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聲巨響,在毫無預警下,又有一團煙火突然往天空炸開。
AmeKo嚇了一跳,下意識地靠近我的懷裏並拉住我的衣角。
我順勢地攬住她的腰,輕拍她的肩膀安撫。
其實我也嚇了一跳,不過令我震驚的,不是突如其來的煙火,
而是AmeKo剛剛的話語。
煙火只是炸開了黑色的夜幕,但AmeKo的話語卻炸掉了我所有的喜悅。
我終於知道剛剛AmeKo在抄寫《生查子》時,為什麼會流淚的原因。
「希望媽祖娘娘保佑。」AmeKo在我懷裏抬起頭望著我,輕聲地說著。
『嗯…我也希望媽祖娘娘能幫助我完成心願。』
「你祈求的是什麼呢?」
『我不能說。因為願望說出來後就不容易達成了。』
「那你剛剛還問我?」
『我以為妳求的是希望日本繼續富強啊!』
AmeKo愣了一下,笑著說:「你好狡猾。」
趁著這陣嬉鬧,我們技巧性地輕輕掙脫彼此的擁抱。
也順勢避開了即將分離的問題。
『我買個燈籠送妳吧!』
「我怎好意思讓你破費?」
『不簡單哦!連“破費”也會講了,看來我真是教導有方。』
「呵呵,蔡桑本來就是個好老師呀!」
既然分別在即,我希望送AmeKo一樣東西,並奢望她在以後的每個元宵節,
偶爾會想念起我。
我在廟旁的攤販裏,買了一個紅色的豬型燈籠。
今年是豬年,紅色的豬看起來很可愛,雖然大部分的燈籠照型是蠟筆小新。
「蔡桑,謝謝,A-Ri-Ga-Do,thank you。」
『不客氣,就當做是我孝敬板倉老師的“束脩”吧!』
AmeKo抱著那個紅豬燈籠,很高興地笑著。
『可惜今年不是虎年。』我望著AmeKo的虎牙。
「我像老虎嗎?」
『妳的牙齒像老虎,個性像豬。』
「那你呢?」
『我跟妳相反,個性像老虎,牙齒像豬。』
「呵呵…你真愛開玩笑。」
晚會的最高潮,大概就是山鈦公司所施放的高空煙火。
山鈦公司在前兩屆國際煙火大賽都得冠軍,他們的高空煙火特別燦爛漂亮。
同時又有旋轉煙火在空中自由流竄,宛如千百條七彩飛蛇凌空亂舞。
在最後一絲光亮被黑暗吞噬時,我看了一下手錶:
『AmeKo,該回去了。』
「嗯。今晚過得好快,就像煙火一樣。漂亮的東西,總是短暫。」
AmeKo嘆了一口氣,又接著說:
「Sakura(櫻花)也是,只要風一吹,雨一淋,便毫不戀棧地四下落盡。」
離開了喧鬧繽紛的聖母廟,回程的路上,我們同時保持沈默。
天空開始飄些雨絲。很小,像練過輕功的蚊子。
雨絲輕觸臉頰,積少成多,聚成雨珠後以淚水速度順著臉龐滑下。
當第一滴雨水流過嘴角時,我想是該穿上雨衣的時候了。
『AmeKo,我們穿雨衣吧!』
「沒關係。這雨很小,淋在臉上很舒服。」AmeKo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聽到她的笑聲中夾雜著細微的抖音。
『AmeKo,妳會冷嗎?』
「嗯。有一點。」
『還是穿雨衣吧!』
AmeKo並沒有回答,我想她大概是怕我又從聲音中感覺到她的寒意。
我把車子停在路旁,轉過頭去跟她說:
『AmeKo,我堅持要穿雨衣。』
「蔡桑,你又說“堅持”了。」
『是的。我堅持。』
「你難道忘了我跟你說過的那個故事?」
『因為我沒忘,所以我堅持。』
「你應該已經知道這對我的意義,那你還……」
『是的,我當然知道。雨姬,穿上雨衣吧!』
AmeKo聽到“雨姬”時,愣了一會,然後輕聲說:
「我是雨子,不是雨姬。」
『不,妳是雨姬。而且我也決定取個日本名字,叫加藤智。』
我穿上了雨衣,掀開背後,示意AmeKo鑽入。
AmeKo猶豫了很久,終於鑽入我背後,並將雙手放入我外套的口袋。
沒多久,雨勢加大,打在臉上的感覺,已經有點疼痛。
雖然身體冰冷,但我卻覺得很溫暖。
幸好是沿著海邊騎車,不然我得小心不要將機車摔落懸崖。
回到市區,我還故意在成大附近繞了三圈,然後再騎到AmeKo家樓下。
『晚安。星期四晚上見。』
「嗯。謝謝你帶我去看煙火並送我燈籠。」
『不客氣。』我揮了揮手,準備離去。
「蔡桑……」在機車的引擎聲中,我隱約聽到AmeKo的聲音。
『妳叫我嗎?我應該改姓加藤了吧!』我調轉車頭,又回到她身旁。
AmeKo紅著臉笑了一下,撥了撥被雨淋濕的頭髮:
「你…你等我一下,我也送樣東西給你。」
AmeKo很快地跑上樓去,等她下樓時,手裏多了一件包裝好的東西。
『可以拆開嗎?』
AmeKo點點頭。我拆開紅色的包裝紙,發現那是一塊手掌大的巧克力。
巧克力的造型像一隻小豬,上面還用奶油寫上“小雨”兩字。
『哇!這隻豬做得很可愛喔!』
「呵呵,謝謝。」
『真巧,我送妳一隻豬,妳也送我一隻豬。』
「這是我自己做的,你回去嚐嚐看。」
『妳好厲害,竟然會自己做巧克力。』
「這沒什麼。在日本,女孩子今天做巧克力是很平常的事。」
『為什麼?難道日本女孩在元宵節特別無聊嗎?』
AmeKo看了看我,然後笑一笑,好像是我問了一個蠢問題。
既然是蠢問題,最好還是不要知道答案,不然會讓我覺得更蠢。
回到住處,耳畔彷彿還殘存著剛剛對高空煙火爆炸聲的記憶,嗡嗡作響。
看看行事曆,明天是2月15日星期三。
第一節有“碎形與混沌”課,得早起。
今晚跟AmeKo在一起很愉快,我想緊緊抓住這種感覺,
在日記本裏留下永久的回憶。
我花了半個小時,終於找到隱藏在一堆舊報紙和雜誌中的日記本。
打開日記本,不禁有點慚愧,上次認真寫日記已是1994年9月10日的事了。
那是我第一次遇見AmeKo的日子。
日記上面寫著:
1994年,9月10日,星期六。天氣:下午陰晚上雨,早上有風。
今天是信傑生日,下午他打電話來叫我去參加聚會,還叫我帶禮物。
該送什麼呢?信傑這傢伙缺的大概就只有女人吧!哈哈。
胡亂在書局挑了本書,連包裝紙我也懶得買,所以書就只被一張紙包著,
上面還附贈一條橡皮筋。
幫信傑慶生的人,除了陳盈彰、虞姬、我外,
還有陳的台南女友,虞姬的可憐男友。
以及一個我從來沒看過的女孩。
她看來很羞澀,總是坐在角落。也不插話,好像只是個旁觀者。
我其實很想知道她是誰,但又不好意思直接問她,直到信傑幫我們互相介紹。
不介紹則已,一介紹則嚇煞我也。原來她是日本人!
第一次聽她說話,就是一口的番文,害我有點發窘。
尤其她總是邊說話邊鞠躬,好像在拉票的候選人。
我只能怪我生長在禮儀之邦,不得不遵守“來而無往非禮也”的古訓。
但是今天鞠了那麼多躬,明天起床後會不會腰酸背痛呢?
今天是我認識第一個日本人的日子,誌之。
我看完了9/10的日記,又回憶起第一次遇見AmeKo的糗樣,忍不住笑了起來。
之後寫的東西很雜亂,也很懶,有時一個星期內發生的事只寫下:
『嗯…沒事發生。即使有,我也不記得。無法讓我記得的事,一定不重要。』
我又笑了一會,才準備寫下今天的日記。
先將1995年換算為平成7年,然後在Date欄裏填上2月14日。
咦?這日子好熟悉。
這不是……?
我終於知道AmeKo笑我蠢的原因了。
因為今天不僅是農曆正月十五中國元宵節,
也是國曆二月十四西洋情人節。
我在日記本的天氣欄裏,填上“雨”。
並在日記的開頭寫道:
『平成7年的2月14日,土城聖母廟的夜空下著滿天的煙火雨……』
AmeKo要回日本的事,很快就被虞姬知道。
「AmeKo為什麼要回日本呢?」虞姬求助似地問我。
『You ask me,I ask who。』
「你說什麼?」
『妳問我,我問誰?』我雙手一攤。
1895年日本人佔據台灣,50年後,1945年日本人離開台灣。
又過了50年,AmeKo也要在1995年離開台灣。
歷史似乎特別偏愛50這個數字。
為了幫AmeKo餞行,信傑和我,還有虞姬,以及和田直美與井上麗奈,
一起到東寧路的“好來塢KTV”。
陳盈彰並沒有來,他回台北看他的台北女友。
AmeKo是個很害羞的女孩,好像覺得麥克風有電,不肯拿著麥克風唱歌。
和田和井上則是活潑得很,又唱又跳又拍手。
旁若無人般,恣意地笑鬧著。就像去年耶誕夜的聚會時一樣。
後來虞姬也加入了她們的瘋狂。
而AmeKo總是微笑地看著螢幕,偶爾動了動嘴唇。
我很想幫AmeKo點一首只有她會唱的歌。
想來想去,我點了江蕙的“酒後的心聲”。
那是AmeKo教我唱“桃太郎”時,我回教她的第一首歌。
AmeKo,今天妳是主角。唱吧!』
我將麥克風遞給她,並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笑容。
AmeKo怯生生地接過麥克風,在信傑和另外三個女孩的訝異眼光中,
開始獨唱了起來。
AmeKo的歌聲很甜美,有點像是松田聖子,幸好個性不像。
雖然咬字並不十分清楚,但已經可以唬人了。
尤其是唱到那句:
“凝心不怕酒厚,熊熊一嘴飲乎乾,尚好醉死麥擱活……”
真是道地啊!我忍不住喝了聲采。
AmeKo果然天資聰穎,學得真快,當然我這個做老師的也功不可沒。
不會唱台語歌的虞姬,竟然羞憤地想撞牆。
這也難怪,哪個台灣人能忍受日本人唱自己不會唱的台語歌?
我和信傑象徵性地拉了拉她的肩膀,倒不是關心她的生命,
只是不希望待會還得賠錢去修理包廂內的牆壁。
AmeKo唱完後,面對如雷的掌聲,靦腆地笑了笑。
之後她再也沒有推拖的理由,於是跟著那些女孩們一起合唱著流行歌曲。
但她總是靜靜地坐著唱,不曾喧鬧。
在KTV內跟女孩搶麥克風,就像試著奪下瘋狗口中的骨頭一樣,都有生命的危險。
所以我跟信傑無辜地坐著。
但更無辜的,是我們的耳朵。
在我的耳朵快要陣亡之前,我把歌本給了AmeKo。
『AmeKo,妳還沒點過歌。妳點一首,我幫你插播。』
AmeKo雖然搖搖手,但我還是擺起老師的架子,命令她點一首。
她翻了翻歌本,然後告訴我一個號碼。
沒多久,出現了一首叫“戀人Yo”的日文歌。
在大家的錯愕聲中,AmeKo拿起了麥克風。
她彷彿很喜歡這首歌,於是站了起來,專注地看著電視螢幕。
「Ka-Ra-Ba-Ti-Ru,Yu-Gu-Re-Ha……(枯葉飄散的黃昏)」
咦?這旋律好熟。這是我買的那卷日文歌錄音帶裏五輪真弓的歌。
有別於唱“酒後的心聲”的小心翼翼,AmeKo用母語唱歌時顯得很自然。
而原唱者五輪真弓低沉的女性嗓音,讓AmeKo清亮的聲音來詮釋,倒是別有另一番風味。
AmeKo認真地唱著,我幾乎忘了她剛開始進入包廂時的羞澀。
而當她唱到“Ko-I-Bi-Do-Yo…Sa-Yo-Na-Ra……”時,她的視線從螢幕慢慢地轉移到我的身上。
昏暗的包廂內,AmeKo的眼神顯得特別明亮。
也許是我太敏感吧!我好像看到她的眼睛裏泛著淚光。
其實,AmeKo忘了一件事。
她只知道我是個高明的中文老師,
卻忘了我同時也是個聰明的日文學生。
那句話的中文意思,就是:“戀人啊!再見了”。
這天是平成7年的2月27日,台南的天空下了整天的雨……
平成7年的3月9日,星期四。天氣開始回暖。
這是AmeKo在台灣的最後一天。
台南並沒有下雨。
即使是多雨的桃園,也依然是晴朗的好天氣。
在好來塢KTV的原班人馬,再度聚集在中正機場的大廳中。
我和信傑幫AmeKo托運行李,
而AmeKo則和其他三位女孩子輕鬆地談笑著。
氣氛並沒有想像中的依依不捨。
托運完AmeKo的行李後,信傑以手勢提醒她該準備登機了。
AmeKo輕輕地點點頭,揹起她的紅色背包。
四個女孩子的笑聲直到此時才算停止。
在好來塢KTV裏差點要撞牆的虞姬,也同時流下了眼淚。
AmeKo倒是沒哭,她安慰似地拍拍虞姬的肩膀,
然後朝我和信傑的方向走來。
「AmeKo,祝妳一路順風。回日本後記得常跟我聯絡!」
信傑握著AmeKo的手,跟她告別。
AmeKo則仍然微笑地點頭。
輪到我了,我該說什麼呢?
手心已開始冒汗,怎好意思跟她握手?
而我的喉間突然有股苦澀的味道,一句話也擠不出來。
「蔡桑,多謝你專程來送我。A-Ri-Ga-Do。」
AmeKo突然變得拘謹,而且那個許久未見的90度鞠躬禮又出現了。
『哪裏哪裏,這是應該的。』
AmeKo對其他送行的人總是微笑著,為什麼面對我時卻這麼嚴肅?
「蔡桑,這半年以來,承蒙你多多照顧。A-Ri-Ga-Do。」
『彼此彼此,妳也照顧我很多。』
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樣,我同樣都因為受到她的影響,而客氣了起來。
「蔡桑,以後請多多加油,早點畢業哦!」
AmeKo看到我侷促不安的模樣,忍不住便笑了出來,
並再度露出那兩顆可愛的虎牙。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想這將會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的虎牙。
但我也發覺到,今天AmeKo對別人的微笑,一直沒露出虎牙。
而她的笑容,彷彿有浮力的作用,讓我緊張沉重的心情,頓時輕鬆不少。
『AmeKo,我堅持我的朋友應該叫我智弘。而親密的朋友更應該叫我阿智。』
這半年多來,她一直叫我“蔡桑”,就像我始終叫她“AmeKo”一樣。
我希望在她臨走前,能聽到她叫我一聲“阿智”。
即使只是“智弘”也行。
「我也堅持我的朋友應該叫我雨子。而親密的朋友更應該叫我小雨。」
我想,AmeKo終於瞭解“堅持”的意義了。
『小雨…一路順風,take care。』
「阿…阿…阿智。」AmeKo紅著臉,輕聲地叫著。
這讓我聯想到第一次叫“AmeKo”時,也是阿了半天。
『“阿”是語首助詞,無意義。一般台灣人喜歡用阿什麼的來稱呼人,跟古代
日本人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妳最好別叫信傑為阿信,這樣會跟田中裕子主演
的【阿信】搞混。』
我真是有病,都什麼時候了,還跟AmeKo上起課來。
「呵呵…謝謝老師的教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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