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7日 今天是朋友的生日,十三年来我好像从没把这个日子记得这么隆重。
他说19号是父亲的葬礼,在八宝山第一大厅。
他还说父亲的忌日和他的生日就隔一天。
所以今天就想在这里留个位置给他们。
之前我们在茶社坐下来,聊一些病中父亲的事情,期间他会打断,对我说,这些事情我都给你写了。我说好啊,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就写给我,不要一个人憋着。
于是在父亲的最后日子里,他纪录了一些永远值得珍藏的片断,在我看来是,对他来说更是珍贵。
他用信的方式把我当做听众。开始他是这样做的,写着写着就变成自己在对自己说话,非常理解这种角色的转变,他不知不觉沉浸在一种淡定的叙述中。那语气平稳而镇静,却能让任何一个听者为之所动容。
他说他要把这些内容连同我为他写的文章一同烧给父亲,他就能在天上看到。
所以在这里贴出来与大家分享。我想用“分享”这个词非常合适,因为这是世间最平和而真挚的情感,也是一种生命无法承受之轻。
以下内容转贴自《回忆》,整理完成于2005年2月15日,无修改删节。
s:大概是总想和自己对话但是不习惯,所以就用成和你说话的方式写点东西。
* 05年的除夕我在医院陪我爸给你发了2条信息,最后是2点多太晚了你没有回。那是我爸病了1年的时间唯一一次我陪他熬夜,因为是过年.在病房我尽量小声,但是外面的鞭炮很响.晚上,屋子不是很黑,但我觉的自己从来没有那么寂寞,看着手机上大家转发的无数次的新年短信有种被敷衍的感觉.那一晚,我爸睡的还好.
* 初一我在家睡了1天才把觉补上来,那天白天我妈在病房,据说我爸仍然哮喘的厉害,但是他可以进食和上厕所.体位的一点变化都能让他咳嗽喘息的厉害,然后就是注射激素才能让他稍微平静.
* 初二上午我爸的早饭我喂了1小时多才完毕,晚上我又去,是给他从姥姥家带的荷粉,我记的他吃的不少,中间也没有我担心的咳嗽.这些天他消瘦的相当厉害,没有和我说话,连我没拿住杯子盖子掉地他都没有反应,只是不停的喘,新用的消炎药似乎一点作用都没有,激素也是要经常注射才能让他接上气.这一天的体温没有下37度,在1个多月的持续低烧中,这天的发烧是怎么也褪不下去的.早上我去的时候他痰里有血,他们说一定是屋子太干燥了,可是我看是从肺里出来的,不过我还是带了加湿器.晚上还是这样,不过每次咳嗽都带着血,还发烧...晚上11点的时候,好不容易他上了床,依旧是咳嗽和喘,半小时之后他终于能”平静”一些了,我们才离开病房.
我说晚上我要在病房,后来我妈和我爸的亲戚没同意,他们单位派了1个人在,说晚上屋子里3个人就够了.
我说,我爸今天晚上可能够戗.
* 初三早上8点,我到了病房,这个时间我爸应该还没起床,但是我看见他还是昨晚上的姿势半躺着,张着嘴不停的吸气,窗台上是给他做的小米粥还有热的馒头咸鸭蛋.护工已经来了,那个亲戚说我爸晚上基本没睡,告诉我他的早饭已经热好,我叫她回家睡觉这里有我在.昨天晚上我走的时候,护士给他测了动脉的血氧分压(血气),结果是57(60为呼吸衰竭,正常人是90-100),管我爸的医生来了,我说他今天恐怕连早饭也吃不了了,医生说要上呼吸机了,可是他意识清醒没办法做气管插管.于是又测了血气.我妈还在家给他准备午饭,不能等了.我拿过医生给我的气管插管的手术单就签字了,让她们尽快准备好.还给我妈电话让她赶快来医院,已经顾不上我妈的情绪了,我只能在我爸边上给他用湿棉签擦擦嘴(因为总是张嘴呼吸,嘴和嗓子都干了)给他擦一口一口咳出的血.他的呼吸相当的急促,血气的结果出来了,已经40以下了,医生说这样耗不了太久了,其他脏器就要衰竭了.我的意思是不要等我妈了,赶快去icu,因为他这样不能说话也顾不上和我们交代什么了。
麻醉科的医生来了,拿着一个恐怖的箱子,里面是一个带灯的弯刀还有各种塑料管子和刀片注射器,似乎随时都可以帮任何一个人作.他叫我爸,我爸说他很憋,结果这个胖医生不作了,说意识清醒没办法做.除非送到icu,插了管子马上用呼吸机.主管医生还是坚持马上作,我看见那把弯刀看了一眼我爸,我说我妈还没来,稍微等等吧.已经9点1刻了,我妈终于到了.楼道里是我爸单位的同事.我妈说还有一个人没到,是我爸的战友兼同事.
我爸已经连痰都咳不出来了,我让护士给他用机器吸痰,他们从来没有给清醒的病人做过这些,可是我说不作不行了.那个我喜欢的护士,她说要给“张大爷吃面条”然后把吸痰的软管子放到我爸的喉咙里,引起了一阵的咳嗽,有痰但是没解决问题还出了一头的汗,再来一次的时候我爸开始摇头眼球开始振颤。后来,等的那个人来了,医生和护士开始要把我爸的病床推出去,但是房间太小只好换了辆推车,护士灌上氧气把车推走了,一路上是我爸低声的吼叫...
后面是我妈还有一堆人,他们能做的就是再把我爸从推车搬到床上.这里设备真多,维持一个人的基本的生命就是这些看上去很复杂但是不人性的机器,它们嘀嘀的有节奏的叫着,我真的很烦这些声音,很容易在脑子里重复.我们又被哄出去了,楼道里很黑,我爸在里面叫,他曾经和我说不要抢救,活了也是受罪.可是让他这样喘也是受罪.过了1小时他被弄的不叫了从门缝看,床尾有块蓝布医生不知道在干什么.
我回到病房收拾东西,护工已经洗好了碗,他问我妈什么时候能来,挺实际,马上要结帐走人。我说我妈还在等谢谢这2个星期他细心的照顾。然后我看着一屋子的生活用品和药不知道怎么弄,他跑到外面抽烟了,我坐在堆满衣服的椅子上发呆。这样的场面我曾经想过,不同的是房间没有那么乱,我坐在床上而不是椅子上.
椅子,我爸一直不想让自己象个重病人一样躺在床上,所以他经常坐着,我就在边上给他念报纸。
有一天,我特不在状态,他的点滴漏看了3次。第一次,空了,他急了,对我嚷嚷“这个是最重要地!”我为了给他找个有新闻的广播没有注意那个“最重要地”。第2次是因为有人来看他,我忙着解释病情,司机发现了,我马上找护士去了,连屋子都没敢再进去,不知道我爸会气成什么样子,但他已经不说我了,按他的话就是“老说没意思”,第三次我不记的为什么了,好象是给我妈电话,点滴又空了...你能想到我紧张成什么样子么.
我的记忆有些混乱了,事情在哪天发生的前后顺序没有印象了.关于护理,我简直是差劲的要命.墙上的氧气瓶子,我拔的时候气流太冲了,所以它被冲掉了,应该用手在下面托着.我爸说”你干事情总是毛躁,我和你妈都说...”然后我打断他的话,”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就沉默了,似乎这以后他和我说的话很少超过5个字.
还有一次是我没拿住饭盒的盖子,他面向着窗台,我背向着他,我急忙捡起盖子看看他,他脸上的表情无奈而呆滞,半张着嘴喘气.这次我意识到他已经不会和我再说什么了,他觉得说什么也没有用.
没有进病房洗手的习惯,只有回家进家洗手的习惯.爸已经说过我很多次了,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不说了.
护工不在的几天,我学着自己干,我爸的毛巾和餐具要用开水去烫.他身上贴着我认为没用的药膏,还要几小时换,这个时候要用烫的干毛巾去擦,怎么从开水里捞毛巾,我觉得是很需要勇气的,我妈每次手烫的通红去捞再拧.我一直没有做到,给我爸擦的时候毛巾都凉了.
关于我爸和我说的”长话”
他说他一直想带我回老家,但是在有生之年是不可能的了,这次我没安慰他,也许是对的.他让我自己有时间回去,看看老家.对于老家这个地方,也许是受我妈影响太多,他家来的亲戚我都觉得不那么”顺眼”.走到哪都随地吐痰,什么不合理要求都让我爸去办,包括送医院里要弃婴,除了钱和我们家里一点联系也没有.但是我爸不这样认为.这些天我对他们的接触发现我妈说的有些偏激,任何事情不能只凭一面之辞。我爸最后的衣服是他们穿的,在单位问他们有什么要求的时候他们只是希望能把仪式搞的隆重,还有照顾好我和我妈。我妈总担心闹事,有些小气。
关于我爸的老家是河南,也就是我的籍贯。我一直很羞愧的不想承认。那里我没有去过,那里被世人说的很肮脏和龌龊,那里的人也是爱滋病是骗子,虚荣的我一直说我是北京的,我一直都在北京。我爸知道我对河南这个地方没有感觉,他认为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真正接触老家的人,也不会适应真正的农村,他不会想到我是因为自卑。他很自豪,因为那里不管别人怎么说,他都认为那里才真正的是中国最文明最古老的文化核心,那里有世界上最珍奇的玉石,那里还有少林寺,那里的人勇敢而有智慧。我现在自责我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我们给他选的骨灰盒材料是河南的汉白玉,上面有竹子和梅花,我觉得符合他自己的意愿。
关于“自由战士”
2年前,我和我爸回湖北(是他哥后来住的地方),在荆州这个老城中,我冲他喊“这是我和你们最后一次出来了!”仅仅是因为他想让我和一堆我不认识的人吃饭,而我想走完城墙。后来我自己走了,走完了城墙,他和亲戚找到天黑后很久,最后我自己回到了住的地方,我爸气的脸都青了.我以为一个耳光是少不了了,但他和我说“你也长大了,很多事情管你多了,以后这样的事情随便你了。”
年龄大了,姥姥也老了,没有表弟在,所以去姥姥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这点我和邻居有共识.经常我妈让我去姥姥那里,这样姥姥会高兴,我妈她也能省事.我爸他总是让我随便。
我都忘了他因为什么这么叫我的了,我很喜欢这个名字。自由,谁都喜欢。我爸希望我不再胆小,勇敢才象他的孩子。他说我小时候天黑了,我就爬到他后背上“睡觉”。他让我不要见了陌生人就躲,一桌人就算不认识在一起吃饭,也不能拘谨,先把自己填饱了再说,关于这点,我始终没有习惯,没有他想的那么能“来事”,只是做到了一点,就是闷头吃。
有时候他对我说他在熬时间,我让他不许这样讲了,我说他的肿瘤控制的还好,现在就是要消炎,医生用了最好的药,26床都好了,急躁对病情很有影响。然后还说些说明书上我都不懂但听起来很“深”很“高科技”的东西,我觉得自己都能卖药去了,无非是想让他对自己有信心。他如此的信任我,我只能这样。看着他似懂非懂的点头,我能轻松点。他最相信的是他的医生(后来换的医生)老和我说人家“是硕士啊,和阿姨看看说明书”人家不到30岁,怎么能叫阿姨呢,我爸印象里我一直那么小么,其实我能承受好多东西了,也了解了很多东西了,他不知道自己在用最后的时间教我长大。
他和我说了2次关于我的将来,第一次是他还能去玉渊潭公园的时候,他说人重要的是事业和婚姻,这是人2次的转折点。我的工作是不能让自己和他满意的,他让我抓紧时间,我说我能用一生的时间去追求我的事业,他摇头。他说我的时间不能比5年要长,这个社会不认可的东西太多。他说到结婚,我说这点你不要管,于是他就含糊的过去了。
第二次,是在307病房,他说我是那么内向的一个人不可能靠这张嘴“吃饭”,现在象我这样学校的本科生一点竞争力都没有,实在不行考个在职的硕士也可以。我说我知道了,会尽力的。但说的没有什么底气,我怎么能对没有把握的事情有把握呢。
* 初四,我看了插满管子的父亲,听说初三下午他一醒,氧饱和度就掉了,医生只好给他继续麻醉,一直麻醉到他真的不再“人机对抗”,真的成了“听话”的病人,心跳还是在100以上,氧饱和在90以上,但是医生说机器已经是开到最大了,一般的能抢救脱机的病人能达到100,90上下是不理想的。而且胸片的结果很糟糕,只有一点点不是“花”的,抢救的医生说是纤维化和肿瘤还有炎症3个方面,但他们只能解决炎症问题。为了多点了解我还记下了机器型号是pb2700,结果相关情况不多,它算是一种普遍的高级的机器了。通气量大的后果也不好。但是机器不是不可以摘,台湾有家医院的统计是长期用呼吸机的病人有1/3的人成功脱离。李医生说我爸的ct胸片可能是右肺的痰造成的阴影,痰吸走,炎症消掉的话我爸就能醒了。她总是给我和我爸希望,哪怕是渺茫的。我看着眼睛上蒙着纱布的爸,心里还有一点希望,没有叫他,怕他醒来痛苦,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醒来。回了姥姥家,姥姥血压又高了,她说昨天在小姨的病房听见抢救耳朵就开始叫唤了,今天上午头晕晕的站不住。但她还是很高兴我来,说要和我去超市给小姨买木瓜,我扶着她慢慢的去慢慢的回。又定了一大桌子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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