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狂想曲》(Rhapsody in August,1991)刻劃了淡淡苦澀的生命情趣。這部出自黑澤明之手的電影,築起了巨大的銀灰色歷史背景與佈景下的微小人物。主角是日本長崎鄉間的一位老太太。七十年前──1945年八月九日,她的先生因美軍擲下原子彈而身亡。多年後老太太收到一封來自遠方的信──她的其中一位早年移居夏威夷的兄長於病榻間希望能見到妹妹最後一面。當她猶豫不決之間卻緊接著傳來兄長不幸過世的噩耗,而老太太愧於未能及時趕上一見而精神崩潰。滂沱大雨間夾雜的雷聲使她回到當年的原子彈爆炸,為了救正在工作的丈夫,老太太撐起雨傘奪門而出,在狂風暴雨中朝著長崎市中心狂奔。風雨裡的一場追逐背後響起了舒伯特( Franz Schubert )的〈野玫瑰〉(Heidenroeslein,片中為日文版)。
我在奶奶在世之時看過這部片,當時只覺得片中失智老人不顧一切的執著形象跟她很接近。然而,真正編織意義的工作卻開始於她過世一個月之後。
幸運的是,目前為止每當站在一旁見證目睹身邊某些「跨越/轉換」的程序發生時,在我身上都沒有產生太過激烈的衝突。
首先我想談談另一個人。
倒數第二次見到爺爺是在國小時期。加護病房外的家人們輪流穿起防塵衣,一次一個依序進房探視。「阿公!我來看你了!」「你要趕快好起來!我們來去散步!」乾癟平躺在床上的爺爺閉著眼睛隔著呼吸器用力吸著氣,似乎勉強微微點頭做出反應。印象中當時還有很多家人排隊等著,因此這次的會面持續不到幾分鐘。不久後再見面,卻是在葬儀社的冰櫃旁,隔著玻璃掀起布幕瞧見他。我沒有哭,因為飽受肺結核之苦的他看起來正閉著眼睛微笑。雖然當時年幼,卻也看得懂這個表情的意思是「好了!結束了!」。玻璃上,來自另一邊點點水珠的樣子我依稀記得。
「一‧死者環繞生者。生者是死者的核心。核心內裡,是空間與時間的維度。核心外圍,是超越時間的永恆。」──John Berger《留住一切親愛的‧死者經濟學十二論》
事實上,身為這一場「跨越/轉換」的旁觀者或許還是產生了一些衝突──發生在許多年來的午夜夢迴。阿公總會偶爾在睡夢中回來牽著我沿著埔里老家的中山路走到北環路的菜市場散步(這是小時候每天下午四點的例行活動)。巷子口總是可以遇到住在對面的阿婆正在掃地,而路上經過那間中藥店騎樓的氣味依然不減濃烈。每回在夢中經過這裡,雖然沒仔細去辨識,但我知道小時候常常趴在中藥店玻璃窗看著的那瓶土綠色蜥蜴乾依舊擺放在同樣位置。回到現實中,這些地點早已不復存在──老家被政府徵收;巷子口成了衛生所的一部分;騎樓旁的中藥店也不知去向。但是每次當他回來看他的孫子,我總是會一邊哭著一邊喊著他去散步。
不久之前我又再度隔著玻璃見到了這點點水珠。在她的葬禮上,最後一次會面的情況跟預想的不同,只是眼眶稍泛紅。
三年前罹患失智症的她住進了養老院。在那之前她總是以無法撼動的堅持嘗試著重新扮演起當年的大家長角色──即便時常記不清楚家裡的成員,依然執意用積極的行動去照顧好家裡的每一個人。但是下廚、洗衣、打掃、燒開水甚至出門遛狗等等對於一個九十歲、記憶時有時無、偶爾突然無力起身的老奶奶而言是非常危險的行為,然而,對家庭付出卻是她七十年來堅守崗位的工作,也是她對生命的價值觀。
葬禮上,我猜想著,如果可以單就衝突而言,這方面於她死後可能比起生前更加平靜許多。這樣的想法直到最近睡夢中再度見到她走進房間替我蓋上被子,那一瞬間,足以從我身上奪走一切自以為是的堅強,即使她的微笑就和在玻璃櫃旁看到的一樣,是一種帶著灑脫與釋懷的表情。
「三‧…能原封不動地跨越永恆與時間疆界的事例非常稀少。」
「七‧如果死者是活在超越時間的永恆片刻,它們如何會有記憶?它們記得的,只有自身被丟進時間這件事,如同每件存在過的事物,或現正存在的事物。」──John Berger《留住一切親愛的‧死者經濟學十二論》
我相信從John Berger的文章與黑澤明《八月狂想曲》波瀾壯闊的最後一幕可以發現他們都理解這樣的美學──「失智」本身的美學。當記憶開始從時間序列間崩解與脫離,她們/他們便開始遺忘打從出生起就被安排進時間之中這檔事,就此產生了一種即將接近永恆的暗示(也許相近的另外一種顯露還有如前所述在夢中與死者接觸的經驗,這些夢使人們接近了某些界線)。而失智的魅力,在於預告即將發生的「跨越/轉換」。這代表著一個個體即將完成她/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而對此事不斷掙扎著與衝突著的生人們必須面對身旁的「跨越/轉換」就像迎接一個新生命來到世間一般。
「十二‧生者如何與死者相處?在這個社會被資本主義去除人性之前,所有生者都等待經歷死者的經驗。那是他們的終極未來。生者單靠其自身,並不足以圓滿。所以,生者與死者是相互倚賴的。一直如此。直到獨一無二的現代版自我主義出現,才打破了這種相互依賴的關係。這為生者帶來災難性的結果,如今,生者只把死者當作被淘汰的人。」──John Berger《留住一切親愛的‧死者經濟學十二論》
《八月狂想曲》那段令人印象深刻的片尾配樂〈野玫瑰〉的故事正好是另一個描述這種接近永恆經驗的例子。據說當年舒伯特十八歲,正值窮困潦倒的他僅靠微薄的音樂教學收入維生。某個寒冬的夜晚歸途中,舒伯特遇見了以前向他學過音樂的一個貧窮小男孩。這個生活遭遇困難的男孩拿著一本舊書和一件舊衣服站在路旁賣,舒伯特見狀立刻掏出他身上所有的錢向男孩買下那本舊書。價錢遠高於那本書的價值,使得男孩一邊拔足飛奔、一邊不斷回頭揮手大喊「老師!謝謝你!」接下來舒伯特一邊走一邊隨手翻了翻這本書,瞥見了一首歌德 (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的詩:
「少年看見紅玫瑰,
原野上的紅玫瑰,
多麼嬌嫩多麼美;
急急忙忙跑去看,
心中暗自讚美,
玫瑰,玫瑰,原野上的紅玫瑰。
少年說我摘你回去,
原野上的紅玫瑰。
玫瑰說我刺痛你,
使你永遠不忘記,
我決不能答應你!
玫瑰,玫瑰,原野上的紅玫瑰。
…」
此時舒伯特腦海中立刻響起了創作的音符,受到激勵的他急忙跑回家寫下這首〈野玫瑰〉的旋律。
夜巷的風鈴聲向我們透露了同樣懂得「跨越/轉換」美學的──「失智」的另一位胞弟──「狂喜」。而深暗生命情趣的黑澤明將它安排到失智的老太太身旁陪著她一起在風雨中拔足狂奔,甩開那些內心充滿矛盾與衝突的旁觀者直上雲霄。此時此刻,她就像受到舒伯特救濟的小孩一樣,高興得越跑越遠,直至隱沒於寒冷夜幕之中。
謹以此文紀念劉余金茶女士(1919~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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