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菊去。林炳說。
林琿卻答說:我只要賞菊。
姿態不會相同的。
「你喜歡哪種菊?林炳。」
「雛菊該是最值得讓人品賞的。」
1
走過五福四路,彎進河東路,愛河的林蔭小道;小道是紅磚鋪成,宛如斑斑血漬濺染其上,歷經數代踩過,紅色依舊是紅色,寫著每一代總有人繼續沉淪。
「哪來的嘆息聲,是你在嘆息嗎?林琿。」
「我能不嘆息嗎?每次經過這兒,就會想起一些沉淪的友人,林炳,難道你忘了?你還有這些朋友。」
「我會是健忘的人嗎?只是現在我自己都落魄得無法照顧自己了,我怎麼還有心情想到他們呢?」
「林炳,別找藉口了,最主要的是你已變得很勢力,變得只顧自己……………。」
「人總是要隨環境而改變的,一成不變的人註定會被淘汰的。不是嗎?」
林琿不語,沉默該是一種抗議吧!林炳驀地也很不滿,原本興致勃勃而來,卻讓這些混帳的問題,搞得心神不寧。
「林琿,我們說好今天休戰,不准再爭吵的,今天我們共同的目標是:菊。別再扯到別的地方去,尤其是每次談論有關思想那方面的東西時,我們總是無休止的爭啊!吵啊!爭得面紅耳赤,幹嘛呢!何必!」
「你要瞭解一點,不是我存心要和你鬥嘴,而是,我們必須長久的生活在一起,假若不能協調一致,那會是多麼痛苦啊!」
路燈斜照在林炳的臉龐,他感受到某種劇烈的爭執。唉!甩甩頭,愛河的夜色好美,遠遠望去,水銀燈宛如靈氣散佈,這種景象,誰會想到齷齪,即使河裡傳來陣陣惡臭,也會被這份美沖淡的,林炳長吁一聲,卻又換來更多的探息聲。
「林炳,記得嗎?小時候,我們時常在這裡玩捉迷藏。」
「當然記得囉!有次我被矇住雙眼,卻捉到一位濃妝刺鼻的女人,那時,她解開我矇眼的手帕,不停地注視我,而後,緊緊地擁住我,親我,我害怕的急忙掙脫。是有這回事吧!林琿。」
「當時,你未曾想到那個女人是否有個兒子,長得和你很相像,才會有那個舉動,但那時,你卻只說了一句話:『她怎麼那麼不要臉』。」
「哈─哈─還有一次,我讀高一時吧!在這附近,被一位女孩的大膽嚇得拔腿就跑。」
「那次你對自己說:永遠要保有純真,是吧?林炳,而今夜你卻要採菊…….。」
「哎呀!別儘談過去,談談今天的主題,菊花吧!」
小道旁的椅子,一對對的情侶,輕聲燕語,款款低訴。菊花是啥?菊花很美,菊花很美………..
採菊?賞菊?
林炳以吊兒郎當的模樣走著,遠遠一個清湯掛麵的小女孩蝺蝺獨行,林炳迫不及待的走過去搭訕,談啊談的,盡是一些沒有營養的話,是一種戰術吧!
「就這樣搭上了,林炳?」
「……………。」
林炳牽起她的手,走向暗夜,席地而坐,林琿又竄出,這個討厭的傢伙。
「林炳,我知道你要做啥了。她是哪種菊?」
「白色雛菊吧?」
「白色該是代表純真,聖潔,難道你忍心摧殘,難道你忍心讓她日漸沉淪……..」
「……………。」
「沒有愛的主體存在,你不覺得自己的行為太過齷齪,我漸漸覺得不屑和你為伍了。」
「林琿,何必說得那麼嚴重?她只不過是個落翅仔而已。」
「落翅仔;你為何不去探索這個社會為什麼會有這類人存在的原因?你為何不勸勸她,拯救她的靈魂呢?」
「唉!沒用的,這是社會型態的畸形變遷。」
「沒用的!沒有用也得試試看啊!你看,她多麼可愛,假若她是你妹妹,你會有何感想,你難道不會去探討她淪落的原因?扶持她,幫助她,使其自拔。」
「呸!林琿,說話小心點,我妹妹怎會如此!」
「對了!這就是科技文明進步,人性卻日漸萎縮的典型,但是,你還會為這句話生氣,表示你尚有一點良知。你為什麼不把她當做是你妹妹?」
「林琿,你別不可理喻,故鳴清高了?」
「我什麼時候不可理喻,更不知何謂自視清高,只不過我們必須長久生存一起,所以希望你能保有一份純真罷了?」
「純真?我無法想那麼多,否則我也別想活了。你也別悲天憫人了。道德,什麼是道德?道德只不過是為自己而設,對自己有利的才是道德,這就像許多人高喊真理,而自己躲在真理後面搗亂,懂嗎?林琿,別食古不化了,這是文明進步的趨勢。」
小女孩感到好奇怪,眼前這個男人似乎飽受內心劇烈的爭執,表情在掙扎下千變萬化,或許是個神經不太正常的吧!那未免太不幸了,倒楣,竟碰到這種人。
「看!林琿,都是你在囉嗦,小女孩憤怒的走了,哪!有一個男人搭著她的肩膀,消失在那個角落了。」
隨即,一陣陣放浪的聲音傳來,林琿掩耳,逃避內心的譴責,他想不透,人性為什麼都是如此饑渴,為什麼那些人不會有犯罪的感覺,這是多麼齷齪的行為啊!他感到極度的可悲。可悲。
「林炳,走吧!這兒又多了一顆沉淪的靈魂,唉唉!這到底是誰的過錯!」
林炳似乎也感染林琿的喂嘆。夜更加深沉了,水銀燈如雨細細的落下來,心被淹沒了,如針灑落,刺入心頭,鮮血淋漓。河畔,流連的人更多了。
「這是個怎樣的時代?真的有那麼多不知如何善用時間的人嗎?難道這個社會已被性充斥了嗎?真的是人性萎縮,獸性擴張嗎?」
「林琿,這只是一種現象,必然會有的現象,年少時的好奇、中年的苦悶、壯年的饑渴,如此而已啊!」
林琿只是不停地搖頭。「平靜點好吧?林琿。」
林蔭小道的每一寸土都是孟浪的笑聲。落單的女郎,妖冶的姿態,林炳的心又被激發。欲望是人性的根本,只要不是冷血動物就會突破禮教的束縛吧!他想著,自我解嘲。
迎面微風吹來,髮香撲鼻,映照夜色,一幅動感的畫面激盪林琿的多愁,多愁的想起菊花的姿態。是誰把菊花貶抑到這種地步?菊花?脆弱的植物啊!
2
「喂!少年仔,有興趣嗎?」
林炳仔細的打量眼前的女人,不算太濃的粧,嬌小的臉增加幾分嫵媚,只是似乎缺少一樣東西。
是流鶯吧!流失的鶯,四處飛翔四處覓食。為求享樂,不惜任何犧牲。
林琿不禁搖搖頭,人能有多少青春可以販賣,青春不再之時,將又如何?
「林炳,這又是那種菊?」
「野生艾菊。」
「什麼意思?」
「時刻都是處於宣戰狀態。」
宣戰?又能持續多久?野生艾菊,是誰一手造成的?哪個該死的男人奪取她的貞操。林琿好想知道她的第一次是在什麼情況下失去的,但誰會告訴他。
「我想人往往有過一次經驗後,便會毫不珍惜了,是嗎?林炳。」
「別認定人單純的只有一種。不要認為每一個人都必須依照你訂定的準則去做,那是不可能的。有些人會很珍惜自己的每一次,有些人因環境逼迫,有些人因好奇而失足,有些人是絕望,總之,論及價錢時,貞操對她們都不再有意義了。」
林琿實在無法想像她們的生活。難道「落紅」真的「原是無情物」嗎?
日復一日的出賣。她們時常哭泣嗎?或許她們早已不知哭泣是怎麼一回事了。麻痺似乎是一切事情的終結;只要麻痺就沒有顧慮,就不會有許多煩憂和困擾吧!
「生存,就只有一種依循的模式嗎?林炳,人真的好可悲,可悲的依循自己十年、二十年走過的路,仍要繼續走下去。林炳,人不是機器啊!」
「感嘆這些又有什麼用處呢?自尋煩惱罷了,學學我吧!及時行樂,撇開道德,撇開世俗,那都是不真實的。」
林琿沉默不語。
每一個人都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吧!林琿想著;生存看似容易卻又是深奧的學問。
「你說,學你,會有什麼好處?」
「好處?至少終日悠哉,不會有煩惱,不會使自己陷入鑽牛角尖的境地。」
「但是,那樣活著,未免太空洞了!」
「空洞?何謂充實?這字眼所代表的,都是虛幻的,不實際的。」
「那麼,談流鶯吧!她們也是以自己的努力養活自己,只是社會的眼光貶抑了她們的價值,但右有誰想過流鶯的由來,是誰促使她們的產生呢?」
「林琿,你的毛病就是太喜歡追根究底,許多你可以不用思考的問題,你為什麼要挖空心思去探討呢?」
「林炳,你捫心自問,是否有看不起她們的心理,雖然好事者給她們如此好聽又高雅的代稱,但愛好此道的人,誰不是懷以鄙視的心理呢?說什麼意義?完事後,不會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嗎?林炳,你會嗎?」
「…………」
「林炳,每一個人都喜歡有份高尚的工作,都不願淪入風塵,但環境諸因素的壓力下,她們只好做了,也只好寄望來生,能夠讓社會認同,讓每個人不再懷以異樣的眼光,正視自己,這是必然的追求。」
「環境能夠改變人的一些觀點,也會使人背離既定的方向。這世上不如意的人太多,假如每件事都如此感傷,恐怕你不進入棺槨,也進入精神病院了,林琿。」
夜如一首輕輕唱起的輓歌。流鶯已飛,飛到能夠覓食的地方。
「回去吧!染色的菊花不用多採,就如最普遍的黃菊,也不過是脆弱的愛而已。」
「我還會來採菊的,不過,不再和你一道來了,你實在太囉嗦了。」
走過愛河暈黃的路燈下,林蔭小道壹對對半臥的人影已拋在後頭,走上仁愛橋,沒有紛雜的人群,地下街上的仁愛公園該又是……唉!
林琿突然間想到有個流鶯的自白:──「想想每次的死亡經驗,我總覺得那個扭曲的臉孔,竟是那麼地好玩,那麼地可憐,我就會想到,假若我的孩子就像身上的男人,該有多可悲。於是,每次我都把他們當做沒有母親的孩子,當做自己的孩子,以這種心情迎接他們的探訪。」
「你最喜歡什麼菊?」林炳的聲音竄起。
「白菊。」
「為什麼?」
「因為白菊代表真理。」
子夜。
子夜。林炳。林炳的靈魂:林琿。繼續的爭執。
永無休止的爭執。
(1982.3.12‧台灣新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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