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為房間窗外凌晨之景)
我站在窗邊,從九樓往下望。城市的夜景就像一幅有生命的畫。燈,一盞接一盞的熄滅﹔空曠的街道,為城市帶來不同的風貌。偶而一台機車呼嘯而過,速度快的好像要逃脫這個世界,卻留下了更寧靜的夜。
「煙霧瀰漫的遠方,真美。」我輕輕的笑了。
我搬過許多次家,由大廈到公寓到平房,卻唯獨對不顯眼的眷村,有著眷戀,念念不忘。
記憶裡的眷村,是一排排色彩平淡的傳統建築。在時間的折騰下,生硬的水泥逐漸斑剝,露出一塊塊的磚紅。記得幼時,我最喜歡拿著粉筆在牆上畫著花花草草,然後雨水沖刷,牆壁又恢復了以往的色彩。我的童年就在一次次的塗鴉中,填上了曼妙。抬頭望去,層層的屋瓦,一路延伸到湛藍的天。雲飄阿飄的,但光景卻不曾改變。那天,我掉了第一顆牙,媽媽握著我的手將牙齒往上丟。她的笑靨綻放在回憶中,比院子盛開的茉莉花還要甜美。
小時候常跟媽媽到喧鬧的市場買菜,那宛如到了另一個世界。所有的聲音一下子全擠進腦子裡,叫賣和討價還價,肉店老闆熱情的招呼,賣菜的張嬸舉著青蔥向我們揮手。魚兒跳阿跳的,如寶石般閃耀。自然而然,寧靜的心便沸騰起來。而媽媽總緊緊握著我的手,深怕我被人海淹沒。
無聊的時候,便會往爺爺的懷裡鑽。印象中的爺爺,總開懷的笑著。他最愛在樹下乘涼,每當看到那白色汗衫、微胖的身材及短短的灰髮,便會衝向他懷裡,聽他說故事。爺爺口沫橫飛地說著年少風光,激動時便乾脆站起來,豐富的肢體動作跟眼神透露的光彩,是如此意氣風發。提起傷心處,聲音卻如此沙啞。他總是說說停停,不時看著遠方,好像他的故鄉他對岸的家人,就在眼前的那方。這時候我都會搖搖爺爺的手,讓他知道我們都在。他慢慢低下頭,摸摸我的臉,又微笑了,好像剛才我看見的,他瞬間的落寞衰老,都只是我的幻覺。
隨著年齡增加,我開始對外頭的世界有著綺麗幻想。年幼時找到奇怪昆蟲的喜悅,和隨著風箏起飛的夢想,都變的如此脆弱,好似風一吹,便要消失。我乘坐著好奇心,飛到一座名為慾望的高塔。站在塔頂,越近的景物越模糊不清。甚至連腳下的風景,都像是被刻意弄髒的玻璃,看不透,且叫人煩心。誰知道,這便是被慾望抹滅的眷村呢?遠處的遼闊清晰的令人驚艷。就像是色彩繽紛的萬花筒,深深吸引著我。偶爾跟著大人的步伐,到市區享受稍刻繁華的虛榮。這些不是解藥,而是毒,使人成癮。我發了瘋似的越增加量劑,相較之下平凡的眷村生活就越來越無趣。慈禧太后墮落的享受鴉片的麻醉,我的幻覺也似海市蜃樓般真實浮現。我愛上歐洲街道的意念奔馳、希臘夜空的瑰麗、深山荒野所蘊藏的刺激、黃金海岸的愜意。眼中只有渴望的我,一心想離開眷村這個落後地帶,於是便將所有的悲歡喜樂放進一個箱子,狠狠的鎖上。鎖住了我在雨天跑到外頭玩水的滿足,鎖住了摘路邊小花送給媽媽的那一份用心,鎖住了抱著剛出生弟弟的感動,鎖住了與鄰居四處冒險的情景。我把箱子埋在心裡最陰暗的角落,忽略它的啜泣。我的愉悅,無法算計。
國小的時候,由於父母的工作遷移,搬家搬到了都市。但最初的盼望越甜美,最後越會遭現實撕裂。很快的,冷漠的眼光、世間名利、深沉心機,毀了繽絢燦爛的花花世界。對世事了解得越多,便越能發現表相虛偽。我無力抗拒,或是太過傷心﹔對於一切,也就不再計較的全盤接收,並強迫自己同化。失望遮住天空,也遮住視野。乾枯的心在繁榮中更顯寂寞孤獨。感動早已遠去,偶爾心靈角落,蠢蠢欲動的顫抖,勸告著該做些什麼,這感覺快速飛過。我伸出手企圖追求,想得到更多,或是掙脫。但是一切都只有反效果。睜大眼睛,血絲證明我遭急促步調折磨的委屈﹔我嘶吼,震動的喉嚨強調我好勝競爭的慌恐。我抓破雙手,一條條紅色血跡,是不願接受人與人無交集的空洞。表面我神態自若,內在則神經緊繃。有些夜晚,脫下面具,不安越蜂湧至心頭,便越是空虛。這裡、那裡,都是尚未癒合的傷口。為了應付明天的強顏歡笑,我得儘快入夢。但我已經不是我,我夢不到童話般鮮麗的結果,聞到的,也只是腐臭的疑惑。
幾次搬家後,我們又要回到眷村。這時我已是國中二年級。忽然間,對於重拾單純的生活,竟是如此盼望,如此期待。一踏進村子,交頭接耳的風便傳來了一陣歌謠
「荷花荷花幾月開?一月開不開?不開。二月開不開?不開…」
孩子們牽著手繞圈圈,蹲在中間的,好像是小時候的自己,準備好要給他們突如其來的一聲吼叫。就這瞬間,所有童年的嬉戲在我腦中炸開來,小皮球,香蕉油、城門城門雞蛋糕,一張張畫面就如幻燈片般閃近我腦海。突然,我開始奔跑,把煩惱跟空虛丟在身後,讓它們手足無措。牆壁依舊坑坑洞洞,卻可看見些粗粗細細的粉筆線條。厚實的屋瓦、爺爺最愛的榕樹,全都沒變,好像時間的魔法刻意忽略了這裡。湛藍的天空,浮著軟綿綿的雲朵。遺失的齒輪又找了回來,現在,心是如此完整的跳動。
之後的日子,帶著一顆拜訪老友的心,時常在村子理遊走。而發現到的驚奇,卻是一天比一天多。每天滿載而歸的,是我紮紮實實的笑容。
半夜,我在門口望星空。這裡,雖然星星不是灑滿夜空,但是幾顆稀疏的閃爍,卻也有著荒野狼隻對著圓月哀嚎的淒涼寂寞。
補完習,騎著單車回家,轉個彎,便從城市拐近村子裡。要不是熟悉,我將誤以為打開了時光之門,回到了過去。守衛般佇立的路燈,撐著眼睛,釋放出那微弱的昏黃,來守護著這條小徑。這條神秘的路,配合黑夜的魔術,讓路燈提供我這個與影子共舞的秘密活動。來陪陪這在燈光最微弱時,卻依然陪我度過的朋友。然後我開始猜測誰?是那遠處黑影的竄動。為未來煩惱的少女?在黯夜立誓痛改前非的迷徒?還是路旁醉漢在傷心地澆愁?難不成,是一對情侶在寶藍色的氛圍裡纏綿繾綣?等我靠近,跳出的卻是隻慵懶的貓。我才發覺到,大部分的人都已準備在世界的夢中,做著最香甜的夢。
我最喜歡在夜間做的事,不是數星星,而是凝望附近一顆樹。樹並不巨大,但當夜晚的月光散落下來,柔和從葉間縫隙間冒出,常讓我有阻止時光流走的衝動。那一片片翠綠發光的葉子,令萬物心動,時而片片分明,時而又化為虛浮華美的意象,根深蒂固在心中。看到失神後,驚覺是嫦娥施了法,使垂下的葉片,喬裝成玉石。如此晶瑩,剔透。
白天最吸引我的,是稻田的一望無際。春夏的盎然,灌飽了綠,風一吹,稻田便開始跳舞,油綠的稻海,牽動人們的無憂無慮﹔秋時烤地瓜的香氣與夕陽的絲縷相互呼應,那是一片耀眼的金橙奇景,驚心動魄的美麗。這一切,都曾經被我忽略。現在,卻是我活力的泉源。
這幾年,捷運崛起,科技的魔爪,終於也探到了這裡。我知道它的獵物永無止盡,尤其不會放過這古早遺跡。眷村即將被拆除,而村民也搬到了國宅大廈。
搬家前一天,我獨自在村子中隅隅走著,想佯裝自己只是過客,可是出現的景色卻又如此熟悉。抬頭看見的,是第一次自己跌倒後爬起,忍住痛,跑向媽媽的懷裡,她帶著微紅的眼框,給我一個好大好大的擁抱,那天,我發現她的愛是如此巨大,像太陽般溫和、大海般深遂。我抱著她不肯放開﹔回憶一幕幕的在村子的各個角落不停重現。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麼的真實、難忘。我感到了分離的痛心,村子卻還是那麼的安祥,彷彿一切它都能默默承受,要我別擔心。
這一天,我一個人坐在空地大聲哭泣,直到涼風督促我快回家去。
「這次是真的,真的要分離了。」我想。
臨走前,我卻明白了為何村子還能如此平靜,因為它知道它不會遺忘我們的回憶。這份美好也早已深深烙印在我心底,成為了永不淡去的美妙痕跡。再動人的電影,都會結局,換了一個場景,便又是另一場電影。
在孤獨難熬的夜裡,你是否還聽的到我對你想念的喃喃細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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