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結了婚，書架，就分散兩地。
我識字不早，也沒讀過幼稚園，家裡並不是別人想像的書香門第。我讀書是跟在哥哥屁股後面的。
四五歲時，爸爸第一次帶我們上書店買書，哥哥挑了一本《綠野仙蹤》，字可多了，我挑了一本《動物大觀》，大字沒有幾個，就是一張張動物的大頭照片。後來哥哥把他的書唸給我聽，裡面有巫婆、鐵樵夫、稻草人和膽小的獅子。故事真好聽，哥哥的聰明厲害，我實在既羨慕又佩服。從此打定主意要跟著哥哥閱讀。
書架其實不大，卻是我和哥哥的天堂。裡面的書是隨著課本裡提到的經典書籍，或是國文課本裡作者的著作，一本一本搬回家的。所以沒有瓊瑤、沒有亦舒、沒有《姊妹》、沒有《PLAYBOY》、沒有勵志小品，當然也沒有養生書籍。有的是志文的西方文學、哲學名著，中國的史記、三國志、唐詩、宋詞、元曲…，日本的川端康成、芥川龍之介…。還有民初的文學大家：梁實秋、徐志摩、朱志清、林語堂、羅家倫、郁達夫、張愛玲，以及當年火紅的文學家：白先勇、楊牧、張系國、王文興、鄭愁予…。
我因著兒時的興趣買過一些宇宙太空、恐龍生物的書籍，還有袁瓊瓊、蘇偉真、敻虹等新興的女作家以及全套的金庸。往後一點，又偷偷跟著哥哥讀一些魯迅、老舍、巴金等當年還在禁書之列的大陸作者。
主意是打定了，但書卻不一定看得懂。很多時候，哥哥讀書，我讀書皮。國三、高一時就裝模作樣，滿口的存在主義。老師說起西方的君王統治理論，還沒開口，我會回答「馬基維利的《君王論》」。人家說半瓶水響叮噹，我是只有瓶上的標籤，肚子裡卻未必裝了水。
然而懵懵懂懂的，還是比一般同學多些常識。畢竟國小時，窩在鄉下蚊帳的苦悶暑假，我硬是讀完了一二十本瓊瑤。國高中的書包裡，藏的是金庸和《刺鳥》。書的好壞，我讀得出；書裡的人生，卻只能憑想像。但光是想像，都比別人哭得大聲、笑得痛快，我以為自己真的懂了人生。
高中迷上了電影和戲劇，幻想當個演員，也以為演戲就可以過著比別人更不凡的生命。
大學沒讀戲劇，卻唸了圖館系，心想可以坐擁書城，其實只是讀讀書皮，就像至今都不懂的《君王論》和存在主義。班上同學真正喜歡讀書的也不太多，而我也放下書本，改談戀愛去了。
大學快畢業，文學夢不見了，作文本上只剩下老師當年的期許，就業才是主流，但我還是不切實際地擁抱愛情和一點點似懂非懂的民主政治。
進了完全不懂的公關領域，原本傻傻的當著圖書資料室的專員，下班後的讀書會，只因大老闆一句：「有些人天生就有讓人想接近的魅力，比如Pauline就是這個樣子！」也不知真的假的，我像是著了魔，就衝著老闆的一句話，開始讀公關、讀行銷、唸英文。書架擺上二十年來不曾接觸過的商業書籍：行銷十論、趨勢報告、公關手冊、新聞寫作、傳播理論…..，只是這些哪夠？哪夠我那剛發芽的商業野心？我背起了行囊，飛往異鄉，兩年後回到台灣，開始說起ABC，很少再提楊牧、鄭愁予，白先勇和張愛玲。做精品客戶，讀一讀《品牌故事》、LV，做科技客戶，讀一點Microsoft、HP。我原以為我的人生會這樣繼續走下去。
結了婚，老公笑我其實不懂Business。我懂一些行銷、懂得媒體操作、有創意、新聞稿寫得一流，怎會不懂Business？老公說我不懂商場險惡、不懂職場鬥爭、不懂股票債券、經濟原理，怎麼算是瞭解Business？還是回家讀一點投資理財、養生美容，才切實際。
懷了孕，回到家裡，沒有工作壓力，卻怎樣還是看不懂股票，起床也不會插花、燙衣服，搞不懂通貨膨脹和銀行利率有什麼關係，念念不忘的還是讀書。偷偷幹起了翻譯也寫點書，從還沒有生疏的商業書做起，把先生給的家用挪一部分給了鐘頭女傭。朋友笑我，放著清閒的日子不過，我只知那樣的日子好悶。
書架原本在客房，女兒要在客廳看天線寶寶和迪士尼，我讀的則是親子教育、旅遊美食。客房的書架太小了，再也承不起我一變再變的閱讀興趣。我在客廳架了一面書牆，陪著女兒看電視、玩遊戲。
生活變得如此簡單，我開始想念娘家書架上那一些我還沒過完的人生。老公看我讀書，有時會故意取笑我：「妳成天讀書也沒有比別人更聰明。」我初初也不知如何反應。現在我知道：「如果我不讀，只怕會更笨。」
楊澤說：「年輕的時候以為沒有書就無法瞭解人生， 後來才發現，如果不認識人生，你其實看不懂書。」
現在添了些歲數，我很想把年輕時不懂的書看懂，也想把失散在娘家的那些書，一片一片地貼回我的未完成的生命拼圖。
Pauline （寶兒）2004/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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