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逛文具店的筆格區。
深長而窄亮的格箱中，各種肥瘦不同、材質不同、款式不同、功能不同、價位不同的工具筆，像極了量產後的管狀染料。
從隨機挑選一款筆，到拔開筆蓋、任意在空白紙片上塗鴉的過程，有時如同開封一瓶水酒；某些原子筆的筆水，會順著我寫落的線條，散發出濃郁的人工果香，某些奇異筆的筆水，永遠是渾厚的藥劑氣息。
各樣款式的筆有殊異的氣味，筆感亦是瀟灑流暢，或是得費力運寫，筆尖的粗細，更決定了線條是纖細如髮，或是紮實如木，但是之於我，一枝筆最重要的，是就筆落下的文字屬於哪一種視覺美感，往往這決定了我要如何使用它。
好比，細端、出水量寡的黑筆，適合用於註記日誌本上的瑣事，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讓我有種艱苦生活卻感到飽實的錯覺。
又如，粗端、出水量適中的黑筆，適合用於簽寫合約上的姓名欄，我那盡量端正卻永遠使人感到潦草難辨的署名，實則凝聚著不可錯解、不可輕毀、不可辜負的雙向允諾，字字重而慎之。
再者，細端、筆身冷重的藍黑色鋼筆，適合用於傾訴情意，運筆時，我的字跡經常會痕透紙背；一字一句，從心脫胎，縱是溫婉的愛，也如銘刻，得要用盡了氣力，才能讓人看見。
若說最難拿寫的筆，便屬毛筆，甚而連在一般書店內的擺陳，也是別於他者的釣掛如林，但多數時候，買毛筆還是得上筆莊一趟。
新春彼日，悠晃三峽老街，乍見筆莊，入內圈逛一巡，聽師傅講解毛筆四要，雖是聽得心動，看得心動，末了仍是併步而出。
「妳真不要嗎？妳不是沒有毛筆嗎？」情人再三確認我的決定。
「還是不要好了，反正我也很久沒寫了。」我做事容易三分鐘熱度，真是天大的壞處。
「有了筆，就會常寫了。老師送妳的那枝筆上哪去了？」
「搬家搬到不知收到哪了啊。」情人的記憶力真驚人，連我只上了三週書法課的相關瑣事都記得。
「那要花點時間找了。妳確定真的不要嗎？妳剛剛看我的眼神，不是很想要買嗎？」
我站在人潮中，忽然有點想笑。這男人是筆莊的業務銷售代表嗎？勇於要求成交的態度好積極。
「他們的筆看來不錯，如果要的話，他們還能幫妳挑筆、開筆。」
我忽然想起來，他說過小時候被逼著成天練習柳公權，幾回氣得把毛筆、硯台、帖子全扔到陽台上，過不久，倒是又自動乖乖撿回來繼續習帖。同時，我也想起另一個習字的男人。他們幾乎一樣高，背景有微幅的相似，行事作風、底蘊氣質卻是天壤之別。
「好的毛筆很難找的，我們還是去買吧。」
場外的業務代表，果決地帶我再度折回筆莊。年輕的小師傅仍是同樣的開場招呼語：「要幫小朋友挑的，還是自己用的？」
此時此刻，業務代表竟是不發一語，完全將發言權移交給我，儘管我不清楚自己用的跟小朋友要用的毛筆，到底有何差異，但趕在小師傅又要解說毛筆四要之前，直接表明了要請他幫忙挑筆、開筆。
開筆完成後，小師傅表示可以代客在筆身上刻下名字，這意味著，那枝毛筆將不是一般的毛筆，而是完全歸屬於我的一枝毛筆。我寫妥自己的名字後，把紙片跟藍色原子筆遞還給小師傅，免不了又要確認他是否能清楚辨認。
業務代表旋而回魂似地，幽幽從旁訓示一句：「簽名要端正一點。」
我差沒仰頭高喊：冤枉啊！大人！這是我最端正的簽名了。
小師傅推了推眼鏡，笑笑地說：「妳的字很漂亮，讓我有點不敢刻了。」
俗話說，遇物加價，逢人減歲，此乃迎合人心之道，小師傅的讚語教我頗感虛榮，倒是業務代表高興地湊熱鬧，低聲問我要不拿毛筆寫幾個字給人瞧瞧，讓我甚感窘然。那感覺就像一名父親想對外人炫耀自家小孩的能處，問題是，我這自家小孩瘌痢頭，只有長上看了才當一塊寶。
很快地，小師傅就將名字給刻好了，這手下功夫可也是一絕。銀貨兩迄後，我拿著屬於我的毛筆，開心地步出筆莊。
離筆莊都遠了，不遺餘力的業務代表還在稱讚：「他們的袋子很特別。」
誰管那輕飄飄的袋子！我拉著他的手，歡喜也不遮掩了：「這筆才特別，有我的名字，還有你的愛。」
新春歡喜事事好，爆竹人聲中，我們沿著楊柳堤岸漫步，他隨手摘了片柳葉，合掌呵氣，葉聲雖亂不成調，卻也蜜意了這一回的向晚。
後來，每一回要練字時，總是忍不住地甜暖而笑；執筆，如執檀郎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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