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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 嘉義】
「各位同學,這是從台北轉學來的新同學。他叫做『陳治平』。在生活或課業上也許不是很熟悉,記得要多照顧他喔。……治平,你先作個簡單的自我介紹,先讓同學了解一下你吧。」
「老師,不用了。」
台上的男孩始終抿著嘴唇,冷冷地看著講台下的大家。一雙眼彷彿凝重深沉的黑洞;不透光,帶著壓力緊蹙的面容。
「好吧!陳同學也許剛到新環境,有點害羞,先回去座位上吧!……翻開課本,我們今天上第二課。」
他就坐在我旁邊的位置上。
這是我第二次知道他,他剛轉來我們班;他不怎說話,沒看黑板的時候,只是拿著支筆在課本上畫啊畫的。我總是很好奇他塗抹著些什麼,他是個心事重重的人。
「你在畫漫畫啊,很有趣喔!」上完課,我把椅子拉到他旁邊。他看了下我,帶著一點微笑,然後又繼續趴在桌上畫他的課本。
「我是林則右。」
「你住在民國路,對吧!」我說。
「你怎麼知道。」他抬頭看了下我,一臉疑惑,像是在打量著我;彷彿我拆穿了他身上的偽裝。
「我就住在你家隔壁,那個賣麵阿姨的兒子;你從台北回來啊!」
「是喔。」他說。
※
那一年,我十五歲,國三;我住在眷村,父親是附近女校的教官,母親在家門口擺了個攤位,賣麵食,四川家鄉的口味。那條街上的人家多半是從大陸轉進過來的。對門的呂爺爺是山東人,在門口架起了個棚子,賣著豆漿饅頭;隔壁則住著治平的爺爺,他是滇緬那帶的人。
我懂事以來,印象中隔壁平房只住著陳爺爺。因為只有他一個,所以附近的小孩,包括我;都以為陳爺爺一個人孤零零的在台灣。
直到治平跟著他父親搬回來。
陳爺爺總會坐在我們兩家間的老榕樹下,對著陽光下的樹蔭發呆,他那種旁人猜不透的凝重眼神,就彷彿初見治平時他的眼神一樣。只是,當幾個小孩童言童語地攀上了陳爺爺的膝蓋邊撒嬌時,他會突然地回過神,露出笑容;看著他那口所剩無幾的牙零落的現在眼前,心裡總湧現一點酸,心疼他孤零的背影。
而治平的堅強卻像極了隻誤入捕蟲網的蝴蝶;愈是想擠出笑容,表情的不協調就更讓人看了不捨。彷彿怎麼飛都離不開罩下來的天羅地網。
好幾年後治平對我說:我的家一直是他嚮往的生活,平淡,有溫暖;不用去承受那些大人任性的決定,不會像他的童年,總是瑟縮在房間的一隅看著父母吵架。
聽母親說,治平的父親在很早的時候就去台北工作,有好多年都沒回來過;這些年像是生意失敗,他那雙父母的感情跌落谷底,離了婚。後來,就搬了回來。
她說,陳爺爺在大家面前總會嘲解地說,「年輕人就是要出外去打拼,我從小在行伍裡生活;一個人會照顧自己,我不要當他們的累贅。」但只剩下一個人的時候,卻又總不自禁的啜泣起來;所以母親總會要我們有空多去隔壁陪陳爺爺,或是下棋或是聊天,或是請陳爺爺一起過來吃飯,只要不要讓他想太多就好。
聽母親講這些時,我從窗口望了出去;治平正坐在陳爺爺習慣坐的藤椅上,在榕樹下。窗子裡燈光亮著,治平他爸爸正跪在陳爺爺面前哭泣。我不知道他們怎了,只知道空氣裡,藏著很多的委屈和許多我一輩子無法理解的種種;我為這莫名的情緒感到悲傷,沒來由的。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治平,他沉默不語,對著巷道的深處直直地望去,好似要看穿整個黑夜的模樣;我想,他壓抑著很多心事和煩惱。彷彿把自己禁錮在一座封閉的城堡內,而牆角長滿了苔,爬上了藤蔓,在月光下顯的陰沉沉無生氣。
榕樹的孤影張著爪子攀上了陳爺爺家牆上,還有治平的臉龐;只是,當我還弄不清楚怎麼一回事時,時間的痕跡已經襲上了我們的臉頰和記憶了。陳爺爺說,那就是歲月,總有一天我們也會同他一班齒搖髮斑,和他一樣邊懷念,也邊後悔著某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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