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熱風薰炙著他,他半瞇著眼睛,感覺身體都冒煙了,而體內較溫潤的部分,尚保存一絲生氣的陰涼角落,隱藏著秘密與竊喜的小地方,就像岩石邊上的一個小水窪,耐不住艷陽曝曬,很快便要被蒸發掉,留下一顆顆細小的鹽粒了。汗水沿著額頭流下來,海浪一波一波湧動著侵入他的神經,眼前這一片遼闊的大海並未帶給他舒暢感,過去悲傷的記憶、眼前的疑惑、未來的茫然感緊緊的跟著他,就像鹹濕的汗水貼住皮膚一樣。
為什麼要頂著令人窒息的暑熱,一個人悶坐在海岸邊,瞇著眼睛看一堆雜七雜八漂浮的垃圾呢?想起來真是令人沮喪啊,每次旅行回來,他都會魂不守舍好幾天,非得要不斷出走才能拉回自己的神魂﹔尤其他總是特別渴望親近海,希望聞一聞海的氣味,當他獨自一個人看著浪花不斷翻湧,心裡才會確定自己是存在的,人也才會逐漸安定,回到原來的生活軌道。
近午他先去一條熟悉的老街,囫圇吞了兩碗魚丸湯,又塞下四個包子,卻仍覺得空盪盪的,不曾吃到東西似的一片荒蕪感。那是食物永遠無法填充滿足的一種飢餓感,越吃越餓,越餓就越想吃,吃了卻還是一樣餓,永遠無法饜飽﹔唉,他的腰腹因此快速增肥﹔最後連女朋友都受不了他的沉默與吃個不停的饞鬼樣子而離開他。
「我到底怎麼了?」他憂傷的問自己。海水在陽光下閃動著銀光,他怔怔的望著,眼睛裡溢出一片陰鬱,一切遂顯得朦朧了﹔一些人從他眼前走過去,陽光下的影子有長有短,那些人應該是抱著悠閒的心情來看海的,但黑色的影子從他迷濛的眼前晃逝,他讀到的皆是不快樂的視訊,包括每一朵浪花也都透露出憂傷。
之前他觀察了附近所有的店,希望找一家坐下來,安安靜靜度過一個精神上游離失所的下午,如果體力支撐得住,還可以銜接到晚上,喝一杯小酒來安撫自己,那急切的想要在眾人中獨得靜謐的需求,啊,那麼激烈的渴求,彷彿嘶吼吶喊著──請賜給我一片──寧靜──寧靜──如果無法獲得,便會急速死去似的……………但逛了一大圈,卻沒有一家店符合清靜的要求﹔後來他沿著堤岸走,看見一張舒適的長椅﹔他先是在附近徘徊,以確定不會有任何人來干擾自己,然後才慢慢挨近,這才發現椅子後面的一棟房屋門前掛著一塊「老人會老人集會處」的木牌。
才坐下,屋裡走出一個黑衣老人,一看見他,露出十分欣喜的表情,他從對方的眼神讀到一種因寂寞而熱切的想與人攀談的動機,但他為了怕被干擾,破壞了原來的計劃,便立即把目光轉向大海﹔如果眼前有一面鏡子,他將看見一張刻意強化的冷漠的臉:肌肉是僵硬的、眼神迷離、嘴巴緊緊閉鎖著,表現出一種不愛說話的形狀﹔果然那乾瘦的老人臉色一暗,放棄了原先的盼望,沉默的退坐到椅子的另一頭。他掏出紙筆,在紙上胡亂的畫畫,他需要一點遮掩才能心安理得的和老人分坐一張長椅。
整個下午,他和老人安靜的坐著,沒有交談半句話﹔老人偶爾會飄過來一個觀察的眼神,但大部分時間則呆呆的望著海水。他想像得出來,這老人是這裡的常客,可能每天都來,心裡也冀望另外的老人選擇來這裡集會,那麼幾個老人便可湊在一起聊天,日子便很好打發了﹔他在老人的眼裡讀到一種猜忌、疑惑,一個年輕的男人,為什麼獨坐在這裡大半天呢?如果彼此能夠聊聊天,或許便能開啟一段不一樣的午後時光吧。
「等我老了,是否會像他一般呢?」他心中暗想,空虛的感覺突然漲滿胸腔。孤獨的老人得到老人集會處殺時間,為何不在家中含飴弄孫呢?他生命中曾發生什麼可歌可泣的事件嗎?他會不會害怕自己有一天突然長眠不起呢?他看我坐在這裡大半天,會不會認為我在虛擲浪費生命呢?如果我願意和他交談,他會告訴我一些什麼事呢?他會想要問我什麼問題呢?
人老了,是否一切便變得麻木了,不再有幽思、鬱結,苦悶也不存在了?曾經完整的自己呢?是否也從此消失掉一大部份呢?那最美好的也是最容易觸動痛苦和歡樂的部分完全不見了,人是應該感到高興還是悲傷呢?他的思緒連續不斷翻轉,就像浪花一波一波湧動。
啊!過眼即逝的浪花,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撓或影響它的美麗與幻滅,他的目光追隨著一朵又一朵的海上花,每一個波浪相互交纏,掀起一波高峰,再銜接下一波低潮,它們通過小小的時間間隙、短暫交會,然後離開,幾乎不曾移動什麼,只是不停在玩著前進和後退的遊戲而已。
如果可能,他希望能把自己拋向海風,隨著浪花起伏,蒸發飛上天去。啊,或許是浪花的動盪,讓他的思緒如此漂浮不定,或許是他內在的漂泊感,讓他迷戀浪花的湧動,而這一切,不管答案是什麼?他知道他終是無法在海濤上建立什麼堅固信念的,因為每一次潮起潮落,都會把他的一些思緒快速帶走。
旅行歸來的沮喪感,應是源於歸依的港口,不存在他所想要的溫柔與安慰吧,就像一艘疲憊的船,望不見安定人心的燈塔,所以只能繼續在海中飄蕩,繼續尋求一個方向前行。所以每次旅行回來,他總是漂流得更遠、更遠,茫茫然的彷若靈魂遺忘在旅程某處,歸來的只是肉身而已。
因為心裡這麼想,天氣更顯得襖熱了﹔看見有人撐著大黑傘從面前走過,他竟看成是一片火焰在燃燒、燃燒。此時此刻,時間之腳走得如此緩慢,一些記憶因此也無聊的鑽出來了,像一枚熟透的石榴爆裂開來,許多小種子也瞬間飽滿的迸跳出來了,它們將在未來繁衍出新的生命,雀鳥將在它們頭上飛過,蜂蝶將在它們身邊穿梭﹔而他呢,他希望自己可以和小小的新鮮的花苞連結在一起,體會大自然的愛。
啊,這麼想著,他就更想直接跳入海中,讓波浪把自己舉高﹔但是浪花能打開什麼呢?他想要扭轉什麼呢?在這之前,他的心是被關閉在哪兒呢?他一直在找尋什麼呢?一個偉大、永恆的目標嗎?但,那真的能帶來美好的生活嗎?
旁邊的老人為什麼如此安定呢?那代表他的生命已失去鮮豔色彩,一切皆已停滯、死寂了嗎?還是老人因為年歲已大,對一切失去了盼望與等待,精神比肉身先一步腐朽、麻木、死亡了?所以天天來這老人集會中心,等待有人陪伴他一起度過無聊的最後的人生?
眼前的海浪似對他重複耳語著,那潮汐的節奏,也在呼應一個人的生命軌跡嗎?冥冥中是什麼在統御一切呢?年輕的他和老人一起面對的真的是同一片海水嗎?
水是大自然生命的源頭和驅力,水也教會人認識生命的無常,將一切看成是稍縱即逝的夢幻﹔但他的思想和感覺,仍舊牽引著他走向枯竭﹔當兩條水流匯聚在一起的時候,藍調和福音會不會也組合在一起呢?
他感覺被孤立在濤聲之外,而內在的自己不斷在流變、分裂﹔產生許多激越、驚心動魄的碎片,而這些碎片的稜角不斷的相互衝突碰撞,他也痛苦的與之搏鬥。
童年時光,他是依傍著一條河出生、成長的,因此一但發生困境,想要尋求解套時,便得回到水邊才能療傷止痛嗎?不能選擇靠近山的睿智嗎?當人們遠離記憶中熟悉的東西,便會產生更大的不安嗎?
那負面情緒背後的創傷經驗,迫使他貼近人心的幽微處行走,不斷尋找線索,捕捉最深刻的感受﹔天漸漸黑了,黃昏的景色在他眼裡被忽略了,因為近黃昏時,他內心的憂思加重了,所以他便閉上眼假寐,只任海風吹拂。
月亮升起了,竟然如此柔美,一隻黑狗緩緩走進視線,海水看起來更加深沉了﹔他覺得自己的身軀因久坐而顯得僵硬,但心變得柔軟了﹔他慢慢站起來,安靜的沿著隄岸往回走,在昏黑的視線遠處,他發現有一艘船在海中浮蕩著,他心裡想,其實濤聲下的一切仍舊是天天維持著常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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