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客
羅漢魚在水族箱內悠游，氣泡在四周跳舞，魚缸內的水還算清澈，不過已經快一個月沒換洗了。羅漢魚若無其事地照常往左右游動，缸底的玻璃上面則是它的糞便。
只要把視線移開那尾魚，望出鐵門外，先是前庭的石灰柱映入眼簾，接著卻是一片模糊，依稀聽到一點點的風聲，或者別人開門的鏗鏘聲音。當一輛車子甚麼的經過時，那片模糊了視線的煙霧，像是輕微攪動的奶泡，它湮沒了一切映像還有光亮。
煙害持續一個多月，整個住宅區彷彿中了煙霧彈，隔壁鄰居多已撤離此地，現在只有像我這樣固執的人，就算仰賴氧氣筒也要呆下來。為甚麼不呢？！煙霧遲早會散去的．．．．這是煙害剛開始一週我對大家發表的看法。
起先，大家正常作息，上班的上班，看顧小孩的看顧小孩，大家都隨身攜帶口罩和礦泉水，戴著口罩洗澡，戴著口罩看電視，戴著口罩唸書，睡覺也戴著口罩。要不是有老人在睡覺不小心悶死，戴口罩還一直是大家咸認最有用，來對付煙害的方法。
接著，陸續有人搬離這裡，當然是住有老人的家庭先走了，然後是孕婦的家庭，有小孩的家庭，有病人的家庭，最後連住在對街的那幫玩改裝摩哆車的馬來少年也都呼嘯而去。
我坐在家中僅有的一張沙發椅，點燃一根萬寶路薄荷涼菸，要死就同歸於盡吧，似乎已經絕望了，我抽完一根接一根，媽的，看是誰的煙比較利害，甚麼爛印尼煙，味道那麼差，還硬要飄送到別人家的領土，呸，Bukimak（巫文，意譯去你媽的）。
把最後一根菸掐滅，我戴上氧氣面罩，把氧氣筒流量逐漸調高，起初覺得有一股涼氣不斷湧進口腔，流過氣管，慢慢習慣了氣流後，我放鬆四肢，斜躺在沙發上。我感覺自己在流汗，脖子上濕濕的，後方有熱氣徐徐吹來，漸漸地我好像看到了光，一注光從頭頂照射到我臉上，光亮變強，我的眼睛受不了，我拿手遮擋了一下，另外一隻手卻莫名其妙地跟著被舉起來，原來兩隻手已經被扣在一起。
啪！甚麼東西掉下來，落在我的胸口上，不是很重的東西，四四方方的像小枕頭。
一個男子的聲音吼道：「Cakap! Siapa punya bag ini? Bila awak mencuri?」（巫文，意譯：說！這個錢包是誰的？你甚麼時候偷的？）
我聽不懂他在說甚麼，是本地話嗎？馬來話？我才來這裡兩個月怎麼聽得懂呀，要是台灣我還可以亂講幾句台語冇哩是要怎樣俗拉仔沖三小。兩個月前我才從台南過來，想避開七月的夏天熱浪和颱風，一方面想來這裡找找以前混跡台北的幾個道上兄弟。他們在這個不能吃豬肉的國家還蠻可以混的，三兩下就拉到關係介紹我到一家Pub當Bartender，牌九我是挺行的，調酒則是跟我台南的馬子學的。
就這樣呆下來啦，台南那邊叫我先避一避，這裡又有兄弟罩我，有漂亮馬子可以把，幹嘛回去．．．．．啊，我記起來了，siapa好像是「誰」的意思，bag應該是皮包吧，其他的馬來話就不懂了，會來Pub的人都跟我「落」英語，也會碰到一些當地華人，他們就講中文，聽到我講了一口標準的北京話，便你一句他一句說相聲似地聊起來，大都問我台灣哪裡好玩有甚麼好吃的，最後他們總不忘關心一下陳水扁的槍擊案，接著便大發言論，每一個人的猜測可以用精采絕倫來形容，其中一個說這通通是美國好萊塢導演和美國總統布什天衣無縫的合作，台灣319槍擊事件和伊拉克薩旦胡生被抓都是假的，一個傷口是假的，一個薩旦胡生是假的，負負得正，假假就成真，他們繼續演，人民繼續相信，直到阿扁和布什退休之後都不會有人知道真相。還有人說是阿扁和阿共談好的生意，阿共出神槍手輕輕射過鮪魚肚讓阿扁負傷上陣就可以博得同情票，條件是阿扁不能馬上宣布台灣獨立。也有人說是媒體的操弄，然後他們等待我的看法、意見。
沒看法沒意見，我說，你們不覺得這場選舉很丟臉嗎，不管誰當選誰都丟臉，來！喝酒吧。
這裡的顧客總是天真得可愛，友善是他們的一大特點，比起台北人他們更懂得表現謙虛與好奇。
燈光繼續在我臉上周圍旋轉，其實我已經半醒，身邊的氧氣筒甚麼時候不見了也不知道，現在卻坐在一間警察局的偵訊室。一張長桌，四個椅子，兩個坐著人，另外第三個人站著，拿著的是一支手臂長的手電筒，手電筒忽明忽暗，但從我昏睡到醒過來都是照著我的。坐著的兩人，一人手拿著棍子甚麼的，另一個好像在抄寫東西，有時會聽到幾下敲擊筆桿的聲響。
「不說是吧！不要以為是台灣人，就可以在我們這裡胡作非為，我們也是有死刑的，要不要先給你抽個幾鞭啊！我對Chinese可是沒甚麼耐性的．．．」
訊問我的人把手電筒當作警棍作勢要打下，我正納悶這個馬來警察怎麼能講一口流利的中文，沒有想到舉起手擋住那一擊。
「Baik，有種，死都不肯說啊！」他收回手電筒，看了看腕錶，已經是早晨8點，偵訊時間超過二十四小時，不得不把嫌疑犯放走，這是人權的保障。
他繼續道：看來，只好讓阿拉來對付你，知道阿拉吧，就是你們的天公玉皇大帝，還是叫佛祖。你給我好好聽住，最近馬來西亞的攫奪犯罪頻傳，幾乎都是印尼人幹的，受害者多是獨行的婦女，有些人被搶不幸摔死，我們發誓要打擊這些罪犯，繩之以法。凡是入境本國的外籍人都在我們的掌控中，包括你，台灣人，我想你是嗑藥嗑多了才會來這個又是煙害又是攫奪犯罪的地獄天堂。這次放你回去，如果你想通了要回台灣，離境前給我打個電話，我會用馬來話祝福你selamat jalan一路順風。
他噼唎啪啦講了一大堆，前面一兩句還聽得清楚，後面卻愈聽愈像在講馬來話。算了，反正我是無辜的，我躺在家裡沙發上好好的享受自己買回來的氧氣，鬼知道哪裡來的皮包，說我搶的，有甚麼證據，動機呢？我又不缺錢。幹！死馬來豬，台灣人怎樣，台灣人比你們有水準多了。
釋放出來那天，天空還是灰濛濛的，經過的街道不見一絲人影，商店緊閉大門，城市幾乎「打烊」了，那些人去了哪裡？會不會都躲進避難所了？Somebody tells me！
我開始有些害怕，擔心會被煙霧害死，氧氣只剩半天的量，回家是必死無疑，呆在車上也不能確保性命，現在煙害更嚴重，連通訊都被厚重的煙霧癱瘓了，沒辦法打手機向外求救。真想他媽的趕快回到台灣，離開這個鬼地方。
我從車門縫隙邊邊抽出一張沾了血跡的當地身份證，身分證上的照片是一個馬來女人，名字叫Fatimah bin Aziz，22歲，住址就在我上班Pub附近。有救了！說不定她家有足夠的氧氣，能讓我撐過幾天，只要下一場大雨，吹個東北季風，煙害很快就會解決。
幾天以後，我從電視上看到印尼政府頒佈新的法令：【非法砍伐與製造煙霾者控以死刑】。
好呀！這些人早就該死，上次我差一點栽在警察手上，就是間接被這煙給害的，要不是那天吸入過量氧氣，否則不會來不及藏起攫奪來的皮包。誰知道可能因禍得福吧，居然還是皮包內的一張身分證救了我，讓我在那馬來妞的家裡找到足夠的氧氣，bingo！我這個天才會那麼容易掛嗎？哈，台灣319事件都還抓不到我，只抓了個替死鬼，更甭説是馬來西亞的幾個地方小警察，一群馬來豬能奈我何。這裡的人怎麼那麼好搶啊，有機會回去多叫些弟兄來這兒發展，這裡簡直是我的天堂。
我關掉電視，穿上一件Prada黑色夾克，口袋上插有一支純金鋼筆，偷偷跟你講，那是台灣總統3月19日在醫院遇到時送給我留念的啦，嘿嘿。
沒有人知道我素誰。
在這裡，他們都叫我台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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