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我突然接到一封令我興奮的邀請函,那是一位在我心中有著極重份量的長者寫來的。稱呼他為長者,是因為他在我心中的份量所致,其實他的年齡和我相去不多。他邀請我到他的小別莊過完這個冬天,順便幫他整理一些他零零碎碎的雜記。多麼令人興奮啊!
我幾乎可用迫不及待來形容我回信給他的速度,在信中,我告訴他,我將儘快的處理身邊瑣碎的事物後,便立即動身前往,最遲在這個星期內就可以和他碰面。隔天,卻又收到他寄來一封信,說他在三天內無論如何必須前往某大學,參加一項重大的研討會,為期半年,希望我在三天內一定要到達他那兒。
毫無考慮的,我立刻擱下手頭的事情,帶著日用品及新的記事本和好幾枝筆,搭車前往。第二天,我來到他住處的山腳下,舉頭一望,不得不嚇一跳。傳聞他住在山頂上,想不到竟然是幾乎和天空接觸啊!從山腳走到山頂恐怕要花費好幾個小時吧!我仍然保持一份愉快的心情走向不是開墾出來而是被人走成的小路。朝聖的心;仰之彌高啊!馬上就能夠和他見面了,想到這一點,不僅僅渾身不會感到疲憊,精神益加抖擻的走向那棟藝術的別莊。
到達山頂,正好是太陽即將下山,一個巨大的火球滾動,好像滾進我心,我心沸騰著。按下門鈴,一位女子出來開門,我尚未說出我的來意,她就知道我是誰了,並且告訴我,教授(我楞了一下,但隨即意會)正在書房等著我呢!隨後一邊說教授算準我在這個時間會到達,一邊引領我入內。
剛跨進書房,我就看見一個滿臉鬍鬚的人站在面前,伸出手,熱情的握住我的雙手。我差一點就認不出他。那次匆匆見過一次面後,就只有靠著信箋的連繫。在我日常生活或藝術創作上遭受某些困擾,以及對於藝術觀感的新理念等等,我都會請教他,當然,他都會以充滿熱情的態度,給予我豐富的指引,包括影印許多珍貴的資料和介紹我參考那些書籍。如今想來,他對我當真非常厚愛,別的不說,光是影印,從山頂到山下,來回兩趟,就夠煩人的了。
而對於此刻置身的環境,我大略瀏覽一番,如果說這兒是書房,倒不如說是圖書館,各類各式的藏書都有。他看到我驚訝的神情,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坐下,而後拿出一本編號二0的檔案目錄,教我如何找到自己所需要的資料,並且告訴我,在他坐椅背後,全部都是檔案目錄,包括各類圖書雜誌剪報,以及國內外較具盛名及頗有潛力的藝術工作者的個人有關資料,我好奇的找到我的那部份,一看,不得不佩服他的細心及作事的精密性。
對此行的豐收,我更加具有信心。只要自己能夠確實痛下苦心,在藝術創作的理念將會有突破性的進展,這是必然的!
隨後,他便陪我四處走走,介紹這兒的環境以及各項設備。重新到書房,他將一串鑰匙交給我,並且客氣地告訴我那個書櫃裡的錄音帶,如果挪得出時間,幫他整理出來,因為他已經答應某一家出版社,在開春來臨時,交付一本書稿。如果等研討會回來自己再整理,時間上唯恐來不及。他以非常誠懇的態度拜託我,使我感到壓力非常大。當然,這項工作,我是非常樂意去做的。因為我將可以瞭解一個藝術家的思想,這是我夢寐以求的。
正好,那名女子端來兩杯濃茶。他便介紹那名女子和我認識,原來是他的姪女,某大藝術系畢業的高材生。她毫不扭怩,大方的和我握手致意,而後說,此後的日子要我多加照顧、費神,順便可以共同研究。這又是一件值得自己慶幸的事,除了吸收更多的知識外,日子也不會感到枯燥,她是一個不會令人討厭的女子。
最後,他說明天一大早他就必須離開這兒,恐怕無法再跟我道別,並且希望我能等他回來之後才離開,到時,再好好和我討論這段日子我的體驗和思考。末了,他懇切地預祝我的成功。
這晚,寂靜的夜,躺在舒適的床上,思潮澎湃,想到真的有機會進入藝術大師的研究室裡,就幾乎無法成眠。迷迷糊糊中睡去,醒來,已是十時許,他早已離去,我有著一點點的歉意,但隨即被興奮之情淹沒。匆匆用完早點,我便躲入書房,迫不及待的開始工作。
除去搜集自己所需要的資料外,我先做了一番全盤性的計劃,首先打算將那一櫃子的錄音帶,全部都聽過一遍,然後再做如何整理的決定。
對於我自己所需要的資料,到這兒來的時候,我就做過有系統的分類,加上他的檔案目錄確實做得很詳細,所以找起來並不怎麼困難,一個月下來,確實搜集到許多珍貴的資料,但儘管我將睡眠時間拉到最短距離,手掌都因抄寫而結繭,我仍未能查完他所有的藏書,也因此,我幾乎無法多做思考,只是拼命的記錄、抄寫,其餘的,就留待日後再講吧!
時間匆匆的過去,除了待在書房就是睡覺,連用餐也變成那名女子送進書房。她是一位頗為體貼且細心的女子,從不打擾我夜以繼日的工作,也不主動的和我談天。大約是到這兒的第三個月開始吧!我突然感到極端的煩躁,這般毫無思考的找尋,抄襲豐富的資料,到底能夠獲得什麼?這股懷疑的念頭,使我慵懶,無法定下心來。
某個夜晚,我第一次享受高山上的情境,在聳立的石上坐著,無邊的風聲、蟲鳴鳥叫及淙淙不絕不絕的流水聲,清澈的在心裡響著,我忽然有著一股莫名的悲哀和孤獨,多年孜孜不倦,全心全全意的投身於藝術創作領域裡,為的是什麼?踏出校門後,放棄應優渥的待遇,以致困苦潦倒,到今天,這個問題從未曾在心中出現過。為的是什麼?難道只是單純的為藝術而藝術,只是單純的為了追求兒時的理想得以實現?或者是為億萬個掌聲?一如此間的主人一樣,走到那兒,掌聲跟隨到那兒
我的童年是在鄉間渡過的。那時的畫畫課,老師都帶我們到室外寫生。我的老師是一位略具名氣的藝術家,他時常說,鄉野的景色處處可以入畫,而景色有可能改變,畫是永久的。每次畫完,我都得到老師批下甲上的讚賞,可是,當我拿到那次畫畫的地方去比對時,一次比一次失望,總覺得景美漂亮多了。從此開始,我就告訴自己,長大以後,我要成為出色的藝術家。而今呢?藝術創作者,多麼清高的稱謂啊!而清高之外的實質意義呢?我感到迷惘。
該起來走走吧!坐久了,腳竟然覺得有點酸、麻。四處觀望。而在山頂的那端,我突然發現那名女子站在崖邊,長長的秀髮迎風飄落,我的內心第一次因異性掀起陣陣漣漪,情不自禁的走了過去,雙手輕放在她肩上。那名女子不吭一聲的緩緩倚靠我身。夜靜靜,靜靜地溜走。
似乎都未曾說話,那晚,我的生命第一次被女人攻佔略奪。那名女子有時如同兇猛的野獸,有時卻又嚎啕大哭。隔天,我睡得好晚。醒來,彷彿一場夢,那名女子看見我,仍是輕輕地淺淺一笑,似乎沒有發生什麼事情。
她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子?我實在無法得知。那天起,我開始覺得自己有必要撥出一部份時間來瞭解她,甚至於可以和她討論一些些近來久置心頭的問題,或許可以得到突破性的答案吧!
於是,我便決定暫時停頓搜集資料的工作,重新規劃每一天當中必須例行的工作,將重點擺在整個錄音帶和閱讀兩個月來自己抄錄的資料,以及和那名女子聊天。這個時間分配表一經排定後,我整個人立即感到異常舒暢,兩個月來繃得緊緊的神經也頓時鬆弛不少。
大約是再經過一個月之久吧!對於藝術創作的理論方面,諸如美學、結構學等等,我幾乎可以確定自己有著足夠的能力講出一套屬於自己的見解了,然而,我知道,這畢竟是不夠的,藝術是弗遠的,絕非單純的侷限於某一個類別,就可以達到完美的境界,而是必須永無止境的將呈現在人類生活的宇宙裡的一切都視為思想的一部份,匯合為藝術創作的動力,如此藝術方可稱為真的完美。距離這個地步,我似乎只是一個尚在學習走路的幼兒啊!只是能夠知道開始漸次的建立自己的藝術觀,我可以預料自己的藝術里程將邁進另一個階段了,能否達到完美,倒是其次了。抱定此種想法,日子雖然過得平淡,不像剛來時充滿希望與雀躍,但是卻非常的滿足與充實,每天都會有新的收穫,新的認知與見解。
和那名女子的聊天以及種種事情都是頗為愉快的,或許該說是每一天當中不可缺少的情趣了。漸漸地,我才知道,她是因為從小就崇拜這位盛名頗著的叔叔,才會選擇某大藝術系就讀的,在學期間,她也時常發表一些小品文,並且以極為優異的成績畢業。而後很順利的進入某大報編輯部任職。
在她幾年來所受的教育及個人感知上一直認為藝術成就的認定是神聖的,也可以說是無情的,絕對無法因情面而降低評判標準或者淪為劃出地盤鞏固勢力的工具。但是,她卻逐漸發覺自己建立的觀念,漸漸遭受侵蝕、打擊。在藝術創作發表的天地裡,盛名竟然是取捨的最重要因素。一些些新銳,除非創作超水準的作品或者以建立良好公共關係為媒介,否則甭想有印成鉛字的一天〈如果出現例外,也須長期排隊候補〉。好幾次,她覺得所謂名家之作也不過爾爾,而某位名不見經傳之人的作品反而超越,但是刊登的依舊是名家,天天看到的幾乎都是名家之作啊!到了統計稿酬時,她才又瞭解計酬也是分等級的。
有一天,老編在會議中提出,從今天開始將大力捧紅某位作家,因為許多年輕人喜歡他的作品。老編接著又說,報紙每天面對的是社會各階層的人,所以對於稿件的取捨也須迎合大眾口味,所謂藝術性並非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如何做才能對發行有助益。聽到這些話,她的內心立即涼了半截,一切的美好想像與執著都煙消雲散,藝術作品竟然也是如此低賤啊!隔不多久,她就毅然的遞出辭呈,離開這個令許多人羨慕的工作環境。
離開報社的事情被盛名頗著的叔叔知道時,也曾經數落她處理事情的莽撞與草率,未深思熟慮,他說,如果能夠有耐心的待下三、五年的話,她就可以活躍在整個藝術界,進入名家之林,這是許多藝術工作者窮其一生仍無法達到的目的啊!她不知道該如何針對這個問題和叔叔討論,反正辭都辭掉了,說什麼也沒用啊!當她提出自己希望到山頂上好好充實幾年時,也不管叔叔是否答應,她就自行到這兒,一待兩年過去,反而和藝術創作的世界更加遠離。
她是個這般有個性的女子啊!即使她已遠離藝術創作的世界,但是聽她所說的話,我卻深信,她的生命已經絕對無法離開藝術了。她的藝術觀必定會在無行之中漸漸建立。這份認定,使我暗自決定,必須多加親近她,如此,在這兒的日子裡必定會有更大的收穫。
我的世界開始變得繁複,藝術領域突破了原有的苦澀與愛戀啊!
在那段期間,我幾乎忘記還有整理錄音帶這件事情一直未著手進行,除了剛到這兒的頭幾天,曾預定先全部聽一遍,再做如何整理的決定,但是聽了幾卷後,頗覺枯燥無味,甚至於好幾次睡著了,所以,即使偶爾會想到他臨行前的託付,卻總提不起勁。如果說,聽完這些錄音帶能夠瞭解一個藝術家的思想,我想我會樂意去做的,但是,事實上呢?在聽過的錄音帶裡,似乎有兩卷是關於如何推銷自己?如何建立自己的聲名等等方面。我實在很不相信他會做這方面的研究。一個在藝術界可稱為泰斗的人物啊!怎麼有這種思想,難道藝術家就能夠擁有雙重的思想體系嗎?思想體系真的有所謂的雙重嗎?一個能暢談投機、巧言令色的人,在藝術世界裡會有突出的成就嗎?我實在很不願意讓自己的思想再次填滿許多問號,更不願意使自己對藝術家的觀感與信念產生動搖。藝術家的絕對性,創造出絕對性的藝術品。我始終相信凡事都是相對的,唯有牽涉到「藝術」這兩個字的事物必定是絕對的。這種認定的執著,使我幾年來忍受困苦潦倒以及孤獨的生活,即使曾經有過改變目前生活的機會,我也視若無睹,全心全意的走向藝術領域的殿堂;而所有的喜悅與痛苦也跟著自己對藝術的體認而跳動。
身為藝術大師的他,可以肯定的是藝術早已化為他血肉的一部份,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必然都是內含藝術成份的。我的主觀意識這般的告訴我。然而那些暢談人如何在現實環境中「成功」的論述,會是出自於他嗎?是否以他的成功為論述的根基,延伸而出的呢?
不管如何,我想如今也是到了不得不必須整理錄音帶的時候了。前不久接獲他寫來的一封信,問我幾個月來的研究是否有所收穫?住在山上是否還習慣等等,並且說及他大約將於那一天幾點鐘前回到這裡,屆時再和我好好討論。看完信,我的內心不禁湧起一股恐慌,屈指算算,只剩下一個多月他就回來了。所以儘管再枯燥與違背自己向來秉持的意旨,也須勉為其難的去做啊!何況並不見得一點點助益都沒有。
於是,我開始從「藝術家寫給即將步入社會的青年朋友的一本書」整理起,什麼「如何在沒沒無聞中掘起」。時間一天天過去。「如何運用高度技巧製造掌聲」。他返回山頂的腳步越來越近了。「如何使自己扮演傑出的靈魂人物」。他又捎回一封信,再三表露他的歉意,說他不得不延遲數日回來,因為他實在無法婉拒某大藝術社團的懇請,主持一項為期一個禮拜的創作發表討論會,最後仍是要我無論如何多待一個禮拜,等他回來。在「如何成為永遠不倒的巨人」一書中,我終於結束幾乎長達一個月的錄音帶整理生活。藝術界的巨人。多麼難為的巨人啊!
當我利用半個多月的時間,大略翻閱他所建立的每一個藝術工作者的個人資料,完後,我想已是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了,山居的日子即使美好,但長期下來,也會有點厭倦的,我很清楚自己的怪毛病,再不下山,等過一陣子,自己就必須浪費一段好長的時間在調整步伐上,那是多麼划不來的。
所以,即使我知道這麼一走是件很不禮貌的行為,或許,他會很不高興或者很遺憾,我仍然決定翌日離去。當天晚上,我和那名女子在共同創作纏綿悱惻的藝術作品中睡去,是否完成,唯有天曉得了。
清早醒來,用完早餐,我草草留下數語,說明我無法再留下來等他回來繼續向他求教的原因,請他原諒,並且懇切希望,在不久的將來能再有機會前來此地。在那名女子不語的送別下,我慢慢地沿著來時小路下山,快走到山下時,便聽見遠遠一聲豪爽的笑聲傳來。循聲望去,他和幾個年輕小伙子有說有笑的走來,我急忙躲起,直到他們走過,走遠,望著他的背影走向山去,我朝山下走去,想著,藝術界的巨人。巍巍的山頂上,永遠有著朝聖的使徒啊!
望向山頂,我心裡響起──仰之彌高啊!巨人!藝術!朝聖。
那名女子在山頂上等著我呵!(1984.12明道文藝10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