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於《鹽分地帶》4月號雜誌)
六年五個月,一模一樣的事情幾乎要在她身上重現。眼前這個男人,說著六年五個月前另一個男人曾對她說過的笑話。
過了這麼久,對她與時空的相對關係而言,笑話的本質並未遭至破壞──依舊是個頗難為人、不頂高明的笑話。男人以他自以為的幽默在她面前比畫著,從嘴裡吐出的每一個字卻都帶了點無可奈何的腐敗氣味,隨著他喀滋喀滋嚼著生菜的嘴裡不斷飄散出來。趁著笑話結束之前,她將臉湊近他面前,吻了他。感覺,這吻,是六年五個月前忘記發生的。
今天男人帶她來一家新發現的日本料理店,原本還想好好為她介紹一番的,沒想到點完菜之後,她卻說她好像來過。
他們一如往常聊了一些工作上、生活上的瑣事,沒有人不悅,也沒有人特別開心。這一餐他們吃了不少,除了每來必點的生魚片、烤魚下巴、雞肉串和烤飯團,男人還為她多點了一盤魚卵沙拉和包了紅豆餡的櫻花嘛糬,還說這是這家店最受女性客人歡迎的兩道餐點。事實上,她喜歡吃正餐多過於那些小食物,沙拉她吃了一些,最後上來的甜點嘛糬她則推說吃不下,一口都沒動。
她叫來了服務生為他們加熱茶,並把帳單和信用卡交給服務生。「今天我來付」她說。男人呵呵笑了,牙面上還留著馬鈴薯泥。她也笑了。笑到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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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男人離開了。是一種極為純粹、毫無雜質的離別方式,單純地在他和她往後的生命之中斷了連結。縱使人生漫漫,無論如何你就是知道,他們不可能再見面了,連「偶然」這種專門拖累青春的機會都不存在於他們之間。
回想起來,頭一回讓她有這樣的感受,是在大二那年與幾個同學一起到加拿大自助旅行的那個寒假。一天夜裡,她獨自從寄宿的旅館中跑了出來,在下著雪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走著,一連穿過幾個街角,就在她自覺快要迷路、想往回走之前,路邊一座漆著暗紅色油漆的電話亭停住了她的腳步。
像是突然記起什麼事似的,她迅速而熟練地從皮夾裡翻出一張名片般大小的紙條,上頭潦草的原子筆字跡記著一個人名和幾個數字,明顯泛黃的紙條邊緣,還留有用手隨意撕下的不規則撕裂痕跡。可以想見,她大概是在對方十分匆促的情況下拿到這張紙條的,也許最後他們還半客套似地說了保重、保持聯絡等等之類的話。
她側著頭將話筒緊貼著右臉頰和肩膀之間,左手拿著那張泛黃的紙條,手上的雨水模糊了上面的原子筆跡,她卻視而無見,自顧地覆訟著上面的號碼,好讓空著的右手能正確無誤地完成播號動作。其實她大可不必這麼麻煩的,天曉得,她大概是這個世界上除了這支電話的主人之外,唯一能夠默記這支電話號碼的人。這點顯然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電話另一頭傳來了老式抽油煙機隆隆的運轉聲,依稀還聽見一旁的鍋鏟在鋁製炒鍋上快速來回所發出的鏗鏗鏘鏘的聲音,她立刻意識到電話那頭竟遠在地球另一邊。看了看手錶,「那邊現在是中午11點45分」她提醒自己。
「喂,請問……李新在嗎?」她不自覺放大了音量。
「喂,找誰?」
「李新。」對方關掉了抽油煙機,頓時讓她的聲音失去平衡。她為自己這麼用力喊著「李新」這兩個字感到有些詫異和不好意思,感覺身體裡某個年份的靈魂就這麼被勾了出來,在時間的長廊上幽幽晃著,最終成了鬼魂,再也回不來了。
「他不在。下樓買煙去了,大概5分鐘後回來,你要不要待會兒再打?」
「好,那我晚點再播。」當她這麼說的時候,兩邊嘴角儘可能地向上拉出了令人心安的弧線,好讓對方相信,她是真的很樂意在5分鐘後再撥電話過來。
「嘟─嘟─嘟─」電話亭裡的熱氣讓原本停留在他頭上的細白雪沫開始融化,雨水順著她額前稀疏的瀏海滑落在她臉上。如果再加上連日來因為不適應這裡冰冷天氣而凍得紅通通的雙頰,不知情的人一定以為她正在哭泣。
掛上話筒,她小心翼翼地將紙條順著原先的摺痕收好,放回皮夾裡。就在這時候,她感受到了這種毫無雜質的分離。此時此刻是她與他在分開多年後重新連結上的唯一可能,可是他卻在5分鐘後回來……
她戲劇性地搖一搖頭,將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走出電話亭,一路走回旅館。
那年她16歲,想忘記的事真的很多,但顯然最後全都牢牢記住了。她記起在回程班機上哭得像個淚人兒的模樣。
半個多月的旅行,大夥肯定都累壞了,用過餐後,同伴們一個個酣甜入睡,只有她還呆望著窗外一片濃墨般的深藍,好像這麼一直注視,就能望穿存在在大氣層間的偉大秘密。
她放棄了,挪了挪身子一股勁往椅背上靠,試著閉上眼睛,此時機上傳來了機長的
播報聲:
歡迎搭乘XX航空公司AX510班機,飛機現在的飛行高度為26141英呎,機外溫度為攝氏零下37度,目前飛機正飛越白令海峽上空,即將通過國際換日線……
淚水毫無聲息地從她不忍閉上的雙眼汨汨流出,1個小時、2個小時過去,依舊沒有任何停止的跡象。身邊同伴一個個醒來,訝異地頻問怎麼回事,她沒有開口。
窗外的世界此刻已是慘白一片,紅腫的雙眼在陽光照射下,疼痛加劇。而她,已經回到換日線這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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