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春仔和人同居了。
阿春仔和人同居的消息,在小鎮流傳著。在這個依山的小鎮,淳樸、保守的民風,發生這種事,確實是一件天大的事情,不僅令人驚訝,更加猜疑,連我都不敢相信會是事實,所以我一連問了好幾遍,阿春仔和人同居是誰說的?伊真的和人同居。
阿春仔會和人同居?
在小鎮,除了阿兄外,阿春仔的感情生活,我是最凊楚的。從小學到國中都是同班同學,雖然後來伊沒有繼續升學,卻和阿兄走得很近。我對伊的瞭解,除了平時觀察所得,就是從阿兄口中得知,據我所知,阿春仔對男女間的關係,對情感的執著,總是抱著很嚴肅也很慎重的態度,那時,我常聽阿兄說,想要牽伊的手,伊都不答應。而今,那位連牽手都會顧忌的伊,竟然會和人同居。
說什麼我都不敢相信,阿春仔會和人同居,但是傳言說的有聲有色,使人無法產生半點懷疑,於是,我決定找個機會到城裹看看阿春仔。
阿春仔,那位差點就成為我嫂嫂的女人!
幾天來,心頭好像被一塊巨石壓著,怪怪的,有點喘不過氣,我知道自己最大的缺點就是內心不能存放半點疑問,如有疑問,便希望能夠儘早得到答案。伊是一位無耐性的人!阿兄時常向阿春仔及親友這樣說起的!
阿兄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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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雨的那個禮拜六,一大早我就向城裹出發,經過一片綠色的田園,經過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溪,經過一個宛如圖畫的世界,想起戴斗笠的阿春仔和阿兄,想起那段愛情,想起「同居」這兩個字。
突然間想到,遇到阿春仔時,要說什麼話,這是一個頭痛的問題,總不能單刀直入的問吧!那將會成為多麼冒昧,多麼尷尬的局面。
尷尬。我又想到一個人,阿惠仔。在自己就讀師專四年級時,阿春仔曾經替自己牽紅線的女子,但是,我心裹一直隱藏著一個秘密,所以在彼此見面的那時,大部份的時間,我都是沉默的,阿春仔在一旁直瞪眼。
阿春仔曾說過:伊和阿惠仔就像親姐妹,在加工區那種環境裏,很困難找到一位知心的朋友,所以伊一直很重視這份感情。
伊應該很瞭解阿春仔這幾年的情形吧!找伊去。可是,伊姓林還是姓陳呢?我拼命的想卻想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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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到城裹找阿春仔,記得是在四號出入口見面的,也是第一次和阿惠仔見面。阿惠仔,在最初的印象,伊是一位文文靜靜,秀秀氣氣的女孩,和家鄉的女孩一樣,所以讓我感覺很親切,阿春仔和伊是有那麼一點點類似吧!
伊說阿惠仔來自彰化。哦!一個離鄉背景的女子,彰化,也算是鄉下吧!我只知道鹿港,那個有著濃厚的文藝氣息的地方!
工作習慣嗎?想當初,我一直反對阿春仔到加工區工作的,所以便將所聽所聞加油添醋一番,希望阿兄能有力量阻止。阿兄卻抱著這種觀念。
還好啦!反正工作就是這麼一回事嘛!蜂湧的人潮,爭先恐後的擠出大門。阿春仔說;還好啦!真的還好?我實在感到懷疑,這兒會是加工區?倒不如說是難民營啊!成千上萬個來自四面八方的難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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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卻不得不走向難民營,彷彿是慰視的高官。加工區的馬路倒是比城市的街道乾淨數倍,而那一幢幢的廠房有如一座座迷魂陣,陣內禁錮了成千個上萬個原本活躍的生命;走出迷魂陣後的生命呢?是否仍然活躍不已?我忽然想到這個問題,這是自己從未想過的。我總認為只要生為一個獨立自主的人,都應該有著一副活躍的生命力,否則人怎麼再稱之為人。
而現在,我竟然會有這種想法,這是值得自己擔心的,假如這種想法繼續存在的話,那麼自己還有什麼資格教導一群天真活潑,純潔無邪的幼童呢?為人師的條件,不該是沒有的,不該單單是師專畢業即可的,這是我再三要求自己必須遵循的原則,而今──
唉!船到橋頭自然直吧!到時再說了。阿春仔的公司到底在那兒?一個問過一個,真的被搞得暈頭轉向了,左轉右彎再右轉,還是走回去出入口問警察吧!向前走了兩步,咦!可不是在那兒嗎?
推門而入,呵!還真是警衛森嚴呢?辦完會客手續後,警衛說,現在上班時間,不准會客,必須再等廿分鐘,休息時間才能會客。等!等就等吧!急也不急這一時三刻。放眼瀏覽,從透明的玻璃望去,生產線上的動態約略可見,每個女性從業員聚精會神的看著顯微鏡,有如身旁無人似的。顯微鏡,如果把青春放在顯微鏡下那將是多麼地恐怖啊!而講悄悄話是女人的看家本領,卻也未見,多麼難得的工作效率!這才是台灣人吧!勤勞!
忽然聽見隱隱約約的談話聲:
領班,我要去一號
──不行!再一會兒吧!那枝一號牌被小莉拿去了!等小莉進來,妳再去吧!
──可是:……人家好急……
──急?休息時間不去,就在那邊吱吱喳喳,吃東西。別假仙了!還不是想摸灰一下吧!
──領班!人家真的很急嘛──
聲音倏然停止,我彷彿聽到啜泣聲,似乎看到那個女子的落淚。
推門而出,所有的聲音已經隔絕,一會兒,我看到一位滿臉委屈的女子,推門而出,走入化粒室。嘿!可能就是伊吧!那個領班還是通融了,是應該這樣的。方法是人訂的,應用的時候應該彈性運用嘛!
終於看到阿惠仔了!幾年不見,伊還是沒變。見到我,伊滿臉的驚訝!這是必然的,因為我實在沒有理由找伊。找我有事嗎?有事嗎?我竟然不知道應該如何開口,從何談起?阿春仔阿春仔!
等伊下班後再談吧!只能如此了!伊說,也好。也好,我知道,伊此刻定是滿腹狐疑吧!
到時再談吧!我真的難以開口啊!還有三個小時吧!好好想想,好好想想。走著走著,嗯,加工區裏面還是蠻漂亮的嘛!樹木、草坪,綠意盎然,如果不看到那羣冷繃繃的面孔,如果工作不那般緊張,如果管理不那麼缺乏人性,這兒該是一處生活的好地方。我幾乎修正自己既往先入為主的觀念。
想那多幹什麼,算了算了!忽然看見蜂湧的人潮,如洶湧的浪濤,迎面襲來,內心不禁再次悸動一下,就像第一次到這兒找阿春仔時所引發的悸動一般。阿惠仔夾在人群中出現,我迎向前去。先去吃飯吧,總得先解決民生問題的,而吃完飯呢?阿春仔這個名字在腦海,在心底不停地竄動。
總得先談論點別的吧!隨便找個話題,然後再導入正題。如此,才不致於顯得突兀。
──什麼叫做1號牌?
──哦!1號牌,那是公司為防止線上作業人員假借上班時間到這去那的而設立的,每條生產線發給一枝,規定每次只能去一個人。
──這麼一回事哦!可是,假如有人真的臨時內急或肚子不舒服或是……那時,怎麼辦呢?
──還能怎麼辦?忍啊!忍不住也要忍!和領班爭吵不出結果的,除非特殊情況發生!
──聽說,不是有工會和福利會組織嗎?難道那些委員沒有出頭幫妳們爭取嗎?
──別說那些了。委員?委員還不都是公司先安排好的,乖得像一隻貓呢?何況,委員是誰?還不知道呢!
阿惠仔越說越氣忿。我真的無從說起,如何說才能平息伊的怒火。伊又說:反正是作業員嘛!知道那些委員和不知道根本沒有什麼兩樣。只要領班交待怎麼做就怎麼做,然後下班回家。這樣,就夠了,或者,看不順眼就換工作,區內徵求女作業員的公司多的是,還怕沒有頭路可待嗎?
伊說伊在加工區已經整整待了七年多。七年,多麼漫長的一段日子,人的青春,人的思想,人的一切,在這七年中將會有多麼大的改變啊!
──妳實在厲害,一待就是七年。七年來妳自己是否覺得有什麼改變?
憑心而論,我是深深地佩服伊的耐性。然而阿惠仔臉上浮現一抺苦澀的笑,大概是誤解我話中的意思吧!我根本毫無諷刺或者譏笑的意思啊!事實上,在今天,這個迅速變遷的社會結構下,阿惠仔專注於本份工作的精神是值得讓人致敬的。然而,人往往無法肯定自己的價值,甚至蔑視自己的價值。這是一個需要自我肯定的時代啊!
改變?伊說,一天過一天,天天上班下班,就是這樣,還會有什麼的呢?唯一
感到訝異的是,同事的流動率很大,有時候還不認識,人就離開了。流動率大,相對的所接觸的人便多,聽到見到的事物,也就千奇百怪了。流動率大的原因是什麼?癥結在那兒?這絕非可以單方面的歸罪於資方或勞方,然誰願意多管閒事,為這個問題找到合理的答案呢?反正資方不用擔心雇不到人,而勞方又不難找到另外一份工作。這是一個就業機會繁盛的時代啊!管他的流動率!
我卻時常聽說資方假借名目免職或毫無原由的資遣,以及利用調動職務迫其離職的事情發生。當我將這個問題告訴阿惠仔時,伊說這種事情司空見慣,不足為奇了。私人企業就這麼一回事,有利用價值的時候,當成寶一般。七年來看到的實在不勝枚舉,有人甚至在下班前十分鐘,才知道明天沒有工作了。但是又有何辦法?
我想,多麼惶惶不安,充滿危機的就業者啊!我不禁深感慶幸,自己是個公務人員──即使是窮教書匠,不能享受富裕的物質生活,但是至少不用時常惶惶不安明天以後的日子。
難道工會都沒有出面?伊說加工區內的工會都是企業家的工會,只是應付外界的表面組織而已。
至於一度推行的「以廠為家,以廠為校」運動。伊說,還不都是流於口號。
短短幾個小時,我思考的問題竟超出我幾個月來所思考的,多麼地不可思議。加工出口區為何還會存在著那麼多的問題?
如果工廠像學校,如果工廠像家裏,是該多好!
阿惠仔伊的日子過得蠻逍遙自在的,下班後的時間,除了逛逛街,看看電影之外,就是窩在宿舍看書,聽聽音樂,這種悠閒的生活可以用享受這兩個字來形容。但是,對於什麼「鑰匙俱樂部」、「未婚媽媽」、「餐廳兼差」等等傳聞,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伊說,加工區內以女性居多,所謂,「鑰匙俱樂部」就是男士機車的鑰匙由女士抽,抽到誰的就讓誰載,假如到此為止,單純的去烤肉、郊遊,這種辦法又有何不可?只不過是原本單純的事情,往往受到居心叵測、心術不正的人物破壞殆壞,「未婚媽媽」便大量產生。
阿惠仔越說越衝動,停頓不到半秒鐘,伊又繼續說道。其實都是一些離家就業的女孩閒暇無事,又承受不了花花世界的誘惑,才會造成這許多問題的,未婚媽媽,多麼諷刺的名詞啊!
伊洋洋灑灑的說了一大堆……
忽然間,我想不出該說什麼,伊也變得沉默。兩人就這般僵持。約數十分鐘,伊突然──咦──了-聲,好大的一聲,使我嚇了一大跳。今天來找我,是為了──哦──阿春仔。阿春仔竟然被遺忘了。阿春仔,是今天的主題。阿春仔是不是已經離開加工區?聽到阿春仔,伊的臉倏而變得很黯淡,欲言又止,似乎不願談及。只見伊機械化的點點頭。看到這個樣子,加上伊今晚所說的那些話。我幾乎可以猜出一點點輪廓,伊可能是很難開口吧!何況也沒有必要令伊為難吧!於是,我只問出阿春仔的住址後,便和阿惠仔道別。
明天再去找阿春仔好好談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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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忍痛的花了幾百塊錢,在一家小旅社住下。夜晚,卻意外的遭受一陣陣無以倫比的侵擾。到了深夜,竟又和自己的思想爭戰不休。就這樣輾轉不能成眠,轉眼天明了。
我趕上第一班車。當車子進入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溪,進入一片綠色的田園,進入一個宛如圖畫的世界,我的內心立即變得異常澄明。
唯有家鄉的天空永遠是藍色的,我想著,阿春仔再見!
阿春仔再見了!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十七日 台灣新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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