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去世的那年冬天,姊姊完全把自己封閉起來,無法接受命運作弄自己的這個事實。這打擊使姊姊和週遭斷絕一切往來,連最親密的親友也不願接見,姐夫去世的那一天,正是冬季裡最陰冷的一天,即使捲縮在被窩裡仍是令人發顫的寒冷啊,難以獲得一絲絲溫暖以及安全感。
姊姊時常窩陷在一張圓弧形的沙發上,我坐在她對面許久,但她完全無視我的存在,她活在他內在的某個地方,那地方沒有門窗,完全和外界隔絕,她人在家中,靈魂卻飛到遙遠的地方,從不回家,夢中呢,是否有一條路,一扇窗可與人溝通呢,那就不得而知了。
原先計劃出國的我,因姊夫的身亡,姊姊的崩潰,不得不放棄原來的計劃,我的心裡積壓著許多怨懟,但只能潛藏著,在這低氣壓的黑暗時期,我時常去葛老家,尋求一種平衡與安慰。
我們居住的大樓公寓後面有一個小山丘,可以望見遠處的山景,照顧姊姊的一段時間,我常常到小山丘去散步。
沿著山勢往上走,一階一階的拾級而上,是我唯一感覺舒緩的快樂時刻﹔姊姊白日裡沉睡的時間很長,有時我都覺得她快變成傳說中昏睡不起的公主了﹔而我日積月累的憂鬱,長期失眠之後,不得不借助安眠藥入眠,但久服之後,起床後有一段時間我的神思仍恍恍然,我時常隨著姊姊進入一個奇異的世界﹔我發現眼前有一幅一幅的圖畫在更替,我玩著切換畫面的遊戲,那畫中的光點是移動的,我可以瞇眼重新組合它們,起初覺得好玩,但後來我便開始感到害怕,還好那畫中的主體物是不變的,那虛幻的世界也才不至於把我拖垮。
我已清楚看見──姊姊現實生活中崩潰的情狀,我需要一個堅固的夢來支撐自己,但這夢必須是健全的美好的,不能帶有任何殘缺與不幸。它該是什麼顏色、什麼圖形才是完美呢?一個下著小雨的傍晚,我在山路上胡思亂想時,迎面撞上一個人──我和葛老是這樣認識的,他住在我們社區的最後一棟樓,聽他說這房子是他以前軍中的一個同袍所有,他也就是我後來認識的康伯。
重陽節這日,康伯邀葛老到他家吃飯,要我作陪。在客廳中談天的兩個老人,突然相對哭泣起來,當時我正在廚房裡幫忙康伯母做菜,並未聽清楚他們談的是什麼話題?只約略知道他們談起一些舊識,一些久遠的故事,而他們是為了共同認識的而早已離世的友人而哭泣的。
生活中沒有一件事情是能事先預料到結局的,以前我總以為只要認真生活,努力規劃未來,就能完成自己的目標,但現實卻是如此詭譎多變,正如大海表面美麗的浪花底下,暗藏著驚濤駭浪和漩渦,除了好運氣之外,人是無法在那洪流中真正超越什麼的。
每一次我和葛老並肩沿著山丘散步,我總覺得自己是他的女兒,心裡產生一種濃情依戀,但願我們一生都能彼此相依,就像我和姊姊一樣。
有一天葛老突然把信箱的鑰匙交給我,說他要返鄉去探親,託我代為管理房子和其他一切。葛老一踏上旅程,卻突然失去一切音訊,怎麼樣也無法連絡上他,緊張的康伯囑咐我從信箱中的郵件去追蹤葛老的行蹤。
我頂著風雨去開信箱,第一次面對葛老的另一個生活面,一個陌生的世界,我小心翼翼拆開信件,讀到一個女人纖細的筆跡,感謝葛老對她的幫助,她說她會永遠記得葛老的恩惠………我接連看了許多封類似的信件,依然不明白那些信背後隱藏著什麼樣的故事?
康伯和我擔心了一段時日,葛老突然回來了,我把信件交還給他,當作沒發生任何事情,葛老也沒做任何解釋,我想,我們內心都有一片黑森林吧,所以對一些事情也就不想多去追問什麼了。
每次我去探望葛老,離開時他的眼神總是流露依依難捨的神色,那讓我聯想到姊姊幽深飄忽的眼神,那是一般人無法抵達的境地,似乎包藏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姊姊脆弱的心靈,一定也馱著許多不能輕易說出來的落寞和遺憾吧。
散步的山路上若是沒看見葛老,我的心情便會十分落寞,尤其是雨天,姊姊的情緒總是特別敏感、憂鬱,她像一隻玩具貓一樣安靜的蜷縮在沙發上,大半天一動也不動,我常受不了空氣中令人窒息的悶濕,非得馬上衝進家門不可,有一次因此在山路上滑了一跤,扭傷了腳,將近半個月無法順利走路﹔康伯卻不幸在這段時間過世了。
這件事情給葛老帶來了不小的打擊,他唯一互動往來的朋友從身邊消失了,葛老也一下子衰老許多,我從來沒發現老人的衰老會是這麼明顯的分界變化,彷如它是一條界線,一跨過去,人也就變成另一種模樣了。
除了康伯,葛老沒有其他的友伴,他的家中只有一口衣箱,一張書桌,一張床,一個書架。他沒有特別的需求,沒有熱切的盼望,沒有深刻愛惡的東西,也沒有任何一隻貓狗寵物陪伴他………看過葛老的生活型態之前,我實在難以相信,一個人竟然可以拋棄一切,如此簡單的活在一個超級小我的世界中,這樣的生活模式,從另一種角度來看,是和姊姊很接近的﹔姊姊停留在生活的表層薄面上,過著與外界失去聯繫的生活,很多東西碎在她的心裡,分散在記憶深處。她常常陷落在了無意識的情狀中,像一個空虛的『點』漂浮在空中。
葛老一年到頭都穿一襲長杉,因為人瘦的緣故,長衫顯得更招風,感覺整個人像是被漫不經心的裝進一片風帆之中,他的動作慢而輕緩,薄唇時常是緊閉著,散發出一股沉鬱的氣味。
我可以貼近而又清晰的看著葛老,看清他真正的容貌,面對姊姊,我卻覺得陌生,當我與姊姊四眼相對,我注視著她睫毛的閃動,想要穿透她的眼光去了解她,卻總是失敗。
過去原有的熟悉感不見了,那一張臉產生了扭曲性的變化,與過去的記憶無法再銜接,啊,姊姊正以一種全新的方式,繼續她現在的生活,我們從前快樂的親密的好姊妹生活再也回不來了,那些日子已完全從姊姊迷離的眼波飄走了。
有時發現風味獨特的餐廳,我會喜歡帶姊姊去感受那不一樣的氣氛,當我們品嚐著異國風味的佳餚,耳裡聽著陌生的語言,姊姊有時臉上會露出富饒趣味的神情,那一刻,我覺得她的靈魂回來了,她安安靜靜的吃著各式各樣的食物,像一個小孩一樣滿足的微笑著,我就會很開心,笑得比姊姊還開心。
之後,我帶她去公園散步,姊姊看見任何東西的眼神都是充滿驚奇的,像在體驗全新的經驗似的,這讓我聯想到,葛老和我的一次跨越時空的美好經驗。
那一次我陪葛老去龍山寺附近買傳統布鞋,那一地帶有許多老人圍在騎樓下棋,大家都聚精會神,渾然忘我的模樣,任憑世界在棋盤外面衰老,這裡的每一盤棋弈,都是一場年輕的戰役,每一步棋都危機四伏,但每一個棋子都不畏挑戰,奮勇廝殺,棋盤上不存在身體的衰老問題,只有青春的智力較勁。
返家的時候,葛老提著三雙布鞋,十分滿足的神情,他的手杖輕輕敲著地面,我也把碎花小傘當柺杖,以穩定而規律的步伐輕敲,-咚-咚-咚-的應和著葛老的步伐,我感覺微風從我耳邊拂過,空氣中傳來烤蕃薯的氣味,聞起來親切極了。
葛老臉上流露出孩童般的歡喜顏色,步子十分輕快,他提議去買烤蕃薯吃。我們兩個人小跑步追著蕃薯的氣味前行,陽光和煦的灑照在身上,那一剎那我想起姊姊越來越像孩子的臉,我決定多買兩個烤蕃薯帶回去,小時候,我和姊姊最喜歡在手上呵著蕃薯的熱氣,一口一口津津有味的啃食,那時候我們完全不明白,往後成長的日子竟要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而摻雜許多複雜滋味的現實生活,不管我們願不願意,都必須接受一切考驗,瞻望未來前行,而日子也要一天又一天的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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