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那年我毛遂自薦加入了校刊社,追逐一個夢,編了一本刊物,失去了初吻。
我們的校刊社說穿了只是五、六個文藝少女所組成「夢幻團體」,然而這個夢在當年就是我全部的世界了。
年少的夢多半來自模仿與複製,我所複製的是哥哥的腳印。哥的房間堆著一疊疊的《建中青年》,初中的時候,我總是反覆聽著哥哥訴說校刊社裡那些叛逆才子的事蹟,我當然想不到那些比小說更好聽的故事日後真會出版成書,而當年帶頭少年的名字早如刺青般刻在我的腦海;刊物裡那頁被撕掉的仿莊子<逍遙遊>的短文,我背得和哥哥一樣熟;還有那些詩、那些像是存在主義之類我所不懂的名詞,都成了一種美麗的召喚。
校刊社對我而言是個比大學更接近知識的城邦,即便那個閣樓小房間裡只有幾張桌子、椅子、幾櫃子的書和久積的灰塵;而居民都是被植入特殊晶片的改革份子,不只對文學,也對這個充滿權威的大人世界。至少清瘦的校刊社社長S,散發的正是這種氣味與暗示。
我和S認識之後,很快就成為莫逆。每天,我都抓著她反覆講述那些外校校刊前輩的故事,彷彿這樣就可以證明我和他們擁有一樣的天份和質地,一定可以在這個沉悶的女校闖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就靠著幾篇了不起的文章和詩……
沉悶的無疑是我自己──那個青黃不接、懵懂無知,急欲蛻變成蝴蝶的自己。
我實在說不清楚一本百來頁的校刊何以磨蹭近一年,而且每天心繫於此。然而一本校刊從訂專題、採訪、邀稿、自己寫文章,到打字、完稿、美編、排版、校對、印刷等種種技術性的問題,我們都像是學步的孩子,如此虔誠且小心翼翼。
學姐曾找來已是詩人的前B中校刊主編為我們講述一些編輯概念,奇怪的是,對我來說,詩人的光華遠不如他手上展示的刊物以及那些編輯上的專有名詞來得迷人。
高二大部份的時間,我手上捧讀的不是課本,而是幾年來前三志願的校刊,讀著那些被我們崇拜不已或譏笑為劣作的種種範本,努力想要從中間杷梳出屬於自己的思想和風格。在那段日子裡,除了那些與作家、文人的聊天如今追憶起來多少讓人羨慕,我最沉醉的其實是與S大剌剌地躺在中正紀念堂的廣場上,訴說年少輕狂的夢想,數落學校的種種荒謬行徑以及同學們只知聯考的麻木不仁。帶著嬉皮氣質、特立獨行的副社長並不嫉妒我和S快速增溫的感情,她還是一貫的飄飄蕩蕩,書包裡只放兩本課本、一把梳子,以及一些像是帶有法術的小玩意。我們其實只是個「作夢團體」,並不帶革命氣息。只有我覺得自己必定是被上天欽點,有朝一日將和其他校刊社的同學成為主導這個世界改革的菁英。
當時我對女中的教育充滿憤怒與不屑,齊耳的蠢呆髮型以及校長動不動就羞辱成績不好和愛打扮的同學都讓我憤恨不平(這一點,社團的夥伴全都同感憤慨)。我更不能理解的是同學的順從與懦弱。打從每天早上穿著黃襯衫和一大群同學魚貫走進教室溫書、考試開始,我就覺得周遭大多是沒有思想的讀書機器人。為什麼我們女校學生就不能像哥哥校刊社裡的那些男孩子一樣叛逆?一樣勇於追求真理?我坐在蒼茫的教室裡感覺大家都離我好遠,而別人或許也覺得如此。
那時只有校刊社是我的心靈歸屬。我常趴在那張長桌上讀著那些完全讀不懂的經典,並且粗糙地模擬他人的文字;或者從閣樓的那扇窗望向校外的世界,做著混沌不明的夢。
我所複製的叛逆行徑就是閱讀小說、詩集和西方經典,還有,談戀愛。但事實上我大多讀不懂那些書的美好,而所謂的戀愛其實也稱不上是戀愛,純粹只是為了叛逆,因為這些都不是學校鼓勵一個好學生該做的事。
那場戀愛是樁極蠢的往事。我挑選的對象是B中的校刊主編,而我無疑只是看上他的頭銜,只是出於一種門當戶對的封建思維。而更難堪的是約會、聊天幾次後,我們便不了了之,我被「轉手」介紹給他另一個同學。而那人的追求使得我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日子失去了初吻,換來兩片腫脹的嘴唇。那晚我帶著羞恥踏進家門,並謊稱自己嘴唇過敏,懊惱地躲進房間一整夜,一點也沒有享受到叛逆帶來的快感。
然而這些事,我從不曾對S說過,我不想讓這些破爛的故事干擾我和S之間高密度的友誼以及若有若無的競爭。
我和S談的始終是夢想、文學以及批判學校的作為。S是一個非常有義氣的女生,有次我在光華商場翻舊雜誌找圖片時,被一個唐突的高中男生搭訕,我正緊張害怕、不知所措時,S突然伸出她細瘦的手臂擋在我前面,告訴那個男生我的名字叫做「冷冰冰」。就在那個男生錯愕沉思之際,S拉著我的手強忍住笑,大大方方步出那家舊書攤。那時,如果不是我大概釐清自己不是同性戀了,我想我會愛上S也說不定。
不過更叫我難堪的不是那些讀不懂的書籍以及破敗無趣的戀愛情節,而是我一蹶不振的成績。那時的同學為了準備聯考很少人對社團活動認真,而我卻在樂隊、校刊社以及莫名其妙的虛空戀愛中疲於奔命,讓成績一片灰暗。
終於,嘔心瀝血的校刊印出來了,裡面有我的極短篇小說、散文,還有一篇寫得糟糕透頂,介紹女權主義發展的專題文章。轉眼就要升高三了,同學們全對來年的聯考感到惶恐焦慮,我們的那些文章似乎沒有啟迪多少同學的心靈,也不曾撼動過誰的權威,連我自己讀完都覺得眼高手低,沮喪不已。
升上高三後,有一回我和S坐76路公車經過辛亥隧道,那時出隧道的道路兩旁有許多賣水果的小販,由於我和S的生日都在九月,望著那一車車的大西瓜,她突然對我說:「生日到的時候,我們一起買顆大西瓜,然後用力摔碎,我和妳就這樣在大馬路上,一片一片抓起來吃,當作慶祝吧!」我聽完後哈哈大笑,但緊接著卻有點泫然欲淚。那些鮮紅、破碎、甜美、廉價的西瓜印象,多麼像是我過去一年的歲月?
高三的某一天,我獨自一人走上校刊社所在的閣樓。那天學妹們並不在屋內,社裡的擺設也變化不多,然而當我抬頭看到牆上黑板的行事曆,赫然發現行事曆上除了編輯會議、校刊進度之外,新社長還在上面記著「X月X日B校校慶,和B青社長會面」的行事提醒,我恍恍然想起那些被我視為祕密的約會,如今學妹卻是大剌剌地當成公開行程。我過去的青澀、叛逆顯得如此不合時宜,我終於感到這地方再也不是屬於我的了。
往後,我有好長好長一段時間不再作夢、不再寫小說與詩,羞愧自己當年的叛逆是如此廉價的膺品且多麼自不量力。
直到多年之後我重新提筆,輾轉想起「迷路少年」在書中敘述他當年搭著252公車到景美女中等待Y的苦澀戀情,而相隔幾年,我則是愉快地和S搭著反方向的公車到植物園看荷花、到藝術館看戲劇表演。我突然感到年少往事並非如我所想的那樣不堪回憶。
(刊於中時人間副刊 2008/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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