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６４＜＜
〈常翰公寓505號房間〉
『嘎吱……嘎吱！』
『誰啊？』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從黑暗裡滲出來。
強烈的恐懼籠罩住我，加上疲累，我只覺得太陽穴一陣陣彈跳發痛，接著一陣暈眩。我差點沒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幸虧後面的尹湛一把接住。
屋裡的燈啪地亮了起來，我這才看清眼前有一個男人，他坐在輪椅裡，一臉陰沉。
『我們可以進去嗎？』尹湛把僵成一座木乃伊的我豎在一邊，冷冷地問向那位坐在輪椅裡的男人。
『當然……』男人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隨後便搖著他的輪椅，嘎吱嘎吱向客廳滑去。
尹湛示意我一道進去，我強壓住恐懼的聲音問道：
『那個……男人是誰？』
尹湛一聲不響。
『我問你他到底是誰！』正要發作，卻驟然聽到一聲清脆的喊聲：
『爸爸！』一個女孩彷彿從天而降，一把上前摟住了輪椅男，接著又以極快的速度轉過身來，瞪著我惡狠狠地喊道：
『天哪，那個乞丐來我們家裡做什麼？喂，誰放你進來的？快給我出去！』
除了惡名昭彰的小魔王，還有哪個女孩能有功力發出如此尖銳刻薄的聲音！
『美娜！』我脫口而出。
『進屋裡去，美娜。』輪椅男揮了揮手。
『不要！我幹嘛要進屋？這是我自己的家，爸爸趕快叫乞丐出去！爸爸，我們接著玩剛才的遊戲啊？』美娜哀求地拽住輪椅男子的手，搖晃個不停。
慢著，那孩子……不是叫尹湛叔叔嗎？我真是木頭腦袋，以前怎麼沒想到這層呢？那麼，眼前這個被小魔王叫做爸爸的輪椅男，那不就該是天空和尹湛的……哥哥？
我在心裡迅速盤算著這些人之間的關係，而輪椅男則始終在一旁盯著我，至於尹湛，則一臉厭惡又疲倦地跌坐進沙發。
一個個記憶片段迅速在我腦海裡滑過，相簿裡出現的身分不明男子，老爺爺說的那句沒頭沒尾的『老大、老二可不這樣……』，還有蛇蠍貴婦的『你不是說你喜歡竹原嗎？』
這些肯定意味著什麼，但又是什麼呢……
『爸爸，快把那個乞丐女人趕出去嘛！』小魔王尖叫道。
『進屋去……』輪椅男無動於衷。
『我爸和我玩得好好的，你們一來爸爸就不和我玩了。尹湛叔叔你也出去！誰讓你帶那個乞丐來我家的？』
『你討打嗎？』尹湛兇巴巴地對她揮了揮拳頭。這下好了，滿屋子裡一下子迴盪的都是小霸王尖銳的哭聲。
女兒的哭聲顯然讓輪椅男有些心煩意亂，一聲吼過，小魔王不得不抹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把自己關進角落的一間房。隔著門板，哭喊得越發氣勢洶洶起來，深夜裡聽來，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然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卻是輪椅男始終盯住我的那一雙眼睛——仔細看，和天空倒有幾分像，但不知怎的，那雙眼睛卻充滿了恐懼。
他開始慢慢接近我，輪椅摩擦著地板發出不規律的嘎吱聲，強烈的不安籠罩住我，我根本動彈不得。
『你是……雲影的妹妹？』他臉上寫滿驚恐，好像被我嚇到似的。
到底誰嚇誰啊？現在我和他的臉，到底誰比誰的更慘白？
他陷在輪椅裡的肢體因恐懼而不住地抽動，幾乎有些聲嘶力竭地喊道：
『你來這裡幹什麼？……來找我報仇？來咒罵我？來糾纏我？還是……來殺我？』
我大腦嗡地一下，脖子彷彿被人掐住地窒息，朦朧間預感到一些可怕的事實即將從這個男人口中吐出。
『她什麼都不知道，你省點力氣吧！』尹湛在沙發裡冷冷的說道。
『哈哈……』輪椅男發出一陣可怕的狂笑。『你小子真是稀客呢！事發之後還是頭一次踏進我家門吧……』
『你以為我高興來？』尹湛鄙夷地哼了聲。『要不是因為這女孩，就算是五花大綁也別想把我弄到這裡來！』
『閉嘴！』輪椅男吼道。
『你聽著，韓雪，這個男人叫江竹原，他就是我的大哥。』尹湛轉向我。
『閉嘴！』輪椅男額頭上青筋暴現。
纏繞在這家人表面的蜘蛛網終於開始被慢慢撥開，我繃緊了全身的神經，凝神盯住輪椅男那雙褪了色的灰色眼珠……然而就在這時，鬼魅出現，我分明看見了雲影，她站在輪椅男身邊，忽而對我流淚，忽而又對我大笑開來。
我分不清這一切是真是幻，千里之外彷彿又傳來尹湛的說話：
『想那時，我、天空和他，也就是我們的大哥，是多麼的親密無間……』
空氣好似凝固住，空曠的客廳裡只迴盪著尹湛一個人的聲音。
『但就在我們讀初二的時候，天空有了一個新女朋友，她的名字叫朴雲影……我剛才說過，那時候，我們兄弟三人的關係非常好，特別是我和天空，雖然不是同一個媽媽生的，但感情好過同胞兄弟。一人受傷，另一人也會覺得痛；一人開心，另一人也會跟著高興……』
這時，我看見輪椅男突然萬念俱灰地垂下了頭，渾身止不住顫抖。
『但那女孩的出現徹底改變了天空，從此對天空來說，我不再是第一位，雲影取代了我的位置……還記得，你曾經問過我和天空，什麼時候最開心嗎？』尹湛看向我。
『嗯，我記得……』
『當時我的回答呢？』
『你說，四年前，在那女孩出現之前……』
『當時你還問過我誰是我最討厭的人，記得我的回答嗎？』
『四年前的……那個女孩……』
我的心開始顫抖，突然間意識到，事情可能完全不是我所想像的那樣。
『沒錯，那個女孩……就是朴雲影。』
我的太陽穴嗡嗡作響，多麼希望此刻能有人上來打我一拳，痛到不省人事也好，痛得淚流滿面也好，總好過站在這裡眼睜睜看著真相被揭開，而自己卻什麼也不能做，只能去接受一切真相，不論它有多可惡、多可怕。
『至今我都沒有見過那個女孩，但天曉得當時對她，我是多麼的妒忌、多麼的厭惡……雖然這麼說聽起來很幼稚，但她確實從我身邊搶走了家裡唯一疼我愛我的天空……』
『但是……和他又有什麼關係？』我指著輪椅男問尹湛。直覺告訴我，他是事情的關鍵。
『呵！』尹湛冷笑一聲。『和他的關係可大了！那時天空總在家人面前提到雲影，於是有一天這個男人，我們的大哥，主動提出請客，讓天空介紹他的女朋友給他認識……我講得沒錯吧？』
輪椅男繼續沉默著，但眼光依然牢牢落在我的身上，好一會兒方吐出一句：『輕一點，美娜會聽見的……』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時候，美娜才剛會說話，而嫂子也才二十二歲。』
『是那ㄚ頭主動投懷送抱的！』輪椅男終於忍不住，提高嗓門爆發出來。
『我們先不討論是朴雲影投懷送抱在先，還是你勾引她的，但有個事實你不應該忘記，那時天空和朴雲影都還只是國中二年級的學生，而你，已經25歲了……』
『哈！』輪椅男朝天大笑一聲，無語回駁。
『於是，當時已經25歲的大哥，竟不知廉恥地開始了和朴雲影的私下幽會。』尹湛平靜地說完這句，點起一根菸，深深地吸了一口。
我撲通一聲跌坐在地板，也終於明白，原來尹湛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是真的，他確實不可能知道我被領養的理由，更不可能曉得我和雲影是朋友的事實……因為他根本就沒有見過雲影！他和雲影完全就是不相干的兩個人！而天空，他才是雲影真正的男朋友！
『我真服了天空，這麼多年，如此的守口如瓶，他是怎麼做到的？當然大哥更是了得，天空有多麼喜歡雲影，你也比誰都清楚，可即使如此……』
『真的是她先勾引我的……』
『我說了，這根本不重要！』尹湛厭惡地說道。
『真的……是她先……』輪椅男軟弱無力地呢喃著。
尹湛吸一口菸，繼續講下去：
『然後就有那麼一天，好像是天空和朴雲影的一個什麼紀念日，總之那是他倆剛升進高二後不久，確切地說，是三月九號那一天……』說到這，尹湛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傻天空，為了那個紀念日，還備好了禮服，在別墅每個角落都布置好了各種各樣的玩偶，傻傻地等著雲影出現……』
我的眼淚開始不聽使喚，大滴大滴地滾落下來。
『而朴雲影卻對他說，自己去了釜山的奶奶家……天空沒辦法，只得一個人繼續等下去，別墅的暖器故障了，他差點沒凍死在那裡。之後，家裡就接到電話，說大哥江竹原在忠州出了交通事故，已被送往醫院……』尹湛短暫停頓了一下，可怕的靜默充斥了整個空間。
『電話同時告知的還有，當時和他一起的一個女學生……已經被燒死。』
『不是我，全是她，是她首先提出要去忠州的……』輪椅男仍喃喃叨念著不忘辯解。
『永遠有辦法的爸爸，對嫂子和美娜一直隱瞞著事實真相，但是對天空，他隱瞞不了……而當時的那通電話因為是我接的，所以我也知道這一切。』
尹湛狠狠地抽著手裡的菸，菸霧將他的臉湮沒，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卻突然起身，走到輪椅男身邊，俯身看他的左腿，搖頭嘖嘖說道：
『醫生說你這條腿一輩子也用不了了？』
輪椅男慍怒地推開他。『你……你到底是不是我弟弟？還不住口！』
尹湛踉蹌一下，站住。
『弟弟？你真的在乎過這個嗎？要知道從那天以後，我們家就徹底地分崩離析……當然，我也恨朴雲影，但是那只是我一人的事，只要天空快樂，我大可一個人忍受……但是，你知道嗎……』
房間的某個角落，間歇地仍在傳來美娜的哭聲。
『自那以後，天空再沒有笑過，從前那麼開朗愛笑的他，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整個人陰鬱下來，常常在夜裡哭泣，也不愛說話，動不動就割腕，不只一次被送進醫院……』
『其實那段日子，我也不好過……』輪椅男說道。
『即使如此，天空卻從來沒有責備過你！江竹原，你知道是因為什麼嗎？』
『夠了，別再說下去了……』輪椅男把頭埋進輪椅，痛苦地悲鳴道。
『那是因為，你是他……深愛的女孩深愛過的男人！』尹湛狠狠地把菸掐滅，扔在地上。江竹原已是泣不成聲。
『韓雪到我家之後，他才第一次開始笑……』尹湛嘴角露出一絲複雜的笑，欣慰的、又似傷感。『可是，我也喜歡上了她，我知道她就是我一直要找的女孩……』他上前按住像孩子一樣哭得天昏地暗的江竹原的肩膀，忿忿說道。『媽的，歷史好像又在重演，是不是？但是我一點也不怨恨天空，也不妒忌他，為什麼你知道嗎？』
靜默……
『同樣理由，因為天空是……我深愛的女子深愛著的男人。』尹湛深深嘆出一口氣。『那麼，你說，到底是只要愛的人幸福，自己怎樣都毫無怨言的江天空和我算正常呢？還是眼看著自己心愛的人在眼前活活被燒死，而不去搭救的大哥算正常呢？』
江竹原低垂著頭，除了抽泣，說不出一句話。
尹湛吼道：『你倒是回答我啊！那件事以後，我們家變得四分五裂，你到底是知道不知道？你倒好，跟沒事人一樣。你是不是以為，反正是一家人，我們總會原諒你？』他又指向我。『還有她，她怎麼辦？你好好看看她，這個我喜歡的女孩子，現在她又怎麼辦？』
『……雲影。』江竹原轉過頭望向我，喚道。
『什麼？』
『雲影……雲影……』
『你叫她什麼？』尹湛疑惑著。這也難怪，他從來沒見過雲影。
就在這時，公寓大門『嘩』的被打開，閃進來一個人影。
『老公，不好了！天空一個人從醫院跑了出去，怎麼也找不到啊！』江竹原的妻子氣喘吁吁地奔進房間。我驚異地發現，她居然就是那個橘子頭，在學校門口接過天空的那個橘子頭。
看見我們，橘子頭不由地愣住了：
『咦？尹湛也在這裡？雪兒也來了……嗯？什麼聲音？美娜在哭？怎麼回事，出什麼事了？』
沒人回答她，美娜也似乎聽到媽媽回來，哭得更加厲害。
『大家都怎麼了？氣氛怪怪的……』少婦皺起眉，極快地掃一眼大家，便尋著女兒的哭聲去了。『美娜、美娜！媽媽回來了！你在哪裡，快出來！江美娜！』
我依舊癱倒在地板上，渾身沒有一絲力氣，淚水就此汩汩落下，無休無止，永無止境，一直哭到我透不過氣來。
一個發自內心的聲音，從細微到強烈：天空，對不起……江天空，我最最最最對不起的……天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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