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年近六十的婆婆,重度憂鬱症,有數名子女,最近拒食不說話也不動,被送來住院,因為完全不動,需要看護照顧,其中一個兒子幫她請了院內看護,照顧一週後,兒子覺得有改善,便辭掉了看護,但婆婆還是拒食,護理人員也沒辦法每天花好幾個小時勸婆婆吃飯,畢竟不是照顧她一個人就可以了。社工人員和家屬溝通,但很難達成共識,兒子表明,我就是沒錢。護理人員忿忿不平,私底下大家竊竊私語,說婆婆明明有一兩百萬的退休金,為什麼兒子會沒錢照顧她……。
看到這裡,不知道大家是否和小I一樣,也覺得婆婆的子女們真是不可取?小I跟老爸碎碎念婆婆的處境時,老爸淡淡的說:「這很難說的,院內看護一天要兩千塊錢,你想想,一個月就要六萬塊,這確實沒有幾個家庭負擔的起,而且這個婆婆的兩百萬,是婆婆的,可不是她兒子的,兒子們也不見得敢去動媽媽的錢,要是她憂鬱症緩解,清醒過來,發現錢被用了,那怎麼解釋?她兒子的生活可能確實不是那麼好過,真的就是沒錢,而且很多這種長期的病人,家人其實都很累了,我們只有看到他現在的表現,沒看到他們是經過了多少累,才逐漸不想投入那麼多。」
小I沈默了,恩,老一輩果然還是看得比較多一點,仔細想想,確實可能有很多的苦衷,她的孩子們也不見得就是不孝。今天開團隊會議,婆婆的情況被拿出來討論,果然,社工人員闡述了這件事,婆婆那筆退休金,根本還是支票,重度憂鬱的婆婆沒辦法寫字,也拒絕簽名,所以一直沒有領成,而因為婆婆出身一個家暴的家庭,家庭凝聚力差,子女過去就跟她疏遠,加上兄弟姊妹不少,大家都不想要其他兄弟姊妹誤會自己對婆婆的退休金有所覬覦,閒言閒語,所以沒有人積極在婆婆狀況比較好時,帶婆婆去辦好退休金的手續,也因此,婆婆所面臨的狀況就是,子女們都希望這件事自己涉入越少越好。
和老爸說的很像,那筆錢沒有人敢去動,但也沒有人願意多負擔這沈重的照顧費用。
在這個科越久,小I越來越發現,幾乎每一個病人背後,都有極為複雜的故事,雖然精神疾病和遺傳有相當大的關係,但發病和變嚴重,卻又往往和其家庭社會背景,有密不可分的關聯。
精神疾病,只是我們現在看到的表現,而在這些表現的背後,確實有著他醞釀能量得以爆發的故事,反社會人格的先生,吸毒打母親不肯工作,聽起來非常十惡不赦,但原來他也曾經有個正常的工作,但因為被兄弟姊妹惡意騙去作保,結果負債累累,一輩子工作都還不了的債,母親袒護那位手足,這位先生遂把所有的怒意和他無法處理的挫折,都發洩到母親身上,酒一喝,連菜刀都拿出來了。
行為失常的太太,一回到現實就掉淚,老公不愛她,哥哥不想再照顧生病的她,家庭關係疏遠,乾脆躲到妄想之中,拿起話筒和想像中的親人講電話,逢人就當作是自己的爸爸媽媽兄弟姊妹。
追求不到所愛的小姐,乾脆宣稱上帝宣布他們兩個人一定要再一起,凡是阻止他們見面的人,都是被邪惡附身,對方的靈魂早就與她同在,常常藉著她的手寫下對她的愛。
當年被不良少年欺負的少年,發現暴力的力量,在發病的過程中,咒罵與暴力的幻聽,讓他逐漸視暴力為一種美學,以嗜血為快感,但在現實生活中,他卻又發現暴力可能傷害他的孩子,為了孩子他收斂的暴力,但少了暴力的發洩管道,他突然又失去了處理情緒的管道,自傷和自殺成了這幾年他最常掛病號的原因。
這些故事,並不是造成這些人生病的原因,也不是童年的一些挫折或是家庭背景,就會讓人生病,但這些背後的故事,確實有讓病情更加惡化的潛力,因為故事的背後代表挫折,挫折所帶來的壓力和痛苦,當沒有一個成熟的管道可以宣洩時,只好以另一種型態來表現,成為一種疾病的表現。
當我們只看到疾病的表現時,那樣的衝擊,強烈到令人無法理解,完全解離,認為那是一種完全不一樣的世界。有種無法控制的危險在裡頭。但當一步一步去審視從過去到現在的背景和故事,累積和無法成熟宣洩的挫折,在理解的同時不禁戰慄,覺得那不是不可到達的深淵,但要到達那樣的深淵,恐怕會失去爬出來的力量。
當一個人有成熟的挫折處理時,他會發現那樣的深淵,而避開這樣的危險,別讓自己陷入病態的發洩,但生病的人往往無法處理這樣的危機,所以當一些事情發生時,病人就無法挽回的跌進深淵裡,表現出所謂的疾病,當然,這些事情只是發病的契機,而不是發病的原因,原因太多太多了,到現在醫學上還無法有個合理大家都認同的解釋。
仔細觀察,會發現其實疾病的表現,往往就是病人處理挫折的方式,用妄想幻聽來滿足願望,或是乾脆整個解離,和社會脫序,完全感受不到外界的刺激(聽不到也看不到也感受不到他人的存在),只活在自己的思想裡。精神科病人的挫折處理方式,往往是赤裸裸的,不是完全逃避,就是完全反擊,這不是學習的問題,而是本身在感受力上就有生理上的缺陷,以精神分裂症為例,大多數病人是無法判斷臉部表情代表的喜怒哀樂,他們再閱讀身體語言上有障礙,因為這樣的障礙,會帶來更多的挫折,而產生更多的問題。
每個病人的故事,都非常的多,這也是為什麼精神科的團隊治療,非常非常受到重視的原因,在瞭解的過程中,不免覺得有時候人們真的非常嚴苛,尤其對於和一般社會大眾不同的個體,再只看到表現,沒有機會看到背後故事時,常常已經再做價值觀判斷,小I也常常有這樣的毛病,在這個科裡,發現對一個人下判斷時,要更多的觀察和保留才可,因為精神科本來就是一個充滿信任與不信任拉拒戰的戰場,病人,家人,醫療團隊,真真假假,妄想虛實,還有背後的種種故事,都不是光看到病人,就可以瞭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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