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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鐘鈴響尖銳地劃破清晨時,我很快地按熄了它。因為我早已轉醒,只是在等待宣判。
「起來了嗎?」母親怯怯地探頭進來問道。
「起來了。」我的身體仍在被褥裡不動,慢慢地閉眼又睜開眼。
「快起來了。妳上幾點的課?有麵包拿到學校吃。要不要我削個蘋果給妳帶去?」我沈默地搖搖頭,慢慢起身梳洗。我用的洗面乳一條要九百塊,旁邊一大籃子各式的昂貴保養品,十張臉都用不完。昨夜她才剛提過,如果敢殺價的話,瓦斯可以殺到一桶四百塊呢。
母親。
時間仍早,廚房裡已來了她的朋友們,一群年過五十的女人提高了嗓門大聲地聊天。話題兜著誰又在跳土風舞時鬧了脾氣,誰為了包禮金的事頗有微詞。那麼俗氣,我心想。這個擁擠的廚房使我放棄了帶早餐的念頭,走到了門口她又急急地追出來:「不帶早餐嗎?」
「不帶了,去學校再買。晚上不回來吃,有課。」她點點頭,知道自己沒有異議的空間,我揮揮手叫她進門別送,她不例外地提醒了一句騎車要慢。
然後我時速七十飆到學校,把摩托車塞進一個狹窄的位置。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告訴自己,新的一天你來吧,我準備好了最兇狠的姿態面對你,我什麼都不害怕。
母親出生在一個人們普遍都很窮困的年代,我沒窮過你,你也沒窮過我,因此注定是個平凡的人。身為長女於是順利地肩負起照顧弟妹的責任,沒受過太多教育。這個處境更不值得說嘴,那個年代的女人大多是這樣長大,不需要為了如此的歷程去跟誰聲淚俱下。年紀很輕時便嫁給了父親,此後一連四胎都是女兒,奠定了自己在家族裡的卑微地位。
其實總共是五胎。若算進第二胎我那早夭的哥哥,沒錯,總共是五胎。他一出生便帶著上帝賦予的先天性心臟病,掙扎地活到三歲,並合理地在一個醫療不發達的環境下閉眼伸腿。
最後的那個晚上,哥哥在醫院裡,身體痛得很厲害,所以不停地哭。哭到後來父親聽得很煩,於是大聲地斥喝他。哥哥聽了便不敢再哭。然後父親一口一口地餵他吃他最喜歡的紅蘿蔔。
那晚哥哥走了。
小小的孩子死了,不能有喪禮,不能有葬禮,甚至不能正式埋葬。死了的那晚,父親用毯子將他包起來,囑咐我奶奶切莫哭出聲音,然後招了計程車,假裝抱著一個仍活著的孩子回家。父親說,哥哥死時,脫肛得很厲害,全都是紅蘿蔔。
我想像當時父親坐在計程車上的模樣。後座裡他抱著一具逐漸僵硬的軀體,會不會還試著用身體去溫暖他?他哭了嗎?二十七歲的他,不過是我現在的歲數,正是我現在的歲數。現在的我還過著調笑的生活,從沒嘗過真正的痛楚。當我日日仍在床褥上貪婪地眷戀睡眠,那個晚上他卻要連夜處理幼弱的早夭,有多久不能成眠呢?時序在我腦海裡錯亂如蒙太奇畫面,無法連接。過去的時間點鑿刻在父親的二十七歲上,而我已啟程將要離二十七歲越來越遠。當我六十歲時,回憶起二十七歲,可有任何的記號?他卻能挺直了腰桿說:「那年我兒子死了。」那一年他擁有香火的日子到了盡頭。
母親的形象在故事中一直都是模糊的。皺著眉仔細地找也看不清楚。她恐怕在那個時刻已退至了天地間最黑暗的邊緣,眼睜睜地看著那盞生命的燭光終歸熄滅。母親從來不願意去多談這個孩子。記憶裡,這塊版圖並非湊巧地遺忘了,而是徹底是個禁忌。我們略過了最悲哀的段落,一日復一日成長茁壯。哥哥的死亡是確實的,輪廓那麼迷離,我卻知道他的死之重量籠罩在所有人的身上,像臉上永遠揩不淨的蜘蛛絲,抹去了但沾黏的感覺一直存在。
若你仍活著,還會有我嗎?我總覺得自己是多餘的,身為第四個女兒。若你仍活著,母親會不會快樂一些,或者天真一些,對生命抱存多一些渴望。
一個殷切等待著男丁的家庭,彷彿被詛咒一般降生一串的女眷。到了近幾年,談起家庭成員,聽者總會說「女兒也很好啊」。那個「也」字分明就是最顯著的同情,但當然母親聽了只能微笑回應。我幾乎不願意去回想二十年前母親的處境,不想,是因為幫兇沒有資格表示願意協助。
她總說:「妳們要比男孩子更強。」
於是,她所能做的便是盡量地教育我們;而我們能回報的,便是盡量地將自己當成男孩子一般去要求。四個女孩子天天過著爭強好鬥的生活,一個接一個熬進大學。她告訴我們:「不要因為是女孩子就讓人瞧不起。」這句話於是成為我們身上最沈重的原罪。當性別的差異不斷鞭打著她的生命的同時,她赤裸地展示一身血痕要我們爭氣。
國小時的睡眠常伴著各樣關於母親的聲響。熄了燈的房間裡還會清楚聽見她踩著縫紉機的喀噠喀噠、喀噠喀噠。許是伴著昏黃的燈光熬夜做衣服,貼補家用。她有雙巧手,舊相片裡四個女娃兒穿著母親做的可愛衣裳,都是圓眼帶笑。或者是刷洗的聲音,用足了力道的刷洗,將衣服重新洗回乾淨嶄新。小小年紀我已懂得那聲音裡的悲涼,那聲音裡不掩飾的對生活的搏鬥和不放棄。也許母親並沒有想這麼多,她只是認命安分地面對所有瑣碎,一件一件用爬滿紋路的手掌去撫平,安置妥貼。那些聲響逐年緩慢地鑽進我的潛意識中,代表了順從、無能為力,代表了消耗青春,代表了失敗。
我在夢裡哭著對母親說:「讓我榮耀妳。」
回到家時已經接近半夜,我和同學吃飯談笑直到談無可談才頂著冷風騎車回家。進門時廚房的燈仍亮著,我走了進去,在她身旁坐下。
「怎麼不睡?」
「妳不回來我放不下心。想打妳手機又怕妳正在騎車。今天下課這麼晚?」
「嗯。」
「那妳趕快去休息啊。明天念幾點的課?」
明天念幾點的課……我反覆想著這個句子。這個句子我聽懂了,但它其實並不合乎文法。妳要不就問我上幾點的課,要不就問我幾點唸書,怎麼從妳嘴裡出來變成了念幾點的課。我在她身旁坐下,她正看著電視上的老歌節目,走音地跟著哼唱。那屬於她兒時記憶的殘存碎片一點一點地由電視節目縫補拼湊。母親也有兒時的嗎?當我年幼,她很早便讓我去學各種才藝,我沒能領情地一一半途而廢。你必須明白我的年幼是徹底純潔不闇人間疾苦的年幼。而她的兒時呢?
我知道她的兒時,她經常在我們面前回憶。她說很早很早便要起床踩水,將稻田都淹滿了水才能上學。夏季裡如何在火燒般地溫度下插秧,白日背讓太陽剝下一層皮,夜裡腰酸得直不起,又熱得睡不著。她有時說得激動了眼淚會流淌了一整臉,我在心裡想那麼痛苦那麼痛苦妳能不能就別想了。
我閉上眼睛時黑暗中經常浮現母親的面目,她的深深眼窩和闊鼻子,我想要揮去但揮不去,母親的臉烙印在黑暗中,我便經常在黑暗中感到鼻酸。
幼時我無法體會一堂接一堂的才藝課到底為了什麼。我感到疲倦,屬於兒童的不悅和反抗,重複在心裡叨唸:「我寧可踩水插秧。」幾次也說出了口。那時她和我都不明白,其實成長本身會自然而然地教會我們許多。日升月落之間我學會了頂嘴、拒絕,學會用惡毒的句子去傷害父母親的心,學會理直氣壯。學會不管到哪兒遊戲都一律推說「去學校看書」。水平或垂直背誦週期表不再困難。能用艱澀的學術用語諷刺世界也能說俐落流暢的髒話。我已經長大了。妳讓我打小便學英文,於是我終於能將英文說得比台語還要流利,話語裡時不時要繞個幾句,然後和姊姊們一起哈哈大笑。妳一句也聽不懂,妳聽不懂不是我的錯,我能講倒有幾分是妳造成的,妳要怪我嗎?以前同學到家裡來玩,妳一開口便是台灣國語我覺得好丟人,拉了同學便往房間走。妳是那麼地老舊。
二姊氣急敗壞地打電話給我時我正在房裡無聊地轉著電視台。她說母親竟擅自打給她的朋友要他幫二姊多注意有沒有好對象。「真真丟臉死了!」她用這樣的形容詞,「在自己家裡丟臉還不夠嗎?要到外面歡鑼喜鼓地丟臉嗎?」這是母親會做的事,我靜靜地聽她說著。
「妳也知道她是存著好心……」我說。
「叫她省省力氣!問問她夠了沒有!」
我記得外公有一次到家裡來,見了我們幾個姊妹便問什麼時候要嫁,於是我們一字排開微笑沈默以對。外公嘆了口氣說,念這麼多書幹嘛呢?念得幾個女孩子眼光如同天一般高。母親在一旁陪笑,或許也想不出任何可以反駁的話。姊妹們聽了這些都是感到嗤之以鼻的,畢竟我們是知識青年,不和那樣的老人家一般見識。在我們這個世代,受過了屬於這個世代的教育後,獨身自然有最高尚的理由,不需要別人的了解。
外公最後於是說:「再不嫁,很快就會又老又乾了!」
過去的女子,或許就像是母親那樣的女子。要能吃苦耐勞,要懂溫良恭儉讓。時候到了便嫁,嫁了便生,生了拼了命地養,然後養出一群不能夠同意自己的、好強的孩子來。我們姊妹四個沒有一個人個性像她,我們強悍、獨立,不會一跟姑嫂通電話便哭哭啼啼地說自己命苦,不會一跟孩子有了爭執便說我知道妳們都嫌我沒知識……。我們鄙視舊時代的一切,打心底厭惡。在學校裡氣極了會出手掌摑男孩子,直到他哭著向老師報告。念資優班、當模範生、參加比賽拿獎。我們習慣了新時代的生活方式,用自己的力量去爭取應得的尊重,並且常常使旁人敬畏。母親越要我們強,我們越頻繁地回頭取笑她的懦弱,當她低聲下氣地拜託我們開車載她去哪兒,我們看著像被砍斷雙足的她心裡生出一把無名火。畢竟是很荒唐的,這一切。她努力填實我們,只教我們更從她身上讀出空洞。我們看的書妳不看,讓妳看妳也看不懂,我們接觸的音樂、電影、藝術、話題,於妳如此遙遠,妳最好的表現不過就是重複電視新聞中出現的句子,然後補上一句:「很有道理。」我想用力地搖撼妳問妳:「妳在哪裡?妳在哪裡?」妳的靈魂在哪裡?妳有靈魂的嗎?妳不懂琴棋書畫,只背了一包袱的溫吞膽怯,再大的後車廂也塞不下。
那些東西我們沒有,因此走得很快。
我常常想母親到底在我身上留下了她的什麼。她賦予了我骨和血之後又讓我傾盡了全力去追求一個徹底不像她的樣子。「妳一定要唸書,不要像我,沒有唸書。」我穿上了她給我的衣服後她總說:「妳看,妳穿就是比我穿好看,因為妳氣質好。」然而我的皮相不就是妳給我的嗎?豈不是妳將我帶在肚子裡臍帶相連十個月,餵養著我,保護著我,讓我耳聰目明地來到這個世界的嗎?幼時不就是妳細細地將我纏在腰頭一般地照顧著,夜裡發燒時不也是妳歇斯底里地拍打著診所的鐵門嗎?
我感到一種窒息。
是妳,都是妳。是妳堅持外面的食物不夠好,讓我國中高中六年時光天天上學都有便當,那時我偶爾會羨慕別人可以吃學校的炒麵,聞起來好香。是妳堅持一個人外表的整潔太重要所以幾乎天天都忙著燙一件又一件的制服,一條又一條的百褶裙,衣服俐落平整地像可以站。是妳說補習班龍蛇雜處因此老師一個一個請到家裡來教,也不管鐘點費用那麼那麼高。
母親已經瘋狂了。她不要她自己的影子在我們身上留下一點點。她陷入流沙一般的瘋狂裡了。為女則弱,為母則強。她的強就是瘋狂。
父親輕微中風而住院的那段日子她一直睡在醫院,睡在那張連坐都讓我感到不舒服的行軍床上。偶爾我去了也總能趕上見到父親對她破口大罵。然後她會變得很安靜,很安靜。有餘力時便尷尬地笑笑,撐不住了便到角落默默地抹淚。或許她不懂她為什麼要留下,她只知道她不能走。她會不斷地輪番向姊妹們抱怨父親的壞脾氣,卻徹底地堅守著不離不棄。
我常常為她感到很悲哀。
我很早便嚐到了愛情的滋味。當同學們都乖巧地上補習班時我已懂得偷空幽會,懂得了愛情裡的酸甜與辛辣。只有在愛情裡我才能稍微體會到一絲絲身為女人的況味,專屬於女人心底的幸福、嫉妒、狠心、霸道。學校後面的那家冰果室裡,我穿著耀眼的綠制服向對方淡淡地說:「結束了。」他即刻淚如雨下,試圖抓我的手,被我甩了開來。我不能了解的是原來男人也可以哭得像女人一樣,比女人更不堪一擊。那一刻他嚎哭到扭曲的面目和母親的臉疊合成同一張,寫滿了脆弱、懇求、希冀別人的愛。簡直俗不可耐。我厭煩地起身離開以後發現我終於成為父親,成為那個似乎從未給過母親愛情的男人,血腥而真實。若在她的心裡有一朵每個女人心裡都存在的花,恐怕早已萎謝了罷!這樣的意象使我憤怒。
女人心中花朵的萎謝幾乎是生存的徹底剝奪。但她懂嗎?我希望她愚笨到壓根不懂的程度。我希望她一輩子都能保持那樣的愚笨。
父親出院以後為了一台買錯的血壓計對我亂發脾氣。我頂著委屈憤怒的心情冒著大雨快速地去換,我就是這樣禁不起別人責怪我,當我已想要盡力做到最好時。
回到家父親不在,母親迎了出來,見到渾身濕透的我。
「下了雨妳也去,也不急著換哪!」
「我要看他這樣還有沒有話說!還要不要罵人!」
「妳不要這樣講,妳爸爸就只是脾氣壞,心裡很愛妳們……」她開始哭了。
「很愛就可以亂罵人,那要不要我也罵罵他,然後說我很愛他!」
「妳脾氣為什麼這麼硬?妳個性為什麼這麼強?」
我終於崩潰,彷彿置身於荒涼的沙漠裡方圓百里內沒有任何生物的痕跡。那是ㄧ種絕望的暗黑,毫無方向感,並且真空。
「媽!這一切都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我哭喊。「小時候妳總是告訴我們要贏,要強,不可以輸給男孩子!現在妳要我當一個女孩子,我辦不到,我辦不到!這一切太不公平了!」
然後我看著她鬆軟在我的面前,嘴巴開合如同一隻失水的金魚,雙鬢染雪。我聽著她一遍一遍激動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忽然聞見了母親的味道。午後的時光,當父親出門忙碌,而姊姊們都在學校用功時,她會帶著未上小學的我到臥房,用被子將我緊實地團團包起,不受一絲風寒,拍打著我小小的背,說睡啊睡喔,乖乖地睡,帶著一身母親的味道。那不屬於香皂、洗髮精,或明星花露水的獨特氣味,自她心窩處朝我蕩漾開來。瀰漫在被褥裡,空氣裡,瀰漫在時間的長河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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