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地,我喜歡上AmeKo。
少說了兩個字,我是說我喜歡上AmeKo的課。
她當學生時很認真,當老師時更認真。
有時我很想告訴她,我只要懂平假名還有普通的會話就可以了。
但AmeKo講課時的專注和細心,讓我不得不全神貫注地應付日文課。
『Wa-Da-Si-Wa Sei-Ko-Wu-Dai-Ka-Ku No Ka-Ku-Sei。』
AmeKo叫我把“我是成功大學的學生”唸一遍。
「蔡桑,“學”要唸Ga-Ku,Ga是濁音,不能唸成Ka-Ku。」
AmeKo用嘴型誇張地唸出Ga的音,剛好露出虎牙。
『我知道我為什麼Ga會唸不好的原因了,因為我沒虎牙。』
「呵呵,上課要專心,別開玩笑。」
「你知道嗎?我教的是大阪腔的日語,與東京腔不太一樣。」
『是嗎?我懂了。那我教妳的算是台灣腔的台語。』
「我跟你說真的Ne。所以你要記得你學的是大阪腔的日語哦!」
AmeKo很認真地交待著,好像這是一件馬虎不得的事。
甚至告訴我大阪人說謝謝是O-Ki-Ni,而非A-Ri-Ga-Do。
其實只要有日本人聽得懂我講的日語,我就偷笑了,誰還管腔調!
當AmeKo的老師也是件很好玩的事,因為她常會問許多很難溝通的問題。
「蔡桑,荔枝是什麼?」AmeKo知道楊貴妃最喜歡吃荔枝,於是問我。
『一種水果啊!』不然我還能說什麼?
「長怎樣呢?英文叫什麼?」
『現在不是荔枝產期,沒辦法請妳吃。至於英文嘛,也許叫milk chicken。』
「milk chicken?」
『奶雞啊!』
我覺得很好笑,不管AmeKo的一臉茫然,自得其樂地大笑著。
「那麼“去勢”呢?」
『去世就是死掉的意思。』
「不不,我是說這個“去勢”……」AmeKo在紙上寫了下來。
『這個喔!ㄟ…嗯……有點難以啟齒。』
「是嗎?是不是“大勢已去”的意思?」
『哈哈哈……對對對。去了勢以後,的確是大勢已去。』
與板倉老師相比,我這個蔡老師實在應該汗顏。
雖然雨子在台南,但台南的冬天並未因此而多雨。
台南冬天的乾燥溫暖是我喜歡台南的主要原因,不過我現在卻期待著下雨。
正如AmeKo一樣。
一直等到11月底的某個星期二清晨,天空才開始飄了一些雨。
那天AmeKo來上課時,還揹了一個紅色背包,我很納悶。
我記得那時我正在教她李商隱的《夜雨寄北》: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我的窗戶雖然面朝北方,不算西窗,但此時窗外卻正淅哩嘩啦地下起雨來。
像是聽到聲響的獵犬,AmeKo躍身而起,直奔窗邊。
「Man-Zai! Man-Zai!(萬歲)」
AmeKo高舉雙手,情緒有點亢奮,像收到芭比娃娃的小女孩。
「Mo-Mo-Ta-Ro 桑,Mo-Mo-Ta-Ro 桑……」
AmeKo唱起歌來,邊唱邊拍手。
『咳咳……AmeKo同學,現在是上課時間。』
「是嗎?」AmeKo將她的手錶湊到我面前:
「現在是8點1分,輪到我是老師了。Man-Zai! Man-Zai!」
沒辦法,形勢比人強,我只好拿出日語讀本。
「今天我們不上課,我教你唱日文歌。就教剛剛我唱的“桃太郎”好了。」
『但我今天對日文的動詞應用,有強烈的學習慾望,期待聽到老師的教誨。』
我可不想學日文歌,只好裝作一付很想上課的樣子。
「蔡桑,你真愛開玩笑,你哪有那麼用功。呵呵呵……」
AmeKo一眼就看出我在牽拖,又格格地笑著:
「唱日文歌對學日文有很大的幫助,這叫“寓教於樂”。」
『妳那叫假公濟私吧。』
「呵呵…」AmeKo坐回桌邊:
「我唱一句,你跟著唱。這首歌很簡單,很容易學的。」
於是,桃太郎成了我會的第一首日文歌。
教完了桃太郎後,AmeKo拿出她的紅色背包。
『這是什麼?』我指著背包外面用橘色線綁著的東西。
「這是我考大學時在東京明治神宮求來的平安符,祈求學業平安順利。」
AmeKo小心地解開了橘色的繩結,把平安符遞給我看。
符的正中寫上“明治神宮”,右邊有“合格”二字,左邊則為“成就”。
『有效嗎?』
「很有效哦!等我回國時,我送給你。它一定能保佑你早日順利畢業。」
『那我寧願不能順利畢業。』
AmeKo好像沒有聽懂我的言外之意,繼續打開了紅色背包。
「這是我的Re-In-Ko-To,rain coat 的意思。中文叫?」
AmeKo寫下幾個片假名字母表示這是日文中的外來語。
『雨衣。這很簡單啊!妳怎麼不會?』
「我猜也是。但我曾看到一個笑話說壽衣並不是祝壽的衣服,所以我想下雨時
穿的衣服也未必叫雨衣呀!」
『大姊,您多慮了。』我笑了一笑。
「這是我唸高校時買的,」AmeKo看著她的紫紅色雨衣,很興奮地說:
「我很喜歡哦!每當下雨時,我最喜歡穿這件雨衣到處亂逛。」
『為什麼不撐雨傘呢?這樣不是比較方便?』
「撐傘就不能體會到雨點打在身上的感覺了,下雨可是老天的恩賜呢。」
『下雨時很不方便,怎會叫老天的恩賜?』
「呵呵,我也不曉得。我只知道聽到雨聲我就覺得很幸福了。」
AmeKo雙手插腰,挺起胸膛:
「而且我叫雨子呀!不喜歡雨天的話,豈不有損威名?」
『可是雨快停了,怎麼辦?』
「沒關係。只要有下雨,我就很高興了。」
AmeKo把頭伸出窗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雨是沒有國界的,大阪的雨跟台南的雨同樣都令人神清氣爽。你覺得呢?」
AmeKo轉過頭來詢問我。
『嗯。』我點點頭。
沒有國界的,豈止是雨。人跟人間的微妙感情,應該也是吧!
為了貫徹板倉老師的“寓教於樂”理論,我到唱片行買了卷錄音帶。
所有的歌對我而言都是陌生,因此我也不知道要挑哪卷。
正要閉著眼睛隨便摸出一卷之際,發現一卷日文歌錄音帶裡,
竟然還有鄧麗君的“愛人”與歐陽菲菲的“Love is over”。
我買了它,三不五時拿來聽,雖然歌曲略嫌悲調,久聽卻順耳。
後來,我跟AmeKo間的距離好像沒有了,不管是種族文化還是語言。
九點下完課後,我都會邀她看一會電視。
『寓教於樂嘛!』我學著她說話的語氣。
「假公濟私吧。」她也學我說話的樣子。
有時我還會問她肚子餓不餓,然後泡碗麵給她吃。
AmeKo說她很喜歡台灣泡麵的味道,不像日本的泡麵略嫌太甜。
那一陣子,台視在每星期二晚上10點會播出日劇【東京愛情故事】。
AmeKo很喜歡看,每當看到完治與莉香的對話用中文發音,
她就會一直笑一直笑。
那時我的眼光就會偷偷從電視螢幕上,轉移至她唇邊的虎牙。
所以即使我也看了那齣日劇好多集,我仍然搞不懂那是齣浪漫文藝劇?
或是幽默爆笑劇?因為我只記得AmeKo的笑聲。
還有,如果叫雨子就會喜歡穿雨衣,那麼劇中人物一定都是風子。
因為他們常穿風衣。
耶誕夜適逢週末,信傑又在住處辦個聚會,虞姬也邀了AmeKo、和田與井上。
那其實是我第一次看見和田與井上,之後因為AmeKo的關係才熟悉起來。
當然我對她們微醺時的豪放驚愕不已。
還有一個日本男孩也跟著來,不過我一直不知道他是靠哪個裙帶關係來的。
他說他叫矢野浩二。
「Wa-Da-Si-Wa Ta-Ko(章魚) Des……」
他喝了一些酒後,嘟起嘴巴,並誇張地上下扭動雙手,學著章魚游泳。
虞姬、和田與井上笑得不支倒地,AmeKo卻只是應酬似地微笑。
「我喝醉了的呀!我要找東西吃的呀!哪裡有吃的呀!」
“的呀”了半天,可見他講中文時的蹩腳。
如果我是他的中文老師,我一定切腹。
他先將嘟起的嘴巴靠近和田,和田笑著輕輕把他推開。
然後靠近井上,井上也是笑著跑開。
但他卻跳過虞姬,直接進逼AmeKo。
看他還知道避過虞姬這個三鐵高手,免得被虞姬輕輕一推導致重度傷殘,
我才明白這混蛋擺明了借酒裝瘋。
AmeKo不敢出手推開他,又不好意思跑開,只得手足無措地在原地勉強閃躲。
『Wa-Da-Si-Wa 漁夫 Des……』
我拿起一個抱枕充當漁網。
「我喝醉了的呀!我要抓章魚的呀!哪裡有章魚的呀!」
我走到他身旁,毫不客氣地就拿抱枕往他頭上砸落。
誰說這隻章魚喝醉?他閃躲的步伐輕靈得很,倒像個練家子。
「你……」他有點發火,瞪視著我。
『我已經喝醉了的呀!讓章魚跑掉了的呀!』我假裝搖搖晃晃。
「哈哈哈……還是章魚比較聰明。」信傑趕緊笑了幾聲:
「喝醉的漁夫,就別出海抓魚嘛!」信傑又輕輕推了推我。
「章魚桑,我們再喝一杯。」
陳盈彰也馬上補了一句。
「你剛剛是怎麼了?矢野好歹也是客人。」
我假裝到陽台透透氣,信傑跟了出來,小聲地說著。
『他叫矢野嗎?我以為是野屎。』我口氣不太高興。
「是不是只因為他對AmeKo不敬?」
『不是。我只是看他不爽而已。』我有點強辯。
「智弘……」信傑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跟AmeKo保持距離吧!」
『還需要保持距離嗎?難道日本跟台灣的距離還不夠遠?』我負氣地說著。
原來我跟AmeKo雖然可以克服無形的種族、文化、語言等距離,
但有形的距離,卻依然存在。
信傑又進到房間後,AmeKo就溜了出來,站在我身旁。
然而我們並未交談,只是併肩享受著陽台上拂面而來的夜風。
過了一會,也許我們都覺得對方為何不說話?於是同時轉過頭去。
目光相對時,AmeKo眨眨眼睛,我便笑了起來。
「蔡桑,謝謝你剛剛幫我解危。」
『不客氣。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這句懂嗎?』
「呵呵,我不太懂。請蔡桑教導。」
『意思就是當你碰到不要臉的章魚時,就可以把他當“豬隻”來教訓。』
「呵呵,蔡桑,你這樣亂教,我當真怎麼辦?」
後來矢野浩二仍會藉機糾纏著AmeKo,不過AmeKo沒給他任何機會。
和田有次看不過去,勸AmeKo說:
「同樣是在台灣的日本留學生,彼此聯絡一下感情也很正常呀。」
「我偷偷告訴妳哦……」AmeKo忍住了笑:
「蔡桑說矢野是豬隻,一定要誅之。」說完後,AmeKo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會被這個中文老師帶壞。」和田雖這麼說,但還是陪AmeKo一起笑。
1995年的農曆春節來得特別早,1月31日便是大年初一。
小年夜那天,我一大早就該回家。臨行前,撥了通電話給AmeKo。
『AmeKo,我要回家過年了,先跟妳拜個早年。』
「那你什麼時候回台南?」
『起碼也要一個多禮拜吧!』
「啊?好久哦。」
『嗯,的確好久。』
自認識AmeKo以來,從未有過如此長的分離時間,
我感覺就像用同手同腳在走路般地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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