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是一座大型工廠,製造千奇百怪的情感及抽象的意念。
有些東西不是隨時隨地都能被製造。比如說愛情,需要無數的瘋狂當材料;而憤怒,則要積蓄足夠的委屈;感動,要蒐集大量的美好事物;自信,要得到足夠的鼓勵。心不停的跳動,為了讓它隨時保持良好運作,工廠一刻也不得閒。於是有些物品就得持續的被製造,好消磨無趣的時間。
不安和夢想是打發時間的不二人選,因為成本不高又容易被製造。於是我發號施令,要心製造夢想,有時也生產不安。誰知道不安生殖速度太快,夢想一下就被它啃食的點滴不剩。心製造各式各樣的夢想,到頭來只是被不安吞沒,索性也不再有夢。沒有夢想的心更是不安,便製造出更多不安來填補不安。我製造各種不安,但不安到頭來只有一種,便是不安。
不安天生就是個背叛者,生於人卻加害於人,且樂此不疲。只要它想,心就得受它支配。我太單純,以為和自己如此相近的東西不可能傷害自己,於是心總是鬆懈。但就算我精神緊繃,也逃離不了神秘又殘忍的進攻。它不動聲色的從防禦的死角開始,慢慢慢慢蔓延。時機一到,便以煙花劃破黑夜的姿態降臨我的生命。在任何時間、地點,任何情緒皆可能出現。它侵蝕我的快樂宛如掏空我的軀體,恥笑我的痛苦如踐踏我的生命。開心時它來湊熱鬧,寂寞時更不放過與我獨處的時間。
它是一把利刃,在我的體內瘋狂舞動。我的靈魂支離破碎...,即便不曾流出一滴血。你看得見我在笑,卻聽不到我哀號,它逼迫我神態自若卻精神緊繃;它是專制的政府,槍殺我享有自由的權利,甚至連開心也得請求允許。不得發洩不得發洩發洩不得,情緒壓抑成一口井,我無法嘆息,井怎敢回音?我的世界嚇人的安靜。我是它手裡的囚犯,一切隱私皆被它隨意姦淫,就連一閃而過的邪念,它也在腦中反覆的提醒,令我感覺渾身罪孽。罪孽是不知名的疾病,症狀是時時刻刻都想告解,但即使告解,罪孽也是始終是無解。這樣折磨,我,驚慌又失措。而它如沐春風。
我在路上走成一隻找不到出口的狗,每一個腳步,皆領向一個錯誤。我成了焦頭爛額的蟻在街頭亂鑽。我為何而倉皇?
『因為大家都如此倉皇,所以你也得跟上他們的腳步。』它是這樣說的。
於是我只好聽命,我得加緊急促的腳步,沒有原因,沒有目的。只是不安下達的命令。
佔地為王,我的軀體就是它的宮廷。在這兒,它的話就是法律。它說不能有希望,於是一切聖潔的事物皆被戴上手銬,押進牢房等待摧毀。說不能有光,於是所有光源均被撲滅,連回憶中的螢火蟲及一抹殘月都無法倖免。它要臣子,於是無數的緊張和沮喪顯現,屈服在它的眼前。狼群在懸崖上嗥叫,蠍子在黃土上爬行,蛇嘶嘶嘶嘶的一嘴謊言,蝙蝠滿天飛,天空是碎的,心殘缺;岩石裂著嘴笑,黑影在一旁亂舞,思緒打結,我的心是病態的世界。
不安是蜘蛛,我是獵物,在恐懼的網上任由它擺佈。它注入毒素,我便呼吸困難、皮膚緊縮、肌肉痙癵、焦慮緊繃。
於是我不安,對於不了解的事物不安,因為自認無所不知;對於了解的事物不安,因為無法預知意外。
對已知的、對未知的不安。
對狂歡的不安、對寂寞的不安。
我尤其害怕寂寞在夜裡如浪般襲捲而來,緊閉雙眼,倒數著又要生殖的不安。深深吸一口氣,一股落寞在腦門炸開,噢,寂寞就像電磁波,剛開始你不痛不癢,等到症狀發生時,它早已滲進你每一根血管、每一條神經。你如何戒掉你的血管及神經?我越顯清醒。胡思,一個人的夜難以入眠;亂想,感到疑惑——為何我喜歡的人沒有一個喜歡我?是不是我根本沒有人愛?——說到愛我,有誰比為我母親更愛我?但想到人總有一天會消逝,我好不安。要是少了她,世界就會缺氧,生命枯黃,沒有依偎,沒有熟悉的笑臉迎接。內臟開始翻攪沸騰,我痛恨分離,分離啊分離,人一輩子要花多久時間去習慣分離?再好的朋友一旦分離,那麼不論多牢固的友誼,也會被它給氧化。氧化……寂寞可以被氧化嗎?
就這樣,失眠讓思緒如雪球般越滾,越大,我對失眠感到不安。
我試著將頭髮打上一百個結,好抑制那躍動的失眠。
沒用,對束手無策感到不安。對掉了的髮感到不安。
對過去的不安,對現在的不安,對明天的不安。於是我算命,又對算命的結果不安。
明天要怎麼活?未來要做什麼?漫無目標,前途一片茫然。喔,不行,我得努力,我只管努力,我橫衝直撞有路就走,不希望給人看笑話。
對莫名的自尊感到不安。
對信任的不安,對不信任的不安。
對於自己的身材不安,對於腰間的贅肉不安,我不吃,我節食,我連水都不喝。越是骨瘦如柴我越得意。我喜愛這病態的美。不知覺的又開始大吃,撐得胃快爆炸了嘴巴還在動、筷子還在夾。吃不完得打包回家,我享受大吃,大口大口,連空虛委屈一同吞下、連同對自己的厭惡一同吞下。理智終於姍姍來遲,一巴掌將我打醒。我於是想死。
為何會想死?...一定是食物,食物被下毒!我於是開始挖喉嚨,強迫自己嘔吐,每每連胃都差點吐出來,卻自覺機靈,沒錯,不然一堆毒下了肚怎麼得了?
對不知為何而挨餓感到不安,對於減肥失敗感到不安,暴飲暴食而不安,對易胖體質感到不安,有毒,有毒...噢,對自欺欺人的自己感到不安。
對活著不安,對死亡不安。死亡本身並不會令我不安,死亡以後的未知才讓我不安。人真的有靈魂嗎?科學穿著白袍搖頭,文學抱著詩集說有。如果沒有,那麼死後便從此蒸發,且不再凝聚?如果有,我所犯的罪是否會讓我下地獄?我會被遺忘嗎?還有記憶嗎?有記憶痛苦還是沒有記憶痛苦?死去的人痛苦還是留下的痛苦?
屬於死亡的未知使我不安。
對自己跟人群不一樣而不安,又對自己跟大家一樣而不安。於是我得同化,我不能當異類。每個人有著同樣的穿著有著同樣的臉、跨著一樣的步伐穿著一樣的鞋。我又想改變,我要特別,卻不能太特別,不要投以我異樣的視線!我終究還是發了狂的消費,殺紅了眼,我買啊買啊買,什麼讓我看起來更好,就什麼都買。你問我快樂嗎?快樂,快樂,快樂。但是我的快樂始終伴隨著不安。
對累積的壓抑感到不安,對失控感到不安,對花錢後的罪惡感不安,對無由的浪費感到不安。
即使我買了無數的衣物。即使我燙了頭髮敷了臉,即使我讓自己看起來更出色,都一樣沒人愛。出不出色都沒有,我想沿街乞討幸福,見到人就拖住他的腳踝,強迫他們施捨一份愛。日漸憔悴,我雙頰凹陷、嘴唇乾裂。勉強來的總無法餵飽我貪饜的心。所以心逐漸無力,更容易遭不安入侵。
我虛弱,它就相對的強盛,有時我幾乎連人帶腦全被掌控。它變得更難以捉摸,一下矇蔽我的雙眼,轉眼又摀住我的耳。我意識模糊,就像一座懸絲傀儡任它玩弄。
開始假想指甲是我親愛的你,輕輕吸吮,討好你讓你開心;卻突然想起你始終不曾愛過我,於是我啃食你,如你凌遲我的心。我要將你啃得一乾二淨。被褥上綻開了一朵又一朵的紅山茶,看著你逐漸變小,貪婪的享受這報復的快感。
啊!不行,不行不行!我不能失去你。如此在意你,怎麼忍心失去?用繃帶輕輕將你裹起。流血的是你,怎麼我會那麼痛?你看你看!傷了你,痛的還是我!我笑了。痛的是我那就好,鬆了一口氣,我,再一次的擁抱你。
不安,怕得不到你抑或又怕一再的失去你而,感到不安。
請不要亂猜疑,我非常穩定,只是不安而已。
噢,我也很正常,跟你們一樣,跟你們都一樣。
都一樣對與大眾有異的感到不安,對自己笑臉是否虛偽感到不安,對於剛犯下的錯誤感到不安;對期待感到不安,對被期待感到不安;對自己的能力感到不安,於是第一名時對第二名感到不安,怕被超越而感到不安;對別人的想法感到不安,也對不清楚自己是誰感到不安;對陌生的事物不安,對熟悉的事物不安;對失去的跟得到的都感到不安,對於分離跟重逢感到不安;對於陌生的環境不安,對於熟悉的環境不安;對於一成不變的生活不安,對於瞬息萬變的社會不安;對於不知道為什麼不安而不安,不安不安不安不安。
是的,沒有人能逃脫,無人能夠倖免。腦中那美好的詩句,什麼花瓣什麼春泥什麼無情物,已經同寥寥無幾的理智一同被分解;什麼男人女人好人壞人?人類間開始用瘋子跟行屍走肉來區別。我們的世界只剩不安能放肆的大笑,不過誰還知道什麼是哭,什麼是笑?哇哈哈哈哈哈!到頭來,大家都被囚禁在不安統治的世界中,任崩潰的靈魂無聲哀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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