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核的長者 ◎吳松明
這片美麗的田園被政府的既定政策用怪手和堆土機夷為平地,這些年來,我也沒有走進反核遊行抗議的行列裏,好像只是個旁觀者一樣,偶而會出現在遊行的終點立法院門口。透過鏡頭,我拍著熟悉的鄉親的面孔,還有我的阿母和鄰居們額頭上綁著布條的模樣,他們在焦慮不安的充滿著無奈和一絲渺茫的期待,度過漫長的遊行和等待。希望在那關鍵表決時刻那些反核立委們能幫他們討回公道,最後總是在失望的情緒中引起肢體衝突,然後丟完雞蛋帶著許多心中的憤怒和疲倦的身影回家。一次又一次地奔走總是期待著渺茫的奇蹟出現,但是付出的心血最終是無法等到讓人歡欣的結果,這些年來反正不管多少人來上街頭,政府總是有辦法動員比遊行人數更多的鎮暴警察來圍堵。立法院裏的立法委員扭打在一起,外面的百姓對不滿的結果發生躁動時,警察將這些民眾當暴民來處理。全副武裝的警察拿著盾牌長棍短棒包圍著,總是將這些百姓打得血流滿面抱頭鼠竄,要是有學者專家提出一些專業的看法,他們總是可以動員更多的專家口舌辯駁。反正這是政府堅定不移的既定政策,這些街頭抗爭的下場如何就可以想像了。
政府要蓋核四廠,反正在那個高壓的年代,村民是不知怎麼一回事地讓官方來徵收土地。後來才有一些環保專家學者來這偏僻的鄉下不斷地演講宣傳,再加上每逢選舉,許多民意代表打著反核的旗幟來吸引選票,才讓村民知道這些真相。他們也現身在一波又一波的反核隊伍裏,扛著他們的旗幟開著宣傳車往前衝,從此沿海的村落大街小巷內都插滿了醒目的反核標語,在這樣偏僻的鄉下地方,有時也出現在電視媒體的畫面中,熱鬧滾滾帶種悲情的氣氛。在黑夜微弱的燈泡中,在大廟口和小學的操場總是演講的激動,喚醒愈來愈多村民原本無知的感覺和沈默,他們勞動了一輩子也從來沒聽過有這樣的怪東西。
在剛開始的活動或聚會中,我偶而會好奇的去聆聽,阿母老是不放心地叫我們不要管閒事,沒有我們年輕人的事。可是後來他們都成為街頭遊行的常客,阿母甚至出現在報紙的頭版新聞的照片中,現在他們都能說出一堆反對的理由而互相團結在一起。每次出門遊行每戶人家都會派員參加,這種變化就是這反核運動在勢單力薄的情況下,由這些鄉裏的長輩的支持而撐到現在。有一次我回家從福隆火車站下車,已經沒有末班客運回家,我攔了一輛轎車順路回家,他們是中年夫婦帶孩子到東北角度假要回台北。路經鹽寮的核電廠工地,他便回頭對我搖頭嘆氣,也開始發牢騷,「為啥麼政府都將核電廠蓋在台灣最美麗的海邊,你看,翡翠灣有核二廠,白沙灣有核三廠,現在福隆海浴場將成為核四廠的出水口。我常常帶著妻小到東北角這邊遊玩,也常常去澳底吃海產,這麼自然迷人的地方政府卻偏偏要蓋核電廠。」,我聳個肩沒回話,他又繼續說:「我台灣攏行透透,啊!那海水浴場直欲變溫泉囉,海產店的魚蝦還能吃嗎?我們這一代在耗盡這資源,惡果卻要後代子孫來承擔…所以說不反核到底不是人啦!」,他愈說愈激動地車子愈開愈快,「嗯!是啊!我是在地人,我了解這些心情…」,心裡同感,我感激得說。
沿街有許多家海鮮店,外地人每到假日都喜歡到澳底來吃海鮮,每家海產店門口一定擺著大型透明的水族箱。玻璃箱裏在氧氣泡不斷地冒著的水中養著許多種類的魚和蝦,魚悠閒地在水裏游來游去好像在展示著牠們身上美麗的鮮艷的紋彩和身材。龍蝦活跳跳地在水中不時地在動著那兩根長長的觸鬚,當然這些美麗的畫面是來吸引人們的胃口,主人隨時會拿著網子將牠們撈起,不久之後就成為客人桌上的美味大餐。
鄉裏的許多長者已經付出他們保護鄉土的心力,這些年來他們已經頭髮灰白和臉上多了幾道深刻的皺紋。他們承受了許多的壓力要去反對和官方配合的鄉親、民代和台電的金錢攻勢。在這些人之中我對春和伯的印象是深刻而尊敬的,年過六十歲的他,有一次在他家的店內和他聊天,讓我更清楚這些年的努力和挫折之後,他仍有更堅定信念。當年日本人順利的從鹽寮登陸的時候,當地人並沒有很英勇去抵抗,所以日本人在那裡蓋了一座銅鑄的「登陸紀念碑」,後來被敲掉用水泥改建成的「抗日紀念碑」,不知道是為何而建,他疑問著。他怕我不了解過去和現在的演變,而一再的敘說過去的歷史和他豐富的核能知識。他當反核自救會的會長多年,即使被抓去關過,但是他仍然是地方上反核運動的推動者,「所以每逢過年過節,政府的官員和台電高層人員一定會來找我,每年的大年初二,他們一定出現在我家門口,我總是叫著他們不要跨進大門一步!」,他們要找他不外是談談安撫,「這種事情那有什麼平衡點,不能蓋就是不能蓋,不然就是讓雙方公平的機會說個清楚,他們私底下找我,以為擺平了我就可以一切都順利!」,我心裏激動著繼續聽下去,「我如果想要有好處,只要跟鄉公所合作,或去標幾個台電工程來做,我幹嘛還在這裏開雜貨店!」。從他嚴肅而堅定的語氣裏讓我產生一種尊敬,「你看,那個住在鹽寮姓陳的,他的哥哥做工讓他讀書,現在在政府單位做事,不出來幫忙也算了,居然在媒體之前說他代表全貢寮鄉的民眾支持核四建造計劃…,唉!我們也已經老了,你們年輕一代的讀書人再不站出來,老是被他們說成那些反核者都是不識字的老人!」。
是的,我們這一輩的年輕人,都到外地唸書拿學位,成為社會的新階級,教育使我們和土地的感情脫離。當我們在社會上努力工作獲得地位和待遇時,又怎會去破壞形象和鄉裏的這些反核的長者走在一起呢?受過政府這麼長久的教育,好像讓我們以為真正的家鄉是在遙遠的地方,而我們怎會去懷疑政府苦心為全國民眾福址著想的公共建設?「快去!把你們這些讀書人找來,下次有遊行,我一定會做個牌子,『貢寮鄉知識青年代表』給你們,讓他們睜大眼睛看看!」,他看到我在猶豫的表情,便大聲的說:「啊!現在感傷沒有用,要去行動,行動才能解決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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