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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開口詢問之後,我沈默了。話筒的中間於是築起一道牆。
這是語塞的第一個理由,我感到牆的重量。
那一刻身旁風景不斷地急速倒退,我禁不住憶起了小時候。當老師向台下童稚的我們提問時,總將一屋子的小孩弄得興致勃勃地舉手,毫不懷疑。當時我們對結局沒有恐懼,因此不感語塞。在時間流逝,而經驗累積的過程裡,恐懼的滋味如依序上菜的餐點,一道一道嘗透。從此語塞錯落在談話的縫隙中,於焉揭幕,再不能停。如同跳一支恐懼與語塞的雙人舞,腳上還穿著那雙受詛咒的紅舞鞋。
成長將我們教導成患得患失的一群人。說與不說之間包含的細密思維常擾亂得我夜裡不能睡,就像黑暗中嗡鳴的細蚊,揮去了重新再來耳畔嘮叨提問。不是願不願意的關係。嘴裡的空氣輕輕呼出之後頃刻凝結在眼前,如露亦如電。冰霜一般掉落至地面碎裂。踩上一腳合情合理地成了泥濘,再也沒有多看一眼的必要。
專屬於泥濘的悲哀的被忽略,赫然發現聆聽者失卻念茲在茲,是我語塞的第二個理由。當氣氛以極緩慢、極緩慢的步伐前進,小心翼翼,踮著腳尖逐次催逼—世上最安靜的瘋狂—而幾乎醞釀到一個傾洩而出的溫度時,出現了致命的一根針插入飽漲氣球,氫氣迅速逃逸。你的一個閃爍眼神,一個壓抑下來的呵欠。瞬間我氣力盡失,微笑並且語塞。
但我並非無法吐露,或許我是太執著於吐露應有的姿態,才會又如此審慎地收回那亟欲涉水的雙足。河流總是輕巧地沖刷著,不適合一朵沈重的思緒。思緒難忍翻飛的寂寞,恰似苦可耐而酸不可耐。
形而下的獨身若且稱之為寂寞,二十年的求學生涯能否算做漫長。十年寒窗無人問,然我已熬過兩個回合。賀爾蒙在體內的循環與機轉排山倒海地鞭笞著我去一一學習背誦,屬於浪漫和感性範圍內的一切在書本中被物化且量化,年復一年咀嚼吞下,以責任,以順從,以笑意。關於衝動、心悸、懸吊且糾結的所有集合成為數字和圖表的同時,我忽然無法克制地為其感到一抹輕蔑。假設有一天(不幸地)你回頭發現這殘忍耗盡你心神的轉動所能貢獻的推進不及一顆輪船爐火中燃燒的煤球,你將為偶發的脆弱付出一生悔不當初。知識的力量使我語塞,尤其是那半途的知識,奪下我語塞的第三個理由上方旗幟。
所謂語塞,便是,你提起了一口氣,卻忽然明白沒有一塊微小的角落足夠教你放鬆吐出,那口氣成了排開一切,在此刻,讓你只能專注於它而絕對壓倒的最不恰當的重擔。你如鯁在喉,有種手足無措的尷尬。活生生,並血淋淋。彷彿洞房夜裡獨坐床沿的嬌羞妻子,不懂怎樣算是優雅地褪去一身薄衫。
一標中的何其困難。不堪承受的是看著自己不斷補丁,終於將事實描繪成它徹底不是的模樣。我可以很輕鬆地學一聲貓叫使一隻在太陽下安睡的貓兒抬頭張望尋找。面對著你,問題的核心卻總如此遙遠而不可觸。通往終點的路途太迂迴。揣想補丁的過程教人疲憊,於是懶惰成就語塞的第四個理由。我在起跑線上穿著仍光潔的運動服反身往休息區走,槍聲響起前便下定決心放棄。若只能容許一人勝利我選擇退出,並且安慰自己只不過是認清事實。
然而事實的面向那麼繁複。同一件事彼有彼之解讀,吾亦有吾自以為是的看透。哀傷的是誰也不能說服誰。說服本身的主觀性經常模糊焦點,而失焦未必總是美的。幻想中的對立令人卻步,可嘆我們都需要美感。退得更遠一點,更模糊,更美。
不願意面對與你無法同步的懦弱教我隱藏自己,是我語塞的第五個理由。登高一呼那麼危險,不但將理念寫成大字報逐條宣讀,且站上高台後在鼓譟聲中長梯已除,沒有下台的退路。堅持到底的明顯標的難防暗箭,孤立無援是最辛酸的處境。鬆下肩膀肌肉使我徹底了解到藏躲在人群中的沈默不花力氣,且更安全。
獲得安全感的渴望時時於血管中竄流,滋養全身;不安全感始於未知。留存在他人記憶裡的痕跡不受保留或作廢的控制,難以確認是否仍存在的恐懼浮現語塞的第六個理由。如同罐頭宿命性的保存期限,有些思想在地球轉動的間隙中悄然轉變,我無力去一一更新。腦回那麼綿密,那麼幽暗,更何況無法去完整細數的他人腦回。一旦試圖提問卻反教對方大夢初醒地翻出箱底那張過期支票,亦是前功盡棄。
然後我看見你靈魂裡的一絲痛苦。你的亟欲體會卻終歸不能體會,激生出我的不忍。體貼是我語塞的第七個理由。我怎能將你逼迫至前無村後無店的窘境中。魚與飛鳥不能共同築巢,這樣的遺憾我寧可將之歸咎於上帝的失算。生命中的不圓滿已經太多,且容我以溫吞填補它。
於是仔細點數過後我確定我有一萬個語塞的理由。話筒的兩邊仍然沈默,回到了起點。一路上我沿著著語塞的指標走,揮汗如雨,然而語塞原來是ㄧ個圓圈,圓圈從來就沒有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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