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作家太皮:為眾聲喧嘩的澳門畫像
張莉(天津師範大學教授、文學評論家)
在澳門文學的坐標系裡
2013年8月16日,澳門作家寂然在《文藝報》上發表《澳門小說創作的多元風景》,梳理了澳門小說的歷史與現狀。它講述的澳門作者的生存際遇令人印象深刻:“即使澳門存在很多的文學愛好者,但普羅讀者每天留意香港新聞,欣賞內地的劇集,享受臺灣的綜藝節目,如果要閱讀文學作品,他們也會優先選擇內地和港臺的書刊,反而對澳門文學比較冷漠。這也令澳門的作者長年處於為寫作而寫作的狀態,作品所能帶來的名利很少。然而,在毫無經濟成果和成名效益的前提下,澳門小說作者的書寫意願依然高漲,他們有的持續在報刊發表小說,有的已有大量長篇作品連載刊出,有的善於利用網絡平台勇敢書寫,有的積極參加澳門舉辦的徵文活動,以期獲獎之後可以獲得出版機會。”
毫無疑問,那是一批深懷文學之心的寫作者。他們以自己的寫作扭轉著人們對澳門文學的誤解:“過去人們誤以為澳門小說只會書寫在澳門發生的故事,有時還認定澳門這麼一個欠缺氣魄的小地方無法出現像樣的小說。那當然是未經驗證的粗淺印象,人們大概忘記了這‘開埠’400多年的臨海小城一度是中西文化的交匯點,人們也許想像不到澳門作為特別行政區本身已擁有某些與眾不同的寫作資源,只要大家認真閱讀澳門作家的小說,即會發現他們不但勇於寫出澳門人生活中的喜怒哀樂,還會探討人性,思考哲學,有不少關於普世價值的討論,更有一些在寫作技術上進行實驗的前衛之作。當然,澳門小說也不乏通俗易懂的愛情故事、驚險刺激的冒險故事、挖掘人物靈與欲的情色書寫、講述賭場百態的寫實故事。”也許,在這樣的作家及作品的坐標下認識太皮這位澳門作家是恰當的。
太皮,本名黃春年,生於1978年,祖籍廣東梅縣,父親是印尼華僑。太皮十多歲開始在工廠、美式快餐店、賽馬投注站和酒樓廚房打過工,大學時在《澳門日報》連載長篇小說《草之狗》,畢業後從事傳媒行業多年。這位陌生的作家小說創作成績斐然,並不遜於他的同齡作家。《涼夜月》《連理》獲第四屆、第七屆澳門文學獎小說組優異獎,《搖搖王》獲第九屆澳門文學獎小說組冠軍。他的三部中篇小說《愛比死更冷》《綠氈上的囚徒》《懦弱》三度蟬聯《澳門日報》主辦的澳門中篇小說獎(2008、2011、2014)。
《愛比死更冷》有雙城愛情的性質,它有通俗易懂的愛情,也有靈與欲的情色描寫。儘管故事主人公是澳門人,但這並不是一個特別具有澳門地方特色的作品。事實上,其中講述的愛情可以發生在世界的任何角落,北京、南京、香港、東京或者紐約。它有關情欲、初戀、陰差陽錯,所有情人之間的故事在這裡都有。對內地的讀者而言,這部作品的許多元素是新鮮的,比如女主人公何艾因為不會說澳門方言而一度被同學喚作“北姑”……在這個故事裡,有從內地到澳門去的青年,也有從澳門到內地去的青年,這許多地名提醒我們,書中青年的愛情有點似“南來北往”。而從內地到澳門,非典、張國榮自殺等事件,內地人所經歷的一切澳門人也在經歷。這應該是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一部作品。如果說《愛比死更冷》是作家創作的一個重要起步,那麼他於2011年出版的《綠氈上的囚徒》,則顯示了不凡的藝術實力。
勾描澳門各階層的眾生相
在博客中,作家曾經感慨地說起這兩部作品創作時的景況:“現在身邊放著自己的兩本著作,分別是《愛比死更冷》及《綠氈上的囚徒》,現在感覺是有點不實在,好像它們不是我寫出來似的,好像與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但確又實實在在由我每一個字在鍵盤上敲出來,然後經過很多次修改的完成品,那些情景還歷歷在目。寫作《愛比死更冷》的時間較充裕,因為早有寫書的打算,而且工作和生活也閑,但《綠氈上的囚徒》卻不然了,除了定時定刻的工作外,還有一大堆私事要做,我幾乎是每晚12點過後才可以抽出一些時間寫作,別人春節時在遊樂,我卻沉浸在書中的沉重場面中,尚幸工作的假期較多,才得以一點一點地將這本書完成。有時為情節上一些要解決的地方而困擾,晚上遛狗時繞著公園走幾十個圈去苦思冥想,或者為讓自己觸發更多靈感,而在街上亂走,由佑漢走到議事亭,再由議事亭走回佑漢,那種經歷真是讓人回味再三。”
《綠氈上的囚徒》是有藝術追求的作品。它以澳門“五一”節遊行為核心,講述了諸多澳門人的生活。全書共分為17章,每章都有一個人物志,一個人物與另一個人物相關,另一個人物又與新人物相關,以“五一”遊行作為中心事件,將各階層人物次第展開,形成了人物圖譜式寫作。每個人物都有獨立的心路世界,但人物和人物之間的生活都互有交疊或觀照,從而達到了“形散而神不散”的結構。這樣的結構給人以陌生感,也使這部看似並無多少情節的小說顯得風生水起。
因為遊行,各階層彙集在了一起,這些人有來到澳門30年依舊掙扎在貧困線上的“垃圾婆”蔡姐,被稱為“新移民”的張福迎,雖然生活在底層但樂於參加社工活動的林錫德,吸毒少年張永正,精神分裂症記者馮威廉,出身低微但美麗熱情的記者張碧芝,從教師職業改為荷官、在情感生活中無法自拔的Miss梁,葡萄牙人後裔警察菲拿度,當地富豪之子程明,內地來到澳門舉目無親被捲入無妄之災的徐鄂強……
各個階層的人們,各有各的甜蜜和苦惱,各有各的歷史,他們與澳門一起回歸,中央政府開放自由行,城市裡建設了新賭場,澳門經濟不斷創新高,但與許多內地城市的發展一樣,在GDP的高歌之下,城市遺跡卻在減少,人們對幸福的理解開始變得多元。每個人物當初來到澳門的歷史、每個人的家族史都在“五一”遊行事件中被講述——遊行是小說講述的中心,是風暴之眼,它透過各個人物的生活際遇,串連起了澳門的歷史與現實。
400年的殖民地命運、澳門人的邊緣感、不安和焦慮都在這部文本中。作品裡,澳門土地被形容為綠氈一般。小說中張碧芝夫婦二人討論《聊齋志異》中“紅毛氈”的故事,正是這一故事催生了她關於澳門的想像,她有時甚至會覺得“濠江小城真有這麼一張大家都看不到的巨大氊子,走在街上,明明地下就是灰色的石子路,她卻錯覺踩到綠色的絨毛上了。也許,這是因為澳門少有傳說的緣故,魔氈在她看來有與眾不同的色彩。”
《綠氈上的囚徒》也是一個關於澳門空間概念的寫作。澳門的所有地標性建築——提督馬路、殯儀館、市政狗房、牛房倉庫、美副將大馬路、舊麗都戲院、蓮峰球場等都出現在小說中。閱讀中,讀者就這樣一路跟隨小說人物一起走過澳門街道的歷史和現在。更重要的是這部小說的內核。每個人物都與這個城市如此緊密相關,他們關心它的命運,他們的命運也與它的命運相關。
當時間、空間以及命運全部聚集在一時一地,便成就了這部小說的蕪雜氣質。社會眾生相裡,有情欲,有愛情,有親情,有在賭場面前欲望的苦苦掙扎,也有在貧困線上的潦倒和不安。最有意味的是小說中的某種玄幻色彩。不良少年張永正吸毒幻覺中一再出現“林則徐”,以及林則徐對吸毒少年的痛心。而張碧芝受傷後靈魂出竅的講述也使小說有了某種飛升空間,雖然在閱讀中讀者會對小說靈異部分感到不適,但事實上,不僅僅是張碧芝,跳樓自殺的梁芳婷、徐鄂強被無端毆打時的幻覺,也都使這部小說顯得別有關懷。
小說的題目《綠氈上的囚徒》使人意識到,小說在有意講述每個人物都有如這座城市的囚徒,但是,果真如此嗎?正如小說最後所言:“每個人都是囚徒,也不是囚徒,視乎你怎樣去看。這些人甘願戴著的鐐銬和枷鎖,有的是與家人的羈絆,有的是與情人的羈絆,有的是與朋友的羈絆,有的是與過去的羈絆,有的是與未來的羈絆……我們每個人,都是生而為囚徒的人,而甘願成為囚徒,都因為心裡有愛……”這些生活在澳門的人們,與其說是“囚徒”,不如說是這座城市的主人或子民,他們有著不同夢想和不同訴求,但他們身上無一例外都洋溢著濃烈的澳門氣息,那種不論怎樣都堅忍生活的精神,那種通過努力創造好生活的精神。
記下歷史這一刻
是什麼使太皮如此鍾情於對遊行事件前後澳門人心路的追蹤?這似乎是一位小說家的社會責任使然,在“作者的話”中,太皮如是說:“由於工作關係,在遊行日子前後,我分別接觸到本書所描寫的主要人物,深入瞭解他們的生活、他們的經歷和他們的靈魂,我或深受感動,或深惡痛絕,或深銘肺腑,我覺得我有必要將他們的故事寫出來,讓大家知道。”事實上,這部作品各有原型,事件及故事都接近於真實,但因為各種原因不得不做了藝術處理。這也是小說有強烈現實感的原因所在。
在時間長河中,作家是刻下人類心路的人。太皮的寫作亦如此。這位年輕的作家,因對“五一”遊行那一刻深為感懷,以記錄者自居,克服種種困難記錄下那早已消失的時刻,他記下了一個歷史的“活生生”,為澳門寫下了令人難忘的傳記。
《綠氈上的囚徒》中強烈的社會責任和歷史感是寶貴的,太皮也因此顯示出他的不凡。事實上,不只是《綠氈上的囚徒》,在《搖搖王》《連理》中讀者也可以讀到太皮對澳門這座城市的深切熱愛,對城市各階層生活的瞭解和熟悉。他的寫作以寫實風格及反映社會生活為主,但小說中諸多超現實元素與現實元素的交雜使得這部作品充滿了藝術的光澤,也使這位小說家具有了強烈的個人印跡——太皮的寫作技術、想像力與社會情懷都有其強烈的獨特性,這是讓人讀後難以忘記的作家,你不由不對他的未來保持期許。
發表於2014年12月
(本文轉載自中國作家網http://www.chinawriter.com.cn/bk/2014-12-19/7931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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