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久沒有進戲院看電影,彷彿是進行一場儀式。
那天看完《時時刻刻》(The Hours)走出戲院,我向同行的女友說:「說起來我應該謝謝妳救了我,妳若沒有陪我看電影,搞不好我會自殺也說不定。」女友不置可否地看了我一眼,她知道我模擬的是劇中茱莉安摩爾的角色。
又下了兩層電梯,我「改變了心意」,轉頭又對她說:「我其實是騙妳的,我並不會自殺。」聰慧的女友對我這類無聊的笑話見怪不怪,倒是蠻正經地對我說:「所以我說這部片裡的角色太過了,反而引不起共鳴。」一語道破我的心情。
《時時刻刻》算是一部編、導、演都有一定水準的電影。剪接與攝影都屬上乘,對白也富饒深意。年輕的學子或許缺乏那樣的生活經驗,明瞭劇中角色的部分對白和反應可能有些吃力。而全然體會的觀眾,或許感動於自己過人的領悟力、演員的演技、編劇將三段故事串聯的巧妙以及導演的運鏡和選角之類的電影技巧,正要對這部電影佩服地五體投地時,卻不由得從地面上拉起一體,理智地問自己:「它真的讓你感動了嗎?」
除了妮可基嫚飾演的吳爾芙,我們或可感同於那個時候(一九二○年代,女性主義還未張顯)、那樣一個充滿才華的女子,加上身受憂鬱症所苦,於是當她說出:「只有我一個人在黑暗裡掙扎。」我們可以體會到那種錐心的苦楚。
但是當我們把焦點轉向一九五○年代的蘿菈(Laura,茱莉安摩爾飾)以及二十一世紀的克拉瑞莎(Clarissa,梅莉史翠普飾),我們好奇同樣的壓抑與孤寂是否複製?而這正是編導企圖帶領我們一同探討的議題──藉著一本小說的串聯──
當茱莉安摩爾脆弱而敏感的眼神出現在銀幕的時刻,我們很快就被她吸引,好奇她的神經質為何而生?
導演很快給我們暗示:一個長相平凡到不行的中年男子,早上在妻子未起床就替她買好了鮮花插上;一個慧黠如精靈的小男孩;一個平凡的家庭生活。但是這顯然都不是蘿菈想要的「選擇」(應該也包括她肚子裡的孩子)。除了「自己買花」這個暗喻的自由,我們好奇她還有哪些沉重的不自由?
於是當蘿菈大胸脯的女友站在門口按門鈴時,我們彷彿快看到了答案。這是一個給人「胸大無腦」標準印象的女子。當她和神經質的蘿菈一起出現在畫面上時,形成一種格外有趣的對比。看看導演要她做什麼?
她發現蘿菈正在看書,於是誇張地站了起來:「哇,妳在看書啊?」走上前隨便翻兩頁:「寫些什麼?」蘿菈說:「寫一個女主人很會辦party,但事實上並非如此,她一點都不擅長。」蘿菈的女友此刻馬上露出一臉因為「胸大無腦」而興趣缺缺的表情,很快把書蓋上。就在觀眾一陣細微的笑聲後,這個大胸脯女人卻說出一段讓人震撼的事:她的子宮長了東西,要住院檢查。這是她生不出孩子的原因。她一直認為能生孩子才是女人,而她連「做個女人」都不能,壓抑的淚水再也不藏不住。她才是那個「別人眼中很會辦party,但事實上一點都不是如此的女人」。
我從不認為女人會生孩子才叫女人,但那的確是女人長久至今被社會、被自己所負載的責任和壓力。於是相較於蘿菈的脆弱,她的女友刻意展現的健康和開朗,反而更令人沉痛。
我們試圖想多瞭解蘿菈、吳爾芙以及克拉瑞莎所壓抑的部分孤寂與痛苦的來源──也就是同性戀的問題。可惜編導給的答案不多,除了三段親吻之外,我看不出太多女人之間的愛情(恐怕編導自己也不清楚)。我甚至懷疑住在紐約的克拉瑞莎是個同性戀,她和伴侶最後的那個吻真是吻得莫名其妙。
梅莉史翠普所飾演的克拉瑞莎,是一個悲哀的角色,一直活在過去──十八歲時和理查的初戀──走不出來。同樣的,我不喜歡也不認同這樣的角色。她甚至模仿初戀男友的愛情模式,做一個同性戀者。然而她似乎只愛她的詩人情人理查,只為他一個人而活,其他的人都是幌子。我們不禁要問:怎麼會這樣呢?一個女人怎麼會只為一個人活?只活在過去裡呢?她的生命怎會如此trivial(電影裡翻譯為「微不足道」)?克拉瑞莎和女兒的一段談話中,兩度用了「trivial」這個字眼。她提到她見了理查,而他看她的眼神,彷彿是在告訴她:「她是如此地trivial(微不足道)。」這段愛情中,最早得到自由的卻是一個男性──理查的前男友。他說:「當我離開他,搭上火車時,我第一次感到如此的自由!」
《時時刻刻》裡面過度脆弱的女性,反而讓女性長久的、深沉的壓抑失去了重量。我不禁懷疑編導是否真的看見了女人百年乃至千年的孤寂和不自由?這一切在他們的眼中是否也是「trivial」?又或者相反,女人「輕微的悲哀」對男人而言已經是「難以承受的重」?若是如此,那麼導演和編劇又太悲憫也太脆弱了!
女人的悲哀之一確實是必須面對一些瑣碎、微不足道的事,只是當這些瑣碎、微不足道的事被導演在銀幕前放大,觀眾看到的可能是蘿拉和克拉瑞莎的「無能」。
附註:trivial有瑣碎、平凡、淺薄、微不足道、無能的等意思。
寶兒Pauline 2003/3/3 初稿寫於16:44 ,本修正稿寫於1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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