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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九年之前的我甚至可以用悲哀來形容,除了必須紀錄的那三件事之外,當然還有許許多多枝枝節節的事情發生,也都或多或少的構成我生命中的蛻變,比如在海軍艦隊當陽艦服役的種種感受,那種軍艦在海上乘風破浪的快感和看著經常出現在舷邊的飛魚,躍出海面又沒入海裡,這種勇於向大海挑戰的姿態,使我有著很深的感觸等等,都是我這一生中生命難得的也難以再有的體驗。海是多麼地偉大啊!
親愛的,我曾在一篇題為〈航向大海〉中寫道:
我常想我是屬於海的,但我卻沒有海的胸襟,海的度量,而海已慢慢的教導我,那份堅定不移的毅力,日後,再艱苦困頓的環境,我必能度過的。因為千萬年前是海,千萬年後還是海。一直希望,這一生是在平平淡淡中渡過,可是,卻又不甘心;一直想在孤獨中提煉自己的靈魂,卻又忍受不了孤獨的煎熬;一直想在寂寞中澄淨
然而,終究我不是屬於海的,我仍然必須回到現實的社會,雖然臨退時,輔導長曾希望我能自願留營,參加敦睦艦隊。我仍迫不及待的結束服役的歲月,進入加工區的工作行列中。
親愛的,那時加工區的景況,從業人員拼搏的精神,讓我曾經寫下許多文章,記載著自己內心的深深感動,在那篇題為〈阿桃〉的詩中,我寫著:
1
目送阿爹的腳步,一步
比一步沉重
在乍醒乍睡的黎明
出海談判,和巨浪
說一家八口的艱苦
矮厝如何寒冷
再寒冷再艱苦
日子是逃不了的
網。阿爹踩著夕陽
踩不出一個明天
靠岸。回頭看見艙底
只有幾隻小魚
別再掙扎。他詛咒著
不要妄想憐憫
誰憐憫日子
〈日子是逃不了的
網〉
唯有兒女的長大
是禦寒的棉襖
裹住單薄的身子
明天在暖和中
產生,綿延不絕的
希望溢滿心中
2
書讀的越多
阿爹的皺紋越多
弟妹該讀的
書尚未讀完。阿爹的臉
有密密麻麻的
繩,纏繞我心
阿桃喃喃低語
上班上班去吧
〈阿桃在夜燈下
朗朗的聲音
像一把火 燒厝
燒在阿爹心中
火是希望
她是讀書的孩子〉
〈像厝後的旗后山
阿爹的背好高
好高,只可仰望而不可及
是您保護了二十年的
心,必須長期的休息
她決定走出阿爹的心
走向冷氣的廠房〉
現代化的加工出口區
一個在火中出浴的女工
名叫阿桃
但是,四年加工區的歲月,也是我個人今生第一次的挫敗,當然,這也是我必須紀錄的一件事情,因為在當時,發生這樣的事情對我和我善良淳樸的家庭而言,有如世界末日到來一般。親愛的,那時,我服務的公司是目前知名度頗高且經常被媒體報導為大慈善家所屬的公司之一,但是,在當時,大慈善家還不是大慈善家,而且戒嚴時期,加工區各公司都有警總派駐的安全室主管,都和K黨關係密切,大慈善家的公司也不例外的和K黨關係非常密切,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在毫無跡象癥兆下,我在下班前九十分鐘被通知資遣〈好笑的是我是人事單位的人員〉,資遣的原因竟是非常的可笑,說我在內部刊物上發表消極頹廢的文章,姑且不論是真是假,這豈非是一項另類的白色恐怖嗎?在那篇題為〈人生行路〉的文章裡,我寫著:
─希臘神話中有一段記載:當森林之神息倫納斯被迷達斯王問起:「人最好的東西是什麼?」他回答說:「你們這些朝生暮死、可憐的人們,你們為什麼一定要逼我說出你們最好不要聽到的話呢?告訴你們,人們最好的事是不要出生,次好的事是趕快去死。」
─在高唱「行就要行過橋」「過橋囉」聲中走了,彷彿聽見「婚禮進行曲」傳來。出殯行列,有規則的哭聲,有如排練的樂隊,有如歡天喜地的人們,迎送高陞的貴人,敲鑼打鼓,熱鬧極了。
親愛的,這些嘲諷的語句怎會構成資本家奪取勞工工作權的藉口呢?我真不知道。或許這已經成為一段公案了吧!至今我仍然不明白當初自己去職的真正原因──我聽見的傳聞是原本安全室主任的目標是我那位阿本仔經理,我卻後來成為替罪羔羊,但是,我想我自己的臆測倒是比較可能,因為在那個風聲鶴唳的時代,我卻公然的在公司看黨外雜誌,這種行為簡直是思想有問題,不剷除殆盡怎行,以K黨那群老班頑固的思想和寧可錯殺一百也不願放過一人的行為,這是最有可能的。親愛的,你很難想像那個時代種種乖離的現象吧!
二00七年我寫下〈聽著空虛的聲─加工區回想之二〉,紀錄這段往事:
擱再轉去加工出口區
是佇阮離開26冬了後
想彼時被壓逼來走路
親像世界已經烏一邊
戒嚴時陣加工出口區
警備總部派駐工廠內
發現阮咧看黨外雜誌
將阮點名兼來做記號
彼時陣阮結婚無外久
為著家庭阮是真打拼
公司周年阮嘛有上台
董仔親身頒獎來乎阮
誰知警總特務卡大天
凊采一咧罪名來乎阮
講阮思想偏差有問題
借問彼陣工會佇叼位
彼時陣工會攏為家己
嘛無人敢和警總對抗
阮只好含著目屎離開
毋管阮對未來偌驚惶
離開加工區阮纔知影
加工區親像是鳥籠仔
看著彼一點點大的天
天大地大無啥通好驚
二十六冬後擱再轉來
樹仔大叢阮已經老仔
風微微的吹阮惦惦聽
聽著廠房空虛的哭聲
親愛的,這是做為一個基層勞工的悲哀,一九八二年九月三日及十月五日我陸續在民眾副刊寫下〈孤獨人語〉及〈孤獨人再語〉,其中幾段:
─或許離開那間陰冷的辦公室,我會感受到更貼切的生命力,生命的歡悅。
只要擁有一顆摯愛的人性,我會生活在一個安詳和諧的空間裡。
─當一切存在和不存在的事態都加諸我身時,我總靜默的壓抑,反正,我早就認命,生存,在這一生裡,悲劇的角色我還搆不上資格,我註定是躲在陰暗的牆角,獨自咀嚼眼淚的男人。
─出賣肉體和出賣靈魂在天平的兩端該是等量等重的,不是嗎?
─處在社會型態與結構變化劇烈的時代,人性的認定已無法單純的由表象窺視到一定的準則,人與非人之間的差距更是日漸縮短,這種處處隱藏危機、刻刻置身危機之中的日子,唯有以自己清明的神智,穩定自己的操守,如此方能擁有一顆聖潔的靈魂,在這遽變的時代,安然的生活。
親愛的,或許這是我今生最為重大的挫敗,但是我一直堅信自己在工作崗位上的付出和精神絕對無愧於心的,然而,我也深深地感悟到做為一個在中小企業內部被認為沒有專長的行政人員的可悲。因為在台灣絕大多數的家族企業的中小企業,什麼人力資源、企業管理等等經常是被忽略的。親愛的,請允許我再另外詳細的告訴你吧!此刻,跌落在當時情境的狀態中,委實難將自己無限的感觸徹底地說出。對應今日的大慈善家和昔日單純管理企業的負責人,十幾年一個人的轉變是多麼地大。親愛的,在面對一生當中轉變的契機時,別猶豫,切記,稍縱即逝,務必確實的掌握,生命的豐碩就會自此展開,如果是你,我相信也是能夠這樣的,你總是這般準確的理清自己。
你的抉擇總是讓我驚為天人,親愛的。
4
親愛的,我在前面提到在公司看黨外雜誌乙事,我必須再特別告訴你一個早夭的友人,這位充滿才氣的友人是引領我在那段日子跑遍每一場在高雄縣市舉辦的黨外活動,他卻不幸於畢業後不久因肺病去逝,留給我無限的追思,如果沒有他的引領,我不知道今天的我會是一個怎樣的人。親愛的,我曾是K黨教育體育體制下標準的台灣人,寫下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的文章,寫過追思先總統蔣公的論文,寫過許許多多教條式的八股作品,和美國斷交時曾和掌門詩學社同仁在鬧區張貼抗議海報,寫過大中國思想的散文和現代詩,甚至曾被徵詢為K黨候選人寫文宣品的意願……等等。如今想來簡直是不可思議,有如作夢一般的荒唐。
一九七八年底,延續在學校創立校內第一個文學性社團──摘星詩社的精神,我和一群友人共同在高雄市扶輪公園〈今城市光廊〉創立了「掌門詩學社」,於是展開了我人生最為璀璨的一段歲月,這是我今生最為愜意的日子,擔任社長、主編掌門詩刊、門神半月刊及推動社務、辦理活動等等,忙碌當中仍然維持極高的創作量,社內同仁有若兄弟姐妹,雖時有爭執,但卻仍緊密結合一起。親愛的,那時,如果你已經出現的話,你就會親身感受到那個年代屬於年輕人特有的衝勁和熱忱,我想你會喜歡那種感覺的。
掌門詩學社後來因為大多數同仁各自為生活奔波和諸多因素,停辦詩刊等各項活動。約十年後,一九九八年重新出發,加入許多新一代年輕詩人,做為創社社長的我深感這是一件值得歡喜且必須記載下來的事情,雖然我也已經停筆十餘年。
掌門詩學社成立三周年的時候,我就在一篇題為〈我們這一群〉中寫著:
─文學生命的短長,決定在個人的自覺與認知。假如自覺與認知蒙蔽或消失時,文學生命將隨之中斷。
這樣的一段話,彷彿是個預言,預言我的停筆,然而,親愛的,我的停筆卻來自自覺。自己的姿質、閱歷和封閉的個性,那是無法掙脫的藩籬,因而在文學藝術的進境難有突破了。親愛的,要將自己一生中唯一足以引以為傲的事物割捨掉,那是需要多大的勇氣,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啊!你知道嗎?你能想像得到嗎?
親愛的,我卻割捨得相當徹底,十餘年來未曾寫下隻字片語,幾乎可以說已經和文學界脫離關係了。親愛的,這一次,若非答應要為你寫下三篇稿子,恐怕我真的難有機會再重溫振筆疾書的日子了。儘管如此,原訂第三篇稿子將紀錄自己今生重要的幾個片斷,就當做寫作生涯和這一生的了結吧。但是那天,你告訴我,既然能寫就繼續寫下去吧!親愛的,如果你願意給予我每一篇創作的生命,願意成為我每一篇創作第一位讀我心情的人,那麼,我將為你持續的寫下所有的思慕,親愛的,等著你的呼喚啊!
我怎會拒絕我生命中等待的女人的呼喚,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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