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公園一角看人放風箏,一邊傾聽、冥想,群樹的聲音過濾掉了生活的雜質,我感覺自己也隨風飄了起來,午後的陽光逐漸淡隱,雷聲接著轟隆隆響起,我看了一下錶,發現秒針停擺了,搖一搖它走了幾步,沒多久卻完全靜止不動了。
拿去鐘表店檢查時,發現我的錶原來標示三點鐘的位置空了,掉下來的一個顆粒滾落到錶面上,長短針因此卡住不動了。店老闆用膠劑黏上後,秒針便開始滴答滴答轉動了,但沒幾天三點鐘顆粒又脫落了,這回短針被卡在半夜的時間,然而真正的時間卻繼續往前走,日出日落一步也不曾停歇。
因為習慣依賴鐘錶時間來安排、調度生活,我看錶的次數十分頻密,也靠它串連我生活中的一切,我相信只要掌握長短針的節奏,生命便會穿織成一串美麗的珍珠,而我不想遺落任何一顆可以透視時間奧祕的珍珠,所以小心翼翼的珍惜每一分每一秒,不讓時間的線頭斷裂。
手錶停了,我的生活變得有點慌亂,炎炎夏日懶得外出修錶,只好讓生活保持大片的留白,藉以調整失落的心態,沒有錶可看時間,光陰流走的速度便無法準確察覺。不久我卻覺得整個人都鬆散傾斜了,彷彿被摩天輪拉到半空,突然一切靜止了,我驚慌又空洞的懸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失去對時間的掌握後,最初生活可以隨著感性的節奏走,沈浸在自由業無拘無束的境界,但很快的我因為三餐時間混亂不定,胃疾又復發了,不得不強迫自己吞下噁心的胃乳,一邊想應該趕快找回規律的生活,因為自己依賴手錶過日子的習慣已久,在閒散度日的表象底下,其實我堅定著一種按部就班的生活模式,一直依靠手錶的小時、分,秒的轉
動過著充實的生活,而錶停了,每日的生活依規也瓦解了,我整個人就像斷線的風箏,神魂恍恍然,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因為錶停了,我整個上午都陷在某種情緒之中。近午時才下樓去買菜,發現一堆人圍著選購地攤上的手錶,我也湊近去看,只見攤子上琳琅滿目擺著一大堆男用、女用手錶。一雙又一雙不再白嫩、細緻,但顯得十分能幹利落的主婦的手,忙碌的在左手腕、右手腕輪流試戴各種錶,我聞見她們菜籃裡的蔬果香氣,也聞見雞、鴨、豬血的腥味、還有夾在腋下的報紙的油墨氣味、衣襟上被魚販噴上的魚鱗片,還閃著水光呢。
我拿起一只女錶試戴,老闆馬上職業性的讚美推銷我手中的款式最適合細骨架的手。但那錶帶對我來說顯得太寬大了,老闆接著說可以免費幫忙裁細一點。接著我試戴了幾款錶,卻沒有一個是貼近自己心意的,老闆於是抓過許多錶,全套在自己手腕上,更加熱絡的推介。我只好跟著旁邊一雙又一雙的手,在攤子上左撥右撿,努力想找到一個合心意的購買。旁邊這時又多增出好幾雙手背粗糙、青筋浮起、顯露歲月的男人的手,大家都在時間裡撥撿、摸索。但,百元一只的手錶,能走動幾天呢﹖有人發出質疑。是啊,我心裡想,連買個守錶的電池都比它貴啊,這麼廉價的錶,到底壽命有多長呢﹖能夠抓得住分分秒秒飄逝的時間嗎?
一位短頭髮的歐巴桑一邊叨念手錶時間準不準、會不會容易壞?一邊為一家老小各選出不同款式的錶;站在她旁邊的一個阿伯,套上一個金光閃閃的粗錶鏈的厚實的錶;一邊像買地瓜葉一樣抓起一大把手錶問道:「我買一打、十二個哪,有沒有再便宜啊﹖」原來他正要回大陸探親,這一大把金光閃閃的各式手錶,正是最好的禮物。
這位準備返鄉探親的阿伯,突然轉頭徵詢我的意見,問哪一款最秀氣、最高貴、最適合女人家﹖我很認真的幫他東挑西撿,像挑選柳丁、番茄一樣的幫忙撿了一大堆,老闆也機靈的附和、讚美我的眼光好,挑撿的都是一時之選。
準備返鄉的阿伯心滿意足掏錢付賬,帶走了一大把手錶,又有一堆買菜的婦人擁近攤子,繼續討價還價、要求買一送一的嚷著。
啊,菜市場的時間怎麼變得如此廉價﹖因為手表擺在菜市場的地攤上嗎﹖我鑽出人群,覺得陽光好刺眼,我沒有找到自己的錶。
因為缺乏手錶的提醒,又多喝了咖啡,深夜了我仍翻來覆去難以成眠,只好聽音樂拉長夜的節拍,一個廣播節目正在暢談老兵返鄉的心路歷程,我腦海浮現市場上的阿伯喜孜孜買走一堆廉價錶的神情。
時間到底走得太快還是太慢﹖當返鄉的老兵感嘆時空扼殺了親情,嘆息找不回過去的記憶時,那漫長歲月的兩岸隔絕創傷,該用分針、秒針還是日夜星辰去計量呢﹖那曾經熾熱的親情與愛情如果在時間裡被燒成了木炭,返鄉者單憑過去記憶中的一腔熱望,帶著幾只廉價的手錶又能換回什麼呢﹖那空寂的漫長等待、一次次的落空、失望,心靈上卻仍一遍又一遍的呼喚,不讓吶喊變成空洞的回音,這些心聲我過去在採訪老兵時聽過許多,後來我每次回到金門家鄉,總是特別選擇住在靠海的民宿,天氣晴朗時,可以清楚的眺望對岸,夜晚也可以看見對岸高樓亮燦燦的燈火。
這社會躍進旋轉的速度太快、太急、進步的領導指標一旦以「利」字為出發,人們真正的需求便容易被忽略,一味追求表面,市場上那堆廉價的手錶,許多人買得興高采烈,這些人並非無知,看不見仿冒的粗糙,而是沒人在意真假,這些人寧願抓取一些廉價的速成品,然後以更快的速度汰舊換新。精緻的品味不需要存在於廉價市場,人心的婉轉巧慧不適合都會的轉盤,只要手腕上有一只表面光鮮亮麗的手錶,沒有人在意時間帶走了什麼?
我決定扭轉時間的干擾,我從床櫃底下翻出一只手錶,經過多年,那只錶竟然奇蹟式的仍在走動,這讓我一陣納悶、疑惑,後來才想起是從不戴表的母親上一次出國旅行時來向我借錶,想必那時母親換了新電磁,所以眼前的手錶才繼續走動著。
我突然想起歷史上的一個紀實,十八世紀有一只獨一無二的「水銀鐘擺時鐘」,為了減少時間的誤差,此鐘以水銀鐘擺自動矯正因溫度變化所引起的時間誤差,那鐘準確性之高,直到二十世紀尚無出其右。那是一個科學上的美麗故事,現實人生裡的鐘錶卻總在歲月裡逐漸失去準度,徒留一葉滄桑遺憾。
啊,明天,明天我一定得趕快去修錶,好恢復常態作息生活,那戴了多年的手錶,還是值得修的,我決定把那脫落的鐘點顆粒,繼續黏牢在半夜三點的位置。
※
新修好的我最喜歡的一只錶,專司種植與孵育。它是陪伴我走過許多歲月,留下成長紀錄的一只錶。
我不斷在生活裡種下希望,等待機會實現夢想。我買來一箱鮮脆欲滴、但又酸又硬的葡萄,把它們一顆一顆洗淨、風乾,埋進甕裡,我看著手錶的時間,記下封藏的日子,耐心等待時間醞釀出醉人的酒香。
一個不起眼的蕃薯,擺久了冒出淡紫的嫩芽,我用一個粗陶碗餵養它,等它自動說出時間在它體內儲存的奧祕,蕃薯漸漸長出了新芽,變成客廳一個清翠的擺飾,滴滴答答的秒針走動著,我在植物的身上看見了鐘錶走過時間的神奇變化。
盛產的青梅,一袋一袋堆著,佔據水果行最醒目的位置,一張淺綠色的推銷說明書,牽引我走入醃漬與釀造的行列,我按著說明步驟,搓揉、浸泡、風乾……把青梅加糖、密封之後,便只等待時間昇華青梅的酒香。
生活的縫隙總有一些不起眼但誘人的藤蔓盤踞著,我學著用等待假期、等待戀人的心情,灌溉一株株的根鬚。
家中有許多發芽的植物,我才不會被橫逆、挫折掩埋,我發現植物總愛散播勵志的言語,而盛開的花朵總喜歡以它們獨特的芳香與色澤和人們比美,而我從不妒忌它們的青春嬌美,因我對花草傾注的關愛,就像一些孤寂的人選擇豢養、呵護寵物一樣,是一種對人失望後的移情作用,那些我一直在找尋、想要依靠的堅定不移的東西,也正是我難以對人傾吐的、遍尋不著的缺憾部分,而沈默的花草正好與我重疊心事,記錄了我的一份委婉的心情。
回到多年未曾歸返的金門歐厝老家,我醒得比黎明更早,騎著自行車奔馳在熟悉的村莊及小路,最後騎進田埂,丟下腳踏車漫行其間。黃昏時坐在老家門口,回憶著從前的炊煙裊裊,老屋已傾頹大半,我只能住到親戚家,他們保持了很多舊生活的樣貌,我坐在灶前燃燒樹枝做晚餐,不太相信經過多年,自己竟能輕易回到從前。
回到嘲雜的台北,我常陷落恍然情境,不斷唉聲嘆氣,感覺居家精心培育的眾多植物,被高樓的月光敷上一層霜白,原來為了方便照顧而從土栽改成水栽的植物,嫩綠的枝枒也軟垂下來,看不見濃綠的生命力。
連續好幾日我和友人泡咖啡館直至深夜,然後趕搭最後一班捷運回家,在快速行進中,我望著車廂內一張張疲憊的嘴彎成了下弦月。這都市裡人們往來的路是越來越簡便了,人卻一樣繁忙,節省的時間又被另一堆雜事給搶走了。
早上忘了澆花,深夜補澆時我聞到了淡淡的花香,陽臺外的摩天高樓把星月擠出了天空的視線,繁忙的都會生活再無機會體會種植與孵育的滋味了,燈下的植物看起來美則美矣,卻總覺得少了一點什麼。
這時我想起金門家鄉,當我看見田邊的轆轤井時,我高興的打上一桶水澆在腳背上,冰涼的井水帶出許多童年的風景,也不知道腳下是誰家的土地,我開心的打水澆起菜來,澆啊澆,熟悉的往事也從泥土裡鑽出來了。
記憶沿著時間的坡道慢行,青苔暗自繁衍,透明無色的心情,牽引著我青澀的成長腳步,總是這樣走走停停,一路行來,回首頻頻眷顧眷顧。
我心裡記掛的人位在東南的方向,難以紓解的心事,無法要求對等的濃情蜜意,悲傷在我的心中滴答滴答響著,那些虛擬的筆耕情節故事,突然具象落實在一個人的身上,我開始迷惑與驚慌,擔心自己是在澆灌一株不需要太多水份的仙人掌。
我敲著鍵盤,植下無數情思嫩苗,每增多一行阡陌,心中也增多一分乾旱的憂慮,明明如水的的柔情,看見的卻是仙人掌的針刺,多惱人愚昧的拓荒者啊,我心裡盤算著,這種苦耕的心情,我還能撐持多久﹖我該種出什麼顏色的花,對方才會看見我晶瑩剔透的心情,當我擁抱著一座彩虹跳舞,哎,疑慮偏偏像水花一般噴灑,把夜晚淋得濕漉漉的。
花店裡的假花,花瓣上黏著露珠,葉子上有蟲咬的枯黃痕跡,看見一盆一盆企圖以假亂真、唯妙唯肖的盆栽飾物,讓我更堅定家中只能存在真的會生根、發芽的植物。
因為種了一屋子植物,我出遠門時便有許多煩憂,尤其在炎炎夏日,植物一天不補充水份便萎頹不振,那不言不語的枯萎神態,常叫我牽腸掛肚。出遠門前,我
細心為每一棵植物修剪枝葉,添加足夠的水份,就連仙人掌也仔細檢查針刺是否透出病變的訊息,雖然我觀察葉梢以判斷植物是否健康的功力不足與專家相比,但愛心與牽掛卻是相同的。
真要出遠門了,我努力翻閱通訊錄,思量該將家中的植物託與誰﹖親友裡無一個人如我一般疼愛植物,也沒有一個人足以信任到請他來家裡幫我澆一堆花草。
我只好往鄰居的後陽臺張望,那整齊乾淨但光禿禿的後陽臺,正好擺得下我的花草,我鼓起勇氣,厚顏去問鄰居,問他們是否可以讓我把一堆植物寄放在他們家幾天,我殷殷解釋著我所養的植物都非常健康、好照顧,只要每天澆一次水便足夠了,鄰居爽快的答應了,我心上的石頭才落下。
未料出門前夕,深夜了鄰居卻仍不見蹤影,我打電話、按門鈴皆無反應,難道鄰居打了退堂鼓,不願履行承諾﹖我張望著隔壁光禿禿陰暗暗的後陽臺,突然想到也許他們是討厭植物的人,不然何以後陽台看不見任何一株花草﹖懷著憂慮,我
一直等到深夜,終於徹底絕望,不得已只好連夜載著一車植物投奔到母親家,哎,可愛的綠精靈終於笑了,因為有了安身的所在。
友人看到我呵護植物的狂熱勁,忍不住數落我:「在這競爭激烈的都會,一個人若是太耽溺於花草,便容易喪失鬥志。」友人還把我彷若被詛咒般的連番厄運,歸咎說是我栽種的滿室植物壞了風水、屋中積存太多陰氣所致,友人接著又批評我偏愛尖形的觀葉植物,連帶的也把自己的財路都刺破、毀掉了。不斷被數落、批評,深受打擊的我狐疑著問友人:「是真的嗎﹖那我該怎麼『改運』呢﹖」我心裡也很想聽從友人的建議,但友人一走,我立即又陷落綠精靈的迷障,完全癡迷於滿室綠手指的撫觸,也完全忘記了自己。
謹守一片綠光度日有什麼不好呢﹖我家居的裝飾首選是一株又一株的綠色盆栽,從客廳、臥房蔓生繁衍至浴室、廚房,室內便累積了五、六十盆綠色盆栽,後陽臺也是同等數目,我讓它們輪流互換位置,每一株植物都有機會餐風飲露,再美美的移到室內陪伴我用餐、喝咖啡、聽音樂、沐浴泡澡、潛入夢境。走到哪,牆壁上都會倒垂一束綠髮,透露季節變幻的訊息,只要細心傾聽,綠精靈們都會對人娓娓述說光陰的故事,而成長中的每一片葉脈,都有綠精靈在一旁引導、率先示範,提醒你怎麼克服陰影,爭取陽光的溫度、吸收大地無私的愛。
一位好友來家中過夜,她一直擔心我滿室的植物釋出的二氧化碳會造成缺氧,但我可一點也不在乎,因為我養的植物是會長腳的,夜裡它們都會跑去月光下沐浴,我在夢裡看見過好多次,就連我身上也發出綠光呢,也許睡夢中的我曾經變成一株植物,那原理就像白蛇傳的故事,喜歡在特別的日子裡搬演。
當我想到,如果我在家中多懸掛幾盆綠色盆栽,春天一定會來得更早,我立即又去買回一大綑萬年青,一截一截剝下老葉,露出黃、綠相間的枝梗,這已是風行許久的盆栽擺飾,花店裡總把它綑成圓形的層次造型,繫上紅絲帶,我覺得匠氣,寧願自己一株一株剝皮,選擇讓枝梗自在發芽、抽長嫩葉,衝出一片鮮翠的天空。我記得上一回我將截成等長的萬年青插入水中,便放心的讓它們自己去生根吸收營養,未料隔了一段時日換水,發現水中的枝莖除了長出根鬚之外,還長出了一片片嫩葉,為了讓綠葉有伸展的空間,我不得不反向將根鬚朝天,換另一頭栽入水中,植物逆轉環境的能力真是強啊,那株萬年青不久便克服成長的難題,一個四十五度斜角轉彎,抽長出嫩綠的新枝與芽葉,那新推出的一番綺麗風情,看得我目瞪口呆,深深佩服一株小小植物的伸展性,如果人也這般有彈性,生命力一定更堅軔。
為了維持生活的鮮度,我決定再多種一枚球根,上次我栽植的許多球根,被頑皮的寵物貓用爪子全挖光了,這新栽的球根,也是一只紀念的鐘錶,包藏著昨日的記憶,等待著明日發芽開花,我越來越相信,只要順著季節種植與孵育,時間就不會匆匆溜逝,生命也不會留白,而我心裡有一只愛心的鐘錶,對著東南的方向,隨著天光的變化發出鮮紅的歌唱,只要脈搏還在跳動,我對人世誠摯的愛與關懷便永遠不會停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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