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代,作家西西寫了一篇膾炙人口的小說<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描寫一個為死者化妝的女子,敘述此一職業的悲劇性下場,並預見她在愛情上的失敗。即便西西或許是為了控訴女性被壓迫、被歧視,甚至某些女性被邊緣化的意涵,但這些幫往生者化妝的禮儀師是否真如小說所描寫的帶著淒涼之味?她們究竟有何與眾不同之處?工作的心態又是如何?這些都引發我強烈的好奇。
在北縣殯儀館館長林世昌及服務組組長徐蕙熱心引見之下,一位身著白衣黑褲制服,容貌秀麗,帶著靦腆微笑的中年女子出現在我的眼前。
林家婕,一個好聽的名字,一如她給人的舒服感覺,第一眼印象就出乎我的意料。
問家婕進入這個行業幾年了,當初為何選擇這一行,她略帶一點初見的靦腆與緊張,輕聲但自信地說:「我來這裡工作已經八年了,因為我對美容化妝很有興趣,之前也幫人化妝過,所以當初知道這兒有職缺,沒有多少猶豫,就進來工作了。」
徐蕙在一旁熱心的補充:家婕前陣子才剛拿到美容丙級證照,是個有執照的專業美容師呢。
幫往生者化妝,難怪不會害怕嗎?只見她笑著跟我搖頭。徐蕙則又補充:「其實會來這裡工作的人,就比一般人不怕死者,否則又怎會選擇這裡?反倒是我們跟別人談起這份工作,有些人會感到不自在,面露尷尬之情。」
想想也是,「害怕」是一般人對殯儀館工作的基本情緒,但在他們這些人的身上是看不見的,否則進來兩天就渾身不自在,不可能待得下來。他們也沒有常人刻板印象中帶著陰鬱的氣質,反倒有一種看淡生死的坦然與樂觀。
而且與西西小說中最大的不同,女主角並沒有因為眾人的畏懼而在愛情上失利。事實上,已婚的家婕,先生相當支持她的工作,認為這份工作不僅穩定又可以發揮她的興趣與專長。
家婕並強調,她自己真的蠻喜歡這份工作。能幫往生者打理在人世的最後一瞬的容顏,留下世人對他美好的最後印象,她覺得是件莊嚴、充滿欣慰與成就感的事。
而這些往生者的家屬會不會看到她們為自己親人打點得詳和、好看,內心感動,當面像她致謝?家婕說:「他們這份工作並不會接觸到家屬,家屬們其實不知道為他們親人打點遺容的人是誰,不過確實有人因此感謝、感動,而送一些蛋糕、食品及小禮物之類的東西。」
整個訪問過程,林家婕話不多,卻始終面帶微笑,有問必答,只是她的回答也相當簡短。
這其實也瓦解我之前好奇與刻板印象,其實每一份工作都是因為個性合適與否,像家婕這樣一個害羞、愛漂亮(以她的年齡而言,她稱得上是漂亮)、喜歡美容工作,卻又不愛說話、不擅交際的女子,幫往生者化妝,工作穩定,無需去招攬生意,不失為一份理想的職業。
之後,我們參觀殯儀館時,在停屍間又遇見另一位化妝師蔡宛蓉,三十幾歲的她,也許是因為年輕,顯得較活潑。問她為何選擇這份職業時,答案更出人意料,她說是她爸媽叫她來的。原因是因為她的伯父就在這裡工作,家人便建議她不妨也到這裡上班,彼此有個照應。她的年資更長,在北縣殯儀館工作已經十三年了,一開始做的是比較「外圍」的工作,漸漸膽子更大,加上有興趣又有職缺,才轉任幫往生者化妝的工作。
與其他工作任職理由無太大差異,若真要說他們有什麼與眾不同之處,那便是比一般人更坦然面對生死的從容氣質。
問林家婕:「是否相信神鬼及死後的世界?」答案倒是不出我所料,她不太相信鬼神。雖然沒有特定的宗教信仰,但也不排斥宗教。試想一個太相信死後將有鬼魂之人,又如何能坦然面對屍身而不心生恐懼?
只是,像他們這樣看似無悲無喜的人,在面對各式各樣的死者:病死的、意外死亡的、壽終正寢的、年幼夭折的、富貴的、貧病的、自殺的……難道內心都不起波瀾嗎?
「也會啊,人都是感情的動物,我也一樣,有時我看到為情自殺的女孩子,看到她們正值青春年華的美麗容貌,卻因為一時想不開而結束生命,我一邊幫她化妝,內心也會感到難過與不忍。」
正因為每天面對死亡,這些人雖淡然生死,卻也比一般人更加懂得「活在當下、珍惜生命」的道理──當我詢問家婕看待生命的態度,她告訴我的正是這八個字。
而其實剛到任不久的服務組組長徐蕙則告訴我,基於工作需要與好奇的研究心,她特別留心員工的流動率以及子女的教育程度,過去在醫療院所服務的她告訴我:「醫院的壓力大、競爭強,普遍來說流動率很高,反觀北縣殯儀館這兒的員工,很多都是做到退休為止。這裡的人看淡世間的爭鬥,有一股與世無爭的工作態度。而且,或許是面對工作的恬淡以及珍惜當下的人生觀,有些員工即便教育程度不高,但身教影響,子女教育卻普遍做得很好,不少子女都擁有高學歷。」這些現象或許是我們料想不到的,但細細一想,卻又感到合情合理。
除了瞭解選擇這份工作的心境之外,我不免也對她們的工作流程感到好奇。目前在北縣殯儀館負責打理死者遺體的員工共有十二名,有八位男士主要是負責搬運死者、清洗死者等較粗重的工作,四位負責化妝的化妝師則清一色是女士。
遺體入殮前的工作稱為「洗、穿、化」。先是將冰庫中的遺體退冰,之後便幫他們洗身、穿衣服、著妝(包括梳頭)。當「洗、穿、化」的工作完成,他們會向往生者鞠躬,表達敬意,接著才將遺體入殮。
為了表示對死者的尊重、洗身、穿衣等工作,也是採男士服務男士、女士服務女士的方式。
至於一天中,大概要幫多少死者化妝?林家婕表示,這數目並不一定,男女死者相加,館裡一天最少要幫十幾個人化妝,最多可能高達三十到五十人。
訪問至此,家婕和徐蕙便帶我實地參觀她們工作的場所。有一間間的小房停放著已將死者入斂的棺木;有一格格存放遺體的冷凍庫(男女分開存放);還有已經經過「洗、穿、化」步驟,暫時放置在推車上並以輕便有網鐵盒覆蓋的遺體;還有另一間工作室,裡面的禮儀師正在進行「洗、穿、化」的工作。
行走於此,一開始我隱隱感到不自在,而先前在會客室接受訪問的家婕,或許是因為來到自己熟悉的場所,腳步卻顯得輕盈,臉上的微笑也更加自然。
我之前曾向她表示,我這輩子在近距離裡,只見過爺爺的遺容。爺爺是車輛意外身故,化妝師刻意幫他上了妝,而我至今仍記得那張臉粉實在塗得太厚,腮紅也太紅了。於是在放置遺體推車的房間裡,家婕似乎有意讓我看看她的「作品」──那些已經化好妝的往生者,但看到我躑躅不前,也就沒有掀開鐵盒的行動。不過盒子似乎是網狀,我依稀看見裡面的死者,面容安詳自然,彷彿睡著了一般。
家婕十分配合攝影師,舉凡做出打開冷凍庫,或是佯裝幫往生者化妝的動作,都顯得自然順暢。
一趟慢慢走下來,我已經不再有初到時略為緊張與恐怖的揣想,變得越來越輕鬆。想一想,死者有何可懼?這世上最可怕的始終是活人啊!
【附註】
一般人或許以為殯儀館充滿著恐怖與死亡的氣味,然而北縣殯儀館的服務處窗明几淨,民眾洽詢相關事宜需抽取號碼牌,感覺像是到區公所辦事一般,全然沒有陰鬱森冷的氣氛。
(本文刊於九月號張老師月刊有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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