映廳一樣。
回家告訴父親,父親並不知情,只說:「喔,可能那裡只是老師租的琴室,她並不住在那裡吧。」
然而,真正恐怖的事還沒有開始。
隔天,正巧有音樂課,我心想:「剛好可以向老師道歉和解釋,順便知道昨天的撞邪事件是怎麼回事。」哪知道老師一來,一句話都不說,靜默了好幾分鐘,誰都不知道她受了什麼折磨。
突然間,老師嚶嚶地哭了起來,以無比委屈的聲音告訴全班同學:「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遇過這麼壞的學生,昨天我要幫一個學生上鋼琴課,這個學生居然從頭到尾沒有出現,一個學生居然用這樣的態度來懲罰老師。」說完這話,她似乎把滿腔的怒氣都發洩了出來,擦了擦眼淚,像是努力要擺脫沉重打擊似的,奮力地彈出了第一條曲子。
我完全不記得老師彈了什麼,整個人轟的一聲,呆掉了。我再也提不起勁上課,一整天都被老師的指控煎熬著。
接著,我幾乎確定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從心裡昇起,那是「恨」。我恨鋼琴、恨這惡毒、可怕的指控。在那之前,我還不明白恨的感覺。
回家後,我告訴父親,我不想學鋼琴了,然後一五一十告訴父親音樂課上發生的事。沒有上吊、沒有跳樓、甚至沒有掉淚,父親還是聽得出來,我說的不是謊言,畢竟我只是個小二的單純孩子。
從那天起,我再也沒學過鋼琴,而這架花了父親幾個月薪水買下的鋼琴,就這樣安安靜靜地成了客廳裡的裝飾品,二、三十年來,極少再發出美妙的樂音。
Pauline 2003/9/12 20:00初稿
9/14 00:50小修(還是很不滿意但懶得再改的二稿)
插圖:桑貝。出自徐四金所著的《夏先生的故事》(小知堂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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