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1-6紐約】
嗨,治平。東京好嗎!
一月的紐約,空氣降到了華氏三十幾度。
仙女趁著夜,把停在街旁的車,積上了層雪。窗櫺凝上薄霜,曼哈頓的早晨除了冷清,還多了點寒意。從來怕冷的我,居然在這個離你千里外的西方國度也獨自度過大半個寒冬;我一直以為,我會冬眠,像一隻烏龜縮在它的殼裡沈沈的睡到二十一世紀。
只是,一個人的寂寞終究像下水道裡的水,一夜間結成了冰。而我卻睜開惺忪的眼睛,沒目標地張望著房間;我懷念你,懷念那座叫『故鄉』的島嶼、初識的那年,還有姿伊。
你好嗎?久違的治平。
飛往美國那時,姿伊來送我。她遞給我支ELLE錶,淡藍的錶面,全鋼的錶帶,還有封信。她說,你托她帶來的;面對我的離開,你始終不肯正視,你選擇在心裡和我道別。似乎,你總這樣的壓抑自己的情感;伯父的去世,永遠沈睡的郁美,還有向你告別的我。
起飛的那刻,我攤開信紙,看著你俊逸的字跡在深邃地摺痕裡露出笑臉,我跟著揚起嘴角;艙窗旁的景致慢慢的變成一片爽朗的藍,幾片白雲跟隨。我探著頭望著島嶼的輪廓漸漸地明顯,然後隱遁在雲海之下︰我想,我真的要離開你了。
還記得那一年嗎?我們躺在你家屋頂的水塔上仰望天空,附近鴿舍的主人在屋頂上那只巨大的鴿籠邊揮著一把紅旗,吹著哨子地指揮著鴿子的飛行。當這群鳥以雁行的姿態滑過我們的頭頂時,你笑著說,他們飛的好優雅。
曾經,我們也想飛,高中的那年。你嚮往著美國,想追隨五月花號在海上掠過的水痕;而我想去歐洲,在左岸邊輕啜一口咖啡。只是,治平,很有趣吧!十年後的現在,你到了日本,而我卻繼承了你的夢想。
你沒在信上多寫些什麼,只要我保重。你說,等郁美離開一年了,你也要跟著離開這塊土地:你想去流浪嗎?會來紐約吧。
那是一段漫長的飛行,向東飛掠換日線。機艙外,在遠處,地平面拖著紫紅色的日照,變成了一道弧形;不遠的前面,陽光漸漸地亮了起來。飛越了白天與黑夜的交界,是不是就代表我們真的隔了一座海洋:一座思念和記憶的大海。
身邊又化作一片藍,我始終擰緊你的信;閉上眼睛,你正踏著雲,從海的另一邊像我奔跑而來。堆疊的畫面,就像是一張合成地毫無破綻的相片;霎見時,我還真的感動的眼框酸楚起來。
隔壁位子坐著一位日本人,那時他正望向窗口,看見我的眼睛泛著血絲:「Are you all right!」他問,我們就是這樣交談的。
很巧,他也在紐約工作,住在布魯克林區。他的老家在橫濱,他叫上田浩明。我們從日本上空,一路聊到紐約;從很久很久的從前,講到不可迄及的未來。
他有著清秀的五官,長到耳垂的的髮絲整齊地懸在額頭旁,鼻樑上還掛著支褐色邊的無框眼鏡;有點像你,我這麼覺得。只是,他那不會過分太親切也不顯得冷淡的態度,讓人在幾千公尺的高空上覺得特別溫馨。
浩明的工作在世貿裡。偶而,下完班我會搭著地鐵,穿過幾條街去找他;從來沒想到在這個寂寞的城市裡會突然多了個朋友;也許,是愛人。只是,每到了夜晚,閉上眼睛,很多你的畫面會突然地出現,然後在睜開眼的瞬間,突然急速的後退、縮小,模糊消失。
驚醒的那時,才發現,曼哈頓下起雪來了。紐約的霓虹世界把這天上來的嬌客映的五顏六色,在凌晨的黑色舞台上。我面對著那扇唯一的窗格,凝視著外頭翩然而至的白色世界。有點冷,有些滄桑;關於我們的那年,像是突然被這新雪給掩蓋活埋了。
我想起了初見郁美的那時,想起姿伊的出現,想起伯父;但關於我們認識的那年,卻怎麼也不復記憶了。我窘迫的拉了張椅子在窗口坐下,怔怔地看著對街服飾店門口的雪愈積愈高。我像是一個盲人,拿著手杖點著行人道上的導盲磚,在黑暗和孤單裡拾著記憶;只是,地上結了冰,堆上了雪,我越走越無措,急了,慌了,卻又無法像個小孩索性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治平,一個人在東京,是不是也曾像我這般地徬徨;相信不會,你從來都是那樣的堅強。姿伊說,你有著寬闊結實的肩膀,一付讓人欣羨的瀟灑,她羨慕郁美,也忌妒你。我一直在想,如果你不知道我的戀慕,我們是不是還會像那些年一樣,久久長長;可是,命運不給機會,我們總是在孤單沮喪的時候,必須獨立堅強。
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愛著你,後來,我是不是就和姿伊在一起;也許會結婚,也許早已組成了家庭。也許,我們生活的結構就不是這樣的四分五裂;也許媽媽也不會抑鬱成疾。
治平,你想,我是不是該回家了。
治平,也一起回去吧。那裡也是你的家啊。
則右。1999-1-6。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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