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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翰公寓前〉
『江天空!』
我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站起來的,又是怎麼下樓的,我說不出話,也忘記了思考,只任憑心裡那個聲音在耳邊喧囂。
此時已是凌晨五點。我無力坐在地下停車場出口的石凳上,凜冽的晨風逐漸滲入身體的每個細胞,我不住打著寒顫。
江竹原的妻子站在她那輛鮮紅的跑車前,對大家說:
『想想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我們開車去找。』
這位美麗的女人可能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的丈夫和他兄弟之間有那麼一段可怕的過往。一切彷彿如一副骨牌,一環打通,剩餘的真相也都慢慢浮出水面。每天傍晚五點鐘的電話……那人原來是天空。
『我也奪走他的女人,然後大家同歸於盡……』
電話裡天空說的那個女人,原來是江竹原的妻子,眼前這個毫不知情、為了天空擔心得直跺腳的橘子頭。
『仁川……』尹湛突然喊出來,我的心猛地一沉。
『什麼仁川?』少婦問他。
『他在仁川!』尹湛果斷說道。『給我車鑰匙!』
『我來開車。』少婦說,卻被江竹原拉住。
『你留在家裡。』
『不行,怎麼能讓未成年人開車?不行,車鑰匙我絕對不給!』少婦緊握著鑰匙,慍怒地看一眼尹湛,又望向我。『還有你,你到底和天空是什麼關係?竹原,這孩子……』
江竹原黑著一張臉,伸出手──
『把車鑰匙給我。』
『什麼?』
『由我開車送他們去,把鑰匙給我。』
『你說什麼?你這腿怎麼開車……』
『快五個月都不見你回家了,現在天空不見了,才突然想著回家了?』江竹原顯然對妻子懷疑許久,且有諸多不滿。
橘子頭沒話反駁,當場愣在那裡。
『給我鑰匙聽見沒有?你老老實實待在家裡看著孩子!』
『可是……』
『我還沒有殘廢到連車都不能開!』江竹原吼道。
橘子頭被震怒的丈夫驚得說不出話,一把將鑰匙擲向他胸口,便掉轉頭跑掉了。江竹原緩緩俯身拾起鑰匙,看著我和尹湛,沉吟好一會兒說道:
『那年三月九號以後,我和天空就再沒見過面,事情總要有個了斷……遲早的事……』說完,他熟練操縱著輪椅,坐上了駕駛座。
我同尹湛對望了一眼,一齊上車。我安慰他,亦是安慰自己,天空,他不會有事的。
『絕對不會的。』尹湛眼神堅定。
車子發動了,朝著仁川方向駛去。
〈車內〉
窗外的天逐漸由黑轉至深藍,車子在清晨空曠的馬路上足足開了三十分鐘有餘,而車內始終鴉雀無聲。江竹原目不斜視地望著前方,自那次車禍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駕駛,所以開得格外小心。
尹湛突然抓住我的手,我能感到他手掌細微的顫抖,他在緊張。望著他線條分明冷峻的側臉,我開口道:
『可以……問你些問題嗎?』
腦中的骨牌倒得並不順暢,仍有許多未知和不解。
『嗯。』
『那首歌……你怎麼知道的?』
『哪一首?』
『孤獨的愛……』
『是天空教我唱的,以前他總一個人在家裡反覆唱,尤其是在那女孩死了以後……不過那首歌的確很特別,唱起來嗓音似乎會變得格外清亮似的……你怎麼也會知道?』尹湛疑惑地看我。
『那麼,被奪走至愛的那個人,說的也是天空了……』
『沒錯。』
『你真的,從沒見過朴雲影嗎?』
『家裡相簿有她的相片,但是我從沒去翻看過,她的葬禮我當然也不會去參加。你也知道,那時我有多麼的討厭她……』尹湛緊鎖著眉頭。
『這麼說來……四年前在雲淨中學見到的,該是天空了……』我低聲自語。
『你說什麼?你什麼時候見過天空?』
『還有,你說你習慣了被人利用,那又是什麼意思?』我不理會他的疑問,此刻我的腦中充斥著太多的謎團,不解開它們,我的腦袋隨時都會有爆炸的危險。
這個問題卻似乎刺到了他的要害,他連忙扭頭望向車外,含糊其詞:『那是其他人……和這些事並不相關……』
『其他人?是誰?』我窮追不捨。
『喂,我的問題,你一句都不搭理,憑什麼要求我有問必答?』尹湛蠻橫地扭回頭。『你怎麼知道那首歌的?還有,你又怎麼知道朴雲影的?從哪裡知道的那場車禍?還有,你被領養的原因又是什麼?』
此刻他的腦袋也和我的一樣,黑壓壓地塞滿問號。
『我和雲影……是朋友。』我沉吟好一會兒,終於說道。
『朋友?』
『沒錯,我們早就認識,車禍的事,也是後來聽說的。』
『我聽得好糊塗。』尹湛皺著眉,不停揪著自己的頭髮。
『總之,三月九號那場車禍,對我的影響深遠。』望著前座江竹原的後腦勺,我認真地說道。
『一切只是巧合麼?還是……』尹湛苦苦思索不得其解。
『可以這麼說……』
『那麼你被領養的真正原因呢?』他終於觸到了事情的關鍵。
『你說你從沒見過雲影?』
『是啊……』
『下次……有機會,你去看看她的照片,自然就明白了。』我實在不知該如何開口,承認自己只是一個替代品嗎……
『什麼意思?』
『夠了!我都說得很明白了,別再問了!』我痛苦地抱住頭。
『你以為就你一個人頭痛啊?算了,不知道最好!再繼續這個話題,我的腦袋也要炸了!』尹湛洩了氣,鬱悶地直用拳頭砸自己的腦袋。
車內又恢復了平靜,江竹原調整了下坐姿,踩緊油門,車子越開越快。
我望著他的背影,一把怒火不禁又自心底升騰起來:
『當時,你真的踹開雲影,自己逃命了?真想狠狠掌你一千個巴掌,再把你推進海底餵鯊魚!但現在我暫且忍了,等我確定天空沒事以後,我再找你算帳!總之我饒不了你!』
我激動地用腳踹著駕駛座後背。江竹原卻彷彿聾了一樣,毫無反應。
『萬一天空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就和你同歸於盡!』我有些歇斯底里地繼續吼道。
『你經歷過死亡嗎?你知道死亡的真正可怕嗎?小孩子什麼都不知道就在這裡大呼小叫!』他終於爆發開來。『在那個情景之下,誰的反應都是一樣的,你以為你的天空就會格外高尚嗎?他就會捨己救人嗎?那就是現實,死亡就是最大的現實!』
尹湛也『騰』地從座位上彈起,正要發作,我連忙將他按回座位,捂住他的嘴。方向盤握在江竹原手裡,激怒他對誰都沒有好處。
車子又在壓抑的靜默裡行駛了好一陣。
『對天空……即使說上一千遍、一萬遍對不起,也是不夠……一直以來,我對他不但沒有安慰,反而誤會他、傷害他……到死我都不會原諒自己的……』我止不住心酸,靠在尹湛的肩膀,淚眼婆娑。
『現在知道就好了……誤會不是你的錯,錯就錯在製造誤會的人……』尹湛大力拍著我的肩膀安慰道。
『雲影……雲影她……怎麼會……做出那種事……』
吱~!車子突然一個急煞車,停在一幢熟悉的建築前。
『我在車裡等著,你們下去吧。』江竹原頭也不回,冷冷地說道。
〈『To You』咖啡店門前〉
『天空!』
穿過濕鹹粗暴的海風,穿過庭院,我們奔到緊閉的大門前。
『咚咚咚咚!』此刻已是六點半,離咖啡店開門的時間還有大半天的時間,但我們仍使出全力地捶著門,堅信這裡會有天空的下落。
吱嘎~!門打開了,女主人睡眼惺忪地走出來,訝異地望著眼前我們兩位不速之客,
『你們有什麼事……』
『請問,您有沒有看見一個男孩子?在附近徘徊……』
『這個……』女主人皺起眉頭。
『那個男孩子個頭很高,對了,還穿著醫院的病袍!』尹湛焦急比畫著。
『啊,穿病袍的……』女主人像是想起了什麼。
『您有見到嗎?』
『剛才隔壁釣魚行的大爺,說他見到一個穿著病袍的幽靈,還說朝我們店的方向來了……哎喲喲,真正可怕……』
穿著病袍的幽靈?我和尹湛對望一眼,哭笑不得,匆匆道謝後,奔出庭院大門。
『喂,到底怎麼回事?你們跑什麼?』背後傳來女主人的喊聲,藉著海風,顯得格外縹緲詭異。
咖啡店隔壁的釣魚行,同樣死寂一片。我們再次大聲扣起門來,幸好主人並未入睡,很快就有人來應門。一個六十多歲的矮小老頭站在我們眼前,他驚懼地望著我們,顫顫地問道:
『你們……找誰?』
『老先生,您有沒有看見一個……穿著病袍的……』
『有、有!』老頭點頭如搗蒜。
『您看見他了?』我倆喜出望外。
『是幽靈!那是幽靈!』老頭一臉恐懼。
『不,他不是幽靈!』
『是幽靈沒錯!一身白衣,失魂落魄地在海邊來回走著,邊走邊還口中念念有詞……』
『他現在在哪裡?』
『他飄走啦!』老頭固執地認定那是一個幽靈。
『走了?他去了哪裡?』
『大概在兩個小時前,就見他在防潮堤上來回飄了一陣,突然就中了邪一樣地跑掉啦!哎喲喲,真是可怕……』老頭蒼白著臉,壓低著嗓門接著說道。『他還會搭計程車呢……』彷彿在透露什麼祕密。
我腿一陣發軟,幾乎站不住,尹湛則一把抓住老頭的肩,大聲問道:『他朝哪個方向去了?』
『我不知道……幽靈……幽靈啊……T0T』老頭兒被嚇得不輕,語無倫次。
『媽的,他還能去哪裡?』尹湛沮喪地垂下手。
『我……我進去睡了……』老頭忙不迭轉身,撒腿正要逃回屋。我突然靈光一閃,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
老頭都快要哭出來了:『你們到底想幹什麼啊……T0T』
『你說他口中念念有詞,他到底在說什麼?』
『他是……他是幽靈啊……』
『他不是!』
『他是,他是啊……』老頭雙手抱著腦袋,自己把自己嚇個半死。
『你再不告訴我他說的什麼,就別指望我放開你!』我威脅他。
老頭這才努力讓自己平靜些,思索了一陣,說道:
『如果我去那裡……你會在嗎?』
海風把他蒼老的聲音吹得支離破碎,好像靈媒。
『你說什麼?』尹湛在一旁大聲問。
老頭又重複了一遍,睜著無辜的眼睛,可憐兮兮地問道:
『這下,我可以走了吧……』
我呆滯地鬆開手,老頭立刻一溜煙跑進屋,鎖緊了大門。
『如果……我去那裡……你會在嗎?』
短暫的沉默之後,我和尹湛同時驚呼一聲,奔向車子。
〈車內〉
『往十里!』
『南陽州!』
氣喘吁吁的我們對著江竹原,同時喊出兩個截然不同的地名,又同時訝異地望向對方,面面相覷。
『一定是南陽州!天空不是說要去見她嗎?那他只可能去南陽州的那幢別墅,朴雲影死的那天他苦苦等她的那個別墅!』尹湛十分肯定地說道。
『往十里,一定是往十里!我和他抱著一起睡覺的地方!每次我冷得又無處可去的時候,都會去的那個地方!他一定去了那裡!』
『你們抱著一起睡覺?』尹湛眼睛瞪得滾圓。
『現在沒工夫和你說這些!快,去往十里!』我拍著前座,催促江竹原。
『喂,他要去見的是朴雲影!』尹湛氣急敗壞。
『他要見的是我!』
『哈,瘋了瘋了!現在我們搶時間,遲一秒都不可以!快,去南陽州!』
『往十里!往十里的塑膠大棚,他一定以為我會在那裡!』
『別再固執,他要見的是朴雲影!』
『你別搞不清狀況瞎指揮好不好!』
『我搞不清狀況瞎指揮?他可是我哥,我們一起那麼多年,我還搞不清狀況?!』
我倆額頭青筋暴現,頭抵著頭,爭得不可開交。
不不不,要是知道天空在醫院對我說的那席話,尹湛就不會如此固執己見。那時天空分明說:『現在,即使雲影再次活過來,他愛的還是韓雪理!』『即使天塌下來,他還是要和韓雪理在一起!』
『往十里絕對沒錯,我們去往十里!』我直接轉向江竹原。
『你確定?』江竹原抽了一下嘴角。
『百分之百確定!』
『好,就往十里。』說著江竹原發動了車子,就在這時,尹湛突然拉開車門跳下去,黑著臉狠狠說道:『我去南陽州,你們去往十里,總成了吧!』
『你做什麼?』
『這樣不是更好嗎?兵分兩路,萬無一失!』尹湛頭也不回奔向公路。
『喂!』
『絕對是南陽州,他不可能是去見你!』他一路賭氣似地喊著。
『喂!你回來……』未待我的話音落下,他已坐進一輛計程車,一溜煙消失不見了。
『他到底是怎麼了?』我頹然拉上車門。
『只是不願意承認罷了。』江竹原在前座淡淡地說道。
『承認什麼?』
『江尹湛不願意承認,天空已經徹底忘記了雲影,轉而愛上了你。』江竹原露出一絲複雜的笑,發動了車子。
我愣住,不再言語。江傻瓜!江笨蛋!這種時候還在意氣用事!我憤恨地在心裡罵道。
眼前再次浮現出天空那張蒼白著懇求我留下的臉孔,以及結在他手腕上層層疊疊的傷疤。
『天空……你可千萬不要出事……』我無力地靠住車窗,深深祈禱。
起初一直埋頭開著車的江竹原,此刻卻時不時瞇著眼睛透過後視鏡看著我。
『現在,和當時……驚人的相似……』
『你說什麼?』
『當時,三月九號。』
『你瘋了?!胡說八道些什麼!』我的後背一陣涼。
『很高興又見面了……雲影……』江竹原回過頭。
此刻的我,卻出奇的鎮靜,回敬他一絲若隱若現詭祕到極點的微笑:
『對不起,我不是雲影,我比她強壯得多。』
他太小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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