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曉風
俳句,是第二代的絕句,它憑虛而來、戛然而止,是值得鑑賞的精品,我們不妨來仿製一下那曾經仿製自我們的美感。
1.奈米時代和小鍋子和小句子
「一顆米內藏時運,半升鐺內煮乾坤」
這麼漂亮的句子當然不是出自我的手筆,它摘自元雜劇黃粱夢,這劇本是馬致遠寫的。
有一陣子,我很想找人把它寫成對聯掛在廚房門口,來提高我的「主婦業尊嚴」,後來,由於懶,也就沒做此事。
半升鍋鐺,其間亦自成一番乾坤嗎?在人人把「奈米」(奈米指一公分的千萬分之一)掛在嘴上的年代,我們對「一口小鍋」不妨多尊重一些,相信其間亦自有大造化。當然,如果一口小鍋可尊重,則一句小詩也自可力道萬鈞。
2.如果你哈日
在台灣,哈日族不少,可惜都哈得不深。哈日族只哈些吃的、喝的、穿的、玩的,經濟能力好些的還可以哈日本車,哈和式房,但從來沒聽人哈和歌、哈俳句。這就跟洋人口裡說愛慕中華文化,其實也只是愛吃咕咾肉一樣淺薄。
和歌、俳句是日本人的精絕短詩,有點像我們的律詩絕句。這兩種作品分別是三十一字和十七字,其實說「字」不正確,應該說「音」,日文不是一字一音的,所以十七個音相對於漢文,我們可能覺得只說了十個字。這麼短的篇幅,卻能傳遞日本人的整個美學基調,實在值得好好探索。和歌有一千五百年了,俳句只有三百年,算來都是日本的老古董了。有趣的是八○年代,日本出了個女作家俵萬智,她竟寫起現代和歌來,內容當然是愛情,書名叫「沙拉紀念日」,居然大為暢銷,而且暢銷了好多年。可見日本人對和歌是仍有懷舊之情的。
「沙拉紀念日」看題目就很另類很顛覆,原來她跟男友去吃飯,男友說那家沙拉好,她就把那句話很癡情的奉為聖旨,並訂那一天為「沙拉紀念日」。一般紀念日當然都是指家國大事,例如「七七抗戰紀念日」或「十一月十一日歐戰停戰紀念日」。但為男友順口說了一句沙拉不錯就私自訂那一天為大節日,也可見其情深顛迷了。不過,戰後的日本人愛的不正是這種背離家國君父的「個人色彩」嗎?一女子之癡戀也許比天皇之御旨更為可貴。
3.青蛙和牽牛花
下面,我且舉二則我喜愛的日本俳句為例,來說明他們承自中華文化那種言近旨遠有餘不盡的清趣:
中文有一首兒歌如下:
一隻青蛙一張嘴
兩個眼睛四條腿
噗通噗通跳下水
這首兒歌非常富卡通趣味,青蛙的外型,和牠跳水時誇張的喧鬧都呼之欲出,小孩子應該可以將之又唱又跳,樂在其中。
但同樣是青蛙,同樣是跳水,日本的俳句大師松尾芭蕉卻可以寫出非常富於天機禪趣的句子來,他寫的是:
「寂寞古池躍青蛙 水有聲」(從謝鵬雄譯)
這句子好在什麼地方呢?其實它的好一半在作者的敘述,一半在它跟讀者之間共有的默契。什麼默契?你必須先同意素樸的、簡約的、收斂的美,你必須用數學上的減法,把場景減到極枯寂極空靈,然後,悄然浮出的那一點才是美。
在這句詩裡,池是古老的一池塘,周邊也許長滿萋萋青草(但不是權貴之家新闢的大池塘,砌得漂漂亮亮,且養著鴛鴦水鳥),時間有點像是靜夜,地點據說是在奈良,事件只發生在半秒之間。而作者與其說「目睹」事件發生的過程,不如說是「耳聞」。耳聞又怎麼得知是青蛙所為?耳聞應該只知道「有物墮水」而已──但對長期體悟山野田園生活的詩人而言,青蛙跳水的聲音和山果掉進池塘的聲音是絕對不同的。詩人敢於篤定的說是「蛙躍」,當然有其因為長期與大自然冥合而產生的自信。
而這句詩的美畢竟還是訴諸聽覺的,那是在無限的靜謐中乍聞一聲水響,然後,一切重歸沉寂。聲響是實,因為相對於靜,萬籟無聲中潑然一聲水響是如此分明歷歷。但響聲也是幻,因為半秒鐘之後,什麼也沒有了,大自然簡直好像翻臉不承認有這麼一回事,那不知何處跳來的青蛙,你已不知牠游向何方?四下仍歸沉寂,而且好像更沉寂了。
世上沒有狀聲詞可以確切形容兩棲的蛙躍入池水時那種既像邁入異域又像回到本宅的聲響。石頭可以入水,但石頭沒有生命,它是遭人丟下去的。人也可以入水,但人太大,跳下去的聲音驚人。只有小小的蛙,那輕身一縱,是有情生物的最自然不過最低調不過的常態行為,而觸水之際那美妙的柔和的撞擊也如中世紀葛利果的音樂般,單純絕塵而自成其華麗。
這樣的詩,讓你覺得,話說那麼多,有必要嗎?五-七-五,總共十七個音,不也可以完成一段剎那和永恆嗎?
另外一首作者叫千代,是女性,她的俳句如下:
朝顏(牽牛花)攀生在我的吊桶上,我只好求鄰居借我容器汲水。
這首詩嚕哩嚕嗦又有什麼好呢?它的好在於作者對美、對生命的尊重和焦慮。
當然,要了解這首詩,也要稍稍了解一點古人生活實況,當時一般女孩在操持家務中不免包括打水一項。打水的地點有二,一是溪河,二是井。這句詩指的是井畔,女孩前一天也許一時疏忽,把水桶放在地上沒拿回家。不料半夜發生一樁神蹟,本來不知躲在哪裡的牽牛花忽然猛生猛長,長到井邊來了。並且它看中了水桶,把自己的鬚莖圈繞在桶子上,甚至順便還開了朵漂亮的牽牛花。這水桶有可能是陶製木製,不過一般而言很可能是竹製的,竹桶製作簡單,鋸一節粗大的竹子就行了。
清晨,女孩照例來打水,不料這裏在一夜之間生出了一件和「所有權」有關的案例。這水桶原是女孩的,此刻卻被牽牛花霸佔了。女孩要想拿回水桶其實一點也不難,因為牽牛花的蔓,其直徑只有0.1公分。女孩只要大力一扯,就可拔掉牽牛花牽牛藤而恢復主權。
可是,她又怎麼忍心呢?那水桶和那藍紫色的牽牛花如此相親相襯,看那樣子似乎他們已經在一起一萬年了。牽牛花雖然不登大雅之堂,但今天早晨它開得如此認真抖擻,誰能出狠招下毒手毀滅它呢?
可是家裡等著用水,不汲水不行,怎麼辦呢?只好去借桶,借桶不是什麼大事,大家都是多年的鄰居了,借一下桶又算什麼?只是人家不免驚奇:「咦?你自己的桶呢?你的桶還很新呀!昨天還看到你在用嘛。」
唉,真不知要怎麼解釋!那桶是我的,不錯,因為是我鋸來的竹節,是我鑿了兩個小洞穿上吊繩,是我天天在用它打水。可是忽然,今天清晨,它身上開出一朵花來,我不能毀滅那朵花,就算它佔據了我的吊桶為舞台而演出,我也不能扯掉它。因為,它的演出是如此精美絕倫無懈可擊啊!
對,我有點笨,也許平常的我並不太笨,但看到盛開的花,我變得有點懦弱愚蠢。你要笑我就笑我吧,但請把你的吊桶借我汲水。請你成全我吧!成全我尊重那朵花的生存權的小小私願吧!是的,我囁囁嚅嚅,顛三倒四,但能看到那朵花無恙的開在那裡,我是多麼快樂啊!你的吊桶借我用,好嗎?
俳句,是第二代的絕句,它憑虛而來、戛然而止,是值得鑑賞的精品,我們不妨來仿製一下那曾經仿製自我們的美感。
(本文作者為「搶救國文教育聯盟」副召集人)
附註:本文原刊於2007/5/18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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