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友人的故事 開始不喜歡這屋子。記憶之蟲爬滿了整個房間，他們無所不在，地墊下、床鋪上、衣櫥裡...，我甚至懷疑，趁著夜裡，他們已經悄悄地進入了我的身體，侵蝕著我，就此注定了我將一輩子如此掙扎著，說著一個又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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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我錯了。那晚我其實並沒有離開。

場子的確是已經散了，人也走光了，不過我卻一直待著，沒有離開。那個在夜裡狂奔的傢伙，只是我的錯覺──是我幻想出來的，我真的為此感到抱歉。

已經是第三壺白開水了，服務生仍然耐心地為我們分送著。終於有人開口說，「要不我們去pub玩？我知道附近一家不錯的…」這實在是個好提議。想想，如果今晚誰敢讓任何一個人體內的酒精退去，那他可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大渾球！沒了酒精掩護，一切就玩完了。

不眠的夜總是特別的漫長，漫長到連記憶也使不上力。只記得，最後我們一夥人是在公園裡等天亮的。有個傢伙開始說起了他曾跟萬人迷的市長先生一起小便的事。

「真的跟一般人不一樣喔。」他激動地說著。「他的背直挺挺的，不像一般人總是不經意地駝著背，醜陋極了。還有…」他沒法一次講完，因為我一直打斷他的話，只為了想知道，最後市長先生是否也抖一抖了呢？

「那他有沒有抖一抖？」我至少問了他三遍了。「我想…就算有，他也只是很含蓄地小抖了一下吧…」

哈，這大概是我這一生聽過最美的笑話了吧！「含蓄地小抖了一下？」我逐字複述了一遍，然後誇張地仰躺在草皮上狂笑，還因此喝了好幾口夏夜的涼風，感覺肺裡一陣冰涼……

早晨的陽光來得又猛又烈，公園裡每個角落陸續被晨間運動的老人所填滿，這地方顯然已經不屬於我們的了。為了躲避太陽也躲避人群，我們不知不覺退到了最外圍，像是一群不夠老練的遊牧民族。四周的空氣是台北盆地獨有的悶熱，我領起衣角不停擦去額頭上滲出的汗水，一邊數著頻率越發短促的呼吸，好幾次，我懷疑我只是重複呼吸同一口熱氣。夜裡那群滿腹夢想的青春身影不再，此刻一夥人沉默虛軟地倚著欄杆，就為了等那個執意要回憶起如何盪鞦韆的同行友人。她以極為畸形的姿勢，使勁地要讓身體和鞦韆一同向天空盪去，腳下那塊木製的鞦韆板，卻始終不協調地畫出零星、破碎的弧形。

「拜託！怎麼有人連盪鞦韆都不會？再說，沒有人是被教會盪鞦韆的吧？真是的…」終於有人發出了不耐，一邊說著還一腳用鞋尖鏟著腳邊的塵土。揚起的塵土被陽光照得亮晃晃的。

「啊！我小時候肯定是被另一個靈魂佔據了！」她跳下鞦韆走回我們，嘴裡激動地嚷嚷。認為童年的她的軀體裡一定住著另一個靈魂，現在它離開了，所以她才會忘了該怎麼盪鞦韆。

「或許吧！像電腦重灌軟體那樣，外頭看上去是一樣的，但裡頭的靈魂早被換過了。」我瞇著眼應和她。

「嗯，接著主人再把一些刻意儲存的檔案悄悄地放回來，然後就說那是我們的『記憶』，要我們踩著它們繼續活著！但其實根本是兩回事…」她瞪大了眼誇張地在我面前比畫，覆蓋了一層灰的臉蛋，任憑陽光如何照耀也看不出一絲血色。看上去就像…就像WIN98的最後哀嚎……
* * *
我是說，我一直是那種討厭鬼，老是以為自己不適合那兒、不適合這兒的，但事實上我比任何人都還容易融入各種情況。雖然我常以為自己受不住而逃開了，但結果我總是最後一個離開的，總是這樣的……。我幾乎可以想像的到，到我死去的那天，我依然會為了市長先生小便時小抖了一下的事而狂笑不已；還得一面感慨地悼念WIN98的最後哀嚎......

每一次相聚、每一場道別、每一個轉身，我都清楚地看見一個靈魂徹底的失落，從我的身體裡。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留下他無助地站在那兒目送每一個離去的背影……天啊！他真是徹底的失落了，而我，簡直痛恨死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