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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鐘擺震盪的幅度,我在心裡測量已久,想像的空間有鳥雀啁啾,卻看不見牠們飛翔的弧線,當我側耳傾聽,希望在夜歌裡測得時間的奧祕時,卻只是把夜拉得更黑更長而已。
特別來到友人的畫室,為的是看幾只老鐘。我心中記掛的人與事,彷彿上緊發條的鐘擺,滴答滴答的響著。當我和一隻老鐘相對,窗外吹來陣陣涼風,一串風鈴叮叮噹噹的唱起歌來,它遮掩了鐘擺含蓄的擺盪聲,老鐘馱著沈重的心事,躡足而來的鐘擺聲,把一切都推深推遠了。
離開友人的畫室,我來到曾和丘一起散步的公園,細細的雨絲飄落下來,我靜靜數著雨絲數著時間,那沒有意義的數字讓我一陣悲傷,悲傷丘的生命秒針已經停止跳動了,她已經無法兌現與我一起來看古鐘的約定,而我仍遵守之前我們的期約,一個人完成時間之傷的追索。
在丘還沒離開這讓她深深愛過、痛過、哭過、恨過的世界之前,丘對我的創作世界充滿期待與盼望,她覺得她心中的苦與痛只有一個人懂,她希望我手中的一隻筆,能精準的探觸她的心,承接她難以痊癒的傷,把她的血淚凝寫成一朵花,留給世人看,特別是留給她深深愛過、恨過的最親密的人看。但我無法承接這份殷切的囑咐請託。
丘手腕上一條一條清晰的割痕,像一條一條肌餓的蟲日夜囓咬著她,一年四季,丘都穿上長袖衣服遮掩這些割痕,它們是她心頭難忘的痛,當丘跌入不堪回首的夢魘時,我總是對丘說,人生如鐘,從秒針到分針,生命總是滴答滴答的慢慢走向成熟,而這過程充滿了各種可能的撞擊與疼痛,但我們應該在衰老擊倒我們的肉身之前,定好自己的人生目標,勇邁向前行,即使有時被橫逆及無力感拖住,被一些牽絆揪住我們的心,體會到更深重的愛與痛彼此的糾纏,我們仍要「學習在歷盡痛苦之後,不讓悲傷侵入內心」。
丘聽了微笑著說:「我這輩子已經過去的時日不算,未來的日子我什麼事都可能去做,就是不會再做那件傻事了」我真的相信了,因為丘已經割腕過四次,所以我說:「遇到再大的難題都要想法子解決,總不能去跳樓啊。」
凡事追求完美的丘,在他人面前是女強人,本著客家女人勤奮刻苦的美德,創造了令人欽羨的成功事業,她的鄰居常探頭探腦的注意她的進出,羨慕的傳述她的美貌與財富、包括晾在院子裡花色斑爛的高檔被單,也會被當作話題來談。丘的身上確實有許多精彩的故事,但除卻眾人欽羨她所擁有的眾多資產、單親媽媽的身分之外,丘最切身的故事是孤獨、哀怨、婚姻與感情路更是傷痕累累。
總是深居簡出,維持強者形象的丘,很多心事只願意對我說,而那些故事盡管精彩,丘也一直希望我幫她寫出來,但我卻不願意用筆去碰觸它,我可以接受她在我面前裸裎一切心事,陪她哭笑、唏噓、慨嘆人間冷暖,我願意在她需要我陪伴的艱難時刻,全力支持她,但我無法接受她一次又一次被傷害的惡性循環,我不想看見那一個脆弱的丘,我要她堅強,而她真的「好強」的撐持一個堅強的表面給我看,而我真的相信了,相信她已經好轉了,越來越好轉了。
每次與丘一起喝下午茶,她對麵包類食品一概不碰,她害怕勾動過去艱苦的生活記憶,曾有一段時間,丘每日只有一個饅頭果腹,那饅頭尚且要留一半當作炭筆畫的橡皮擦來使用,那一段艱苦的歲月丘熬過來了,以客家女人的堅韌性格走出了一片天,當我與丘分享我新發表的作品時,丘也會把她過去傲人的美工成績與我分享交流,那耐肌省下來的半個饅頭,催逼出一個全校第一名畢業的高材生,她不服輸的個性也讓她一路推出成功的事業,然而美麗與財富沒有為她帶來幸福,她的婚姻生活在丈夫累犯的外遇事件中,屬於她的是壓抑、妥協、焦慮、失眠、哭泣、自傷……在表面成功的為人妻為人母的角色底下,丘隱藏著手腕上一條又一條的割痕,而倔強的丘是完全不求助的,她藉著更大的吞忍及愛恨糾纏的痛,繼續和前夫合作事業,繼續受傷的關注前夫的新女友、還有那新女友新生的嬰兒。為什麼不能將自己完全抽離這場複雜的痛苦的糾纏呢?我曾多次問丘,她總是給我不一樣的答案,讓我相信她「一切越來越好轉了」。
丘一直希望透過她視為知己的我,用一枝她信任的筆幫她代言,寫出她切身的痛,
然而我無法接受,當我聽到越來越多的故事,我越來越無法面對丘的愛與恨、她的美麗與哀愁、她超乎尋常的堅強與脆弱。
在丘計畫做試管嬰兒、想再為傷她累累的前夫再生一個男嬰時,丘的情緒波濤起伏極大,她總是在深夜來電對我訴說她的心路歷程,她時而興奮的勾勒生子的美好遠景,時而又陷落一切皆虛無的磋嘆,那個階段丘幾乎完全不與外界接觸,因著經營房地產的厚利糾紛,整個婚姻家族都陷入對簿公堂的無情衝突,丘與所有的兄弟姊妹也早已都斷絕往來了,那手足失和的無情摧殘,盡管狠狠的傷害了丘,但丘有一個信念支持她,她相信只要她生下一個男孩,一切將可以重新來過,而我也相信了,相信完全孤獨的丘,如果擁有一個可以傳宗接代的男孩,一切就會好轉。
但我忽略了一件事,丘為了鞏固一個堅強的夢反而拉出一個更脆弱的自己,而因為我一直要求她堅強面對橫逆,她便隱藏了自己的脆弱一面,只給我看她表面的堅強,而我竟天真的相信丘一切都好轉了,所以雖然擔心她的生子計畫是否得當,我仍舊支持她「追求新夢想」。
一個深夜,丘來電抒發她孤絕的心境,在越來越愁慘的哀泣中,丘的聲音突然斷絕了……任憑我心急的一直喚她,仍連線的電話那一頭卻沒有任何聲音……我的憂慮與恐懼越來越重,我嚇得趕緊急奔下樓去營救她………那一夜,我看見了丘的另一面,那是她完全遮掩的不願意讓我看見的另一面………那一夜的經歷,
後來我們很有默契的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仿彿那一夜不曾存在過,我不曾報警、不曾會同鎖匠破門而入去營救她、丘不曾瘋了一樣的用力推我、對我咆嘯吼著:「妳竟然這樣對待我,妳帶警察和鎖匠破門而入……」那讓人驚嚇的一夜,丘沒把我當好友知己,我變成她眼中的仇人,她狂暴的把我推撞向牆壁,她無法原諒我認為她「又做了傻事」的營救舉動,她不願意我看見她最脆弱的一面,那一夜,她的兩個女兒都不在身邊,都去南部參加要留宿的一個活動,當丘陷入孤獨、滅絕的情緒,跌落在越來越愁慘的哀泣中時,她選擇對我傾訴,但她不接受我在她聲音突然斷絕,陷入藥物掌控的恍惚失神、無法自控的處境中,因心急而出面營救她的舉動………那一夜,我們兩個心裡都受傷了,但我們隻字不提的繼續過日子,一樣分享、交流心聲。
丘跳樓身亡後,有一段漫長的時間我常痛苦的聯想,如果我們不是如此相知,如果我不曾對一個視我為唯一知己、無話不說、完全信任的人要求太多,可以接受她的脆弱,不以自己花崗岩的底蘊標準去要求丘,一再灌輸她只能堅強,不能被脆弱擊倒,丘是否會有較多的得救機會呢?包括那個夜晚我去營救丘的事實,如果我們可以坦然的面對它討論它,剖析真誠面對自己的重要性,那我是不是就可以幫助得了丘,可以避免後來她跳樓的悲劇發生呢?……但這些都遲了……一個女人、以單親媽媽的身分,要求自我的成長是如此艱難,我們都經歷過了,可惜丘中途放棄了,不再與我同行,而我必須更堅強的活著,為自己也代替她去經歷人生更多的美麗與哀愁。
我後來的創作,仍一直逃避丘的囑咐與請託,不願意去碰觸她要我替她寫的故事,如果她還活著,我們仍會交心的分享一切,而她選擇提早自人間舞臺退場,我只會把她的故事留著,默默的吞忍著自己的哭泣聲,為一個早逝的生命哀悼,但我依然選擇放棄書寫那悲慘故事的核心真象,只願意讓懷念與悲傷長存在一個不能完成的篇章裡。
這樣的選擇與心態,我相信丘是會諒解我的,就像我曾對她說起的金門女人的故事,寫與不寫,她們都得經歷那一個時代,並承受殘酷現實加諸她們身上的一切,
我們不能寄望戰地兒女的血肉之軀不怕子彈,但深邃的花崗岩文化底蘊,終究可以讓肉身堅強的挺立,也留下一些個人的深刻記憶。
※
秋走了很多年後,友人畫室那幾只老鐘仍舊滴答滴答的響著,包括我身邊每一個時鐘也都還活著,繼續配合光陰的節奏,日夜走動著。那時鐘滴答的聲音,在黑暗中聽起特別清晰,但人們白晝負荷的忙與盲,在夜的眼裡並未顯出特別的意義,鐘錶只是盡職的走著、在該報時的時候滴鈴鈴的響動著。
這一日,我和幾個友人圍坐在茶藝館的榻榻米上閒聊。仿如冥想般的閉眼休息,再睜開眼睛之後,我看見對面一只時鐘,秒針一格一格的跳動著,友人分享交流的心聲,穿插著一些笑聲,把秒針的轉動聲遮住了,我只看得見它跳動的樣子,聽不見它穿過時間的聲音。
桌上蠟燭的火苗閃著青紅色彩,我看著秒針一格一格跳動,它的躍動姿勢十分細緻好看,原來短短的一秒鐘,用顯微鏡的心情放大想像去看,它也是經得起分解的,時間變成了一秒連接一秒的慢鏡頭,我靜靜的冥想靜坐,感覺十分貼近自己的內在。
這是一個小型的讀書會,談的主題是「時間之傷」,因為座位最靠近這次聚會的聯絡人,我被指定首先作分享交流。我說:人生有時候會面臨「倒數計時」的無奈,那是一種可怕的摧折,鐘錶的滴答聲仿如硫酸腐蝕,我曾目睹年邁的祖母一天比一天衰老,恨不得折壽給自己的親人,以幫親人逆轉鐘錶的方向,撥回曾經的年輕、健康與活力。我說,我可以坦然面對自己的衰老,卻無法接受摯愛的親人終會因天命有限、必然會離開自己的事實。面對時間之傷,我最恐懼的是死別,那對我而言是一種永難痊癒的傷,那種終身都要被纏繞著接受腐蝕的痛啊,我一直都不知該如何面對。我說,面對祖母的晚年,我驚慌到產生逃避心……當時我住在與祖母只有一街之隔的新家,祖母每天早上都會在小公園等我,那是我上班必經之路,那時祖母已衰弱到無法每日爬公寓樓梯去看我,所以她每日早上都算好時間坐在小公園等我,而我上班時都會特別去和她說說話……看著祖母一天天衰老,有一次她為了接我的電話,心急的起身突然摔倒了,跌斷了兩顆門牙,祖母說不用去修補,因為已經八十幾歲了,牙齒也用不到多久了……那時間的傷逝摧折感,變成一把利刃,每天都從年邁的祖母身上刺進我的心……我開始逃避每日走向那座小公園,選擇繞路走向另一條路,逃開我內心的糾結,一直到自己可以面對「傷逝」,預先接受親人的衰老、以及天命有年的必然分離,我才又走向小公園。在這逃避的過程我深刻體驗到害怕失去與恐懼的滋味,那階段祖母問起為何沒見到我,我總搪塞說自己提早或延後上班了,所以沒與她碰上面。
因為哀傷與恐懼提前橫梗在我與祖母之間,後來祖母真的離開我們時,我已沒有恐懼了,但悲傷卻一直纏繞著,很難找到方法完全排遣,只好接受它,在疼痛中長出新芽。那新芽就像接枝植物,必須在分岔的枝幹上畫上一刀,然後在傷口上接上新枝,以催生更好的遠景。
因為時鐘不停走動,青春的尾巴很難捉牢,幾位女性友人輪番說了自己的切身經歷及困擾,後來話題一轉,有人談起自己的失眠經驗。
一位友人說她的感受是彷彿掉入一個陷阱,像自由落體般下墜,沉入無力與絕望的深谷,耳邊傳來簌簌風聲,但身體是無聲無息,飄飄忽忽的,像雪花紛紛落在漆黑的夜裡,記憶十分清明,但不值得追記。
一位友人說,必須學習用前瞻的樂觀心態度面對生活中的挫折,這樣即使失眠,心事也不會太牽痛人心。她一邊說一邊頻頻看錶,她手腕上鑲鑽的錶面揚起一波一波閃光,她的每一分鐘都抓得緊緊的,是個被時間牽著走的典型都會人。
又輪到我分享自己的經驗了,我說在昏暗中我不知碰觸到什麼,突然自惡夢中驚醒,便再也無法入睡了。夢中的恐怖事件在我乍醒的一剎已消逝大半,甚而完全遺忘了,但殘存的恐怖感覺並未消退,它仍在我腦中繼續活動著,我被一些我不清楚的憂慮包圍住,但卻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麼。失眠時,我會被一種迷離感緊緊包裹住,恍恍然不明白自己身在何處,但感覺到有一條河在不遠處嗚咽鳴唱著,我想尋聲去找尋,卻無法移動半步。我只能鬆軟的癱在床上,等時間過去,等感覺慢慢恢復,等那一條失落河鑽出地表,花啦啦的流向遠方。我說,失眠時我若是可以聽到壁上的時鐘清楚的滴答滴答響聲,我就會感覺很安心,心裡明白善良的精靈還是活著的,我只要走過惡夢或失眠的迷離時光,一切將又活絡起來,不管失眠的夜有多深、多黑、多沉重,我依然相信明日升起的太陽,會驅逐掉邪惡的黑暗,帶來新的希望。
一位友人聽完我的自白,回應說當她心情陷落低潮時,會感覺時鐘的發條卡住喉頭,聽著鐘擺滴答滴答的響聲,她會恐懼時間一直在奔流,她不知道該用什麼方法來抑制衰老的憂慮,她覺得自己被一股來勢洶洶的憂鬱狂潮襲擊,沒有任何人幫助得了她,所以她喜歡和一群女性友人相約聚會,彼此傾吐苦水,藉群體的支撐力量排解鬱悶的心情。
當我皺著眉頭傾聽,不禁暗中嘆氣,我發現很多女人的經驗是重疊的,而且是一代又一代的交叉循環重疊,彷彿那就是女人的宿命,當她們帶著做夢的語氣在陳述切身的經驗時,那聲音一直迴盪著女人沒有自己的房間、沒有自己的節日的哀怨,而年華老去、青春不再是女人最恐懼的時間之傷,背負著這一分憂慮與傷感,很多人都不知道該用什麼方法來撫平它。
這些我都在丘身上看見了。憂鬱是一條巨大的橫木梗在窄巷,讓人無法通行,除非你能撐竿跳跳過眼前的障礙;憂鬱是一條深不見底的長河,發出黑色的鳴唱,讓人不自覺涉入它的漩渦。但「為母則強」,一個女人所獲得的最大成就與喜悅,乃來自母性光輝的充份發揮,即使在排山倒海而來的橫逆挫折中,母性的光輝就像鑽石的顏彩,在驚濤駭浪中仍閃閃發光。身為一個女人,尤其當了母親,那柔軔便閃爍在刀鋒上,切出無限的光芒毅力。這也是我曾在許多女人身上看見的部分寫照。
那一日,我特別去友人畫室看古鐘,乃因喜歡收集古物的丘曾對我說,把幾只古鐘定時調在一個鐘點上,讓所有的鐘在同一時刻齊鳴,那如泣如訴的時間之歌,一定可以帶我們回到從前。也許丘想起從前一段美好的日子,古鐘的鐘擺在我心頭叮噹響了許久,可惜我們還沒能實踐想望中的古鐘期約,丘就從高樓一躍而下,那是夜半時分,鐘鳴正是哀愁的時刻。
丘沒向我告別,但她頭七那天來找我了。
那時雖是冬天,但那一日並不特別寒冷,然而我一直發冷顫,冷到上下排牙齒一直喀喀喀的互撞,我加穿了好幾件衣服仍舊冷顫不已,即使躲在棉被裡也是顫抖個不停,滿心狐疑的我問千羽他是否感覺很冷,他說還好,氣溫並不是特別低,他只穿一件毛衣就夠了。
一直被冰團緊緊擁抱的我,即使躲在棉被裡也一樣冷顫不已,無法回溫的我氣悶的對千羽說:我們出門去動一動吧,這種冷死人的感受只能「挑戰」它。後來我們決定去西門町看電影,但我沿路仍一直發冷顫,走過好幾家戲院也取決不定該看哪一部影片,一顆心慌慌然、十分迷茫,後來我對千羽說:今日似乎一切都在與我作對,我放棄看電影了……我在西門町呆坐了一陣子,也不確定後續的節目該如何安排,後來我說:「我們回舊家去看看吧」。
未料才踏進舊家門,電話就響了。相熟的凱哥在電話裡說:「丘走了。」我直接回應問道:「她去哪?什麼時候回來」凱又說:「她走了,第七天了」我問:「那丘什麼時候回來?」我以為凱只是告訴我丘去旅行了,我們常是這樣分享自己的生活點滴的。
後來雖然聽清楚「走了」是怎麼一回事,我仍無法相信它是一個事實,好朋友是可以惡作劇開玩笑的。但凱接著說他正在殯儀館協助處理丘的後事,今日剛好是頭七,他足足找了我七天都找不著,因為丘在離開世界之前把一切親友的聯絡簿都燒毀了,而他只有我舊家的電話,丘一直沒把我新家的電話給他。
是這樣子嗎?為什麼我沒有察覺,丘在最後的日子裡一直和我討論的是她想要再懷一個孩子的計畫,而且一定要生男的,而我支持她的理由很簡單,因為丘很認真的在談這件事、她真的很想完成這件事。所以我說:「我相信妳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但後來我發現丘欺騙了我!
丘走了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無法釋懷她對我的欺騙,那欺騙乃因為我相信她所說的「一切都很好」,一直到很久以後,我和丘的前夫及她的兩個女兒再見面,我們不斷回溯討論丘的一切,漸漸明白她憂鬱症逐漸惡化的過程,以及我們疏忽了她表面堅強,內心其實脆弱不堪的苦撐心境。我才逐漸接受丘並非蓄意欺騙我,而是身不由己的走向滅絕之路。當丘決絕的將自己爆裂成地上一朵血紅的花,我們也是有疏忽與過失的,因為我們未能提早察覺她的憂鬱情狀,以致錯失了更積極救她的良機。
就像一枚發條的呼吸,潛藏在鐘錶內部,它的滴答走動是看不見的,人的內在也是如此,只能靠不斷的內省淬鍊出一種力量,因為唯有坦然面對自己的脆弱面,才能催生真正的堅強。也唯有這清楚的認知,我們才能真正克服恐懼、憂傷,在最悲痛與孤絕的時刻,仍有餘力去關注左右的人,看得見烏雲背後的陽光。
夜裡,我床頭的時鐘滴答滴答的走動著,我知道,一枚上緊發條的時鐘如果呼吸正常,夜就不會背棄夢的主人,當一只古鐘的鐘擺滴答滴答響起時,很多過去的記憶也會穿過生命的海,穿過時間的縫隙,留下一些讓人緬懷的人事物。
我記得小時候住在鄉下古厝,每次家人外出,只剩我一人在家時,我時常望著一只老鐘,等待整點報時的鐘鳴響起,每多聽見一次鐘擺鳴唱,家人回來的腳步聲也就更靠近了,然而一次又一次的等待落空之後,鐘鳴加深的孤寂讓我產生一種逆轉的心情,我開始期待家人最好晚歸,最好忘記我的存在,當我獨自一個人在家,當鐘擺的滴答聲變成了我唯一的陪伴時,年幼的我便已懂得等待的滋味,包括等待落空,靈魂被抽走的的滋味,我也在童年時就嚐過了。那時任教職的母親長期住在古崗外婆家,只有周末才會回返歐厝村,每個周末我都坐在家門口等母親回來,有時周六沒等到人,我周日一早醒來便繼續坐在門口等,那一份屬於一個孩子的純真的執著等待,深深的植入我的心,我後來可以堅持不懈的創作,與童年的等待心情是息息相關的。
那些我對丘說的話,一直也是我對自己叮嚀、黽勉的話,當時我覺得丘聽進去了,在我們可以交心對談的時候,但一轉身,這些話就被狂風吹走了,就像荒野裡的一棵樹,無法保護身上每一片葉子不給風吹走一樣。
丘無法掙脫悲傷記憶的苦境,為了圓一個難圓的佈滿裂痕的破鏡所付出的苦心我也是明白的,記得丘在她仍願意活著的最後一個生命階段,丘在她十二樓的新家精心打造了一座屋頂花園,那花園有舒服的涼亭、美麗的花圃、桌椅和照明一應俱全。我在屋頂花園探頭往下看,女兒牆外車水馬龍,樓下的人、車都變小了,丘指著一塊空地對我說,她幫我預留了一個停車位,以後我隨時都可以過來。她新家剛裝潢好的蒸氣、烤箱三溫暖配備,隨時歡迎我來使用,丘說她已幫我準備了全套的浴袍與毛巾,而且在烤箱裡加裝了一台電視機,可以放鬆身心的健身、一邊看影片。我點點頭說,會的,我會找一個日子開車過來,慶賀她的喬遷之喜,我們可以坐在屋頂花園賞花、喝咖啡、閒聊、看風景。
那個承諾再也沒有機會兌現了,那一個我原來要停的車位,後來被一朵血紅的花佔據了,渲染出一片誰也不想回顧的淒冷!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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