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牙醫師,對看別人的一口爛牙並沒有什麼熱情,它只是一種手段,讓我賺取金錢的手段,然後拿這些錢去找樂子。美女有時也會有一口爛牙,而我一生大半的時間,恐怕就要鑽補陌生的人牙齒中渡過。
不能抱怨,畢竟這是自己選擇的人生,和大多數人比起來,賺的錢也算多了。我像機械人一樣沒有任何感覺地看牙,然後每個周末都到好朋友阿布開的爵士酒吧喝啤酒。
星期六,酒吧人很多。四十多歲的老闆阿布,禿頭,他索性把它剃個精光。
「喝點什麼?」
「香蕉啤酒。」比利時人做的啤酒真是好喝,還有很多種口味,香蕉口味的啤酒尤其讓人印象深刻。
阿布開的是爵士酒吧,每天晚上都有不同的樂團現場演奏。那晚,是薩克斯風手、鋼琴手、貝斯手和鼓手組成的四重奏。九點半,樂團準時開演。感覺表演得沒有上次好,鋼琴手看來有點疲累,琴音失去輕盈的節奏感。
表演結束,她在吧台坐下,隔著我兩張椅子。她點起一根薄荷煙。老實說,我不喜歡女人抽菸,並不是因為抽菸對身體不好這件事,而是因為很少有女人抽菸的姿態是好看的。鋼琴手顯然不屬於這個範疇,手裏的菸,是她的憂鬱,她優雅地將它燃燒。
「再來一瓶啤酒好嗎?」我懷疑自己是不是開始有酗酒的傾向。
「小心喝壞了身體。」阿布說。
「啤酒怎麼會?」我把瓶裏的酒一口氣喝完。
阿布從唱片櫃裏挑出美國爵士女歌手艾拉.費茲傑蘿,在柏林的現場演唱黑膠唱片。我靜靜的聽她唱歌,感覺很多事一直在變化,但是艾拉的歌聲卻被永遠保留了下來,純粹而唯一,直到遙遠的世界末日。
那天晚上我醉到吐,很不舒服。
星期天,我到淡水出海口附近的咖啡店。咖啡店裏放著一張一公尺長,一公尺寬的巨幅照片。一九○六年,義大利米蘭的車站咖啡館,在異常巨大的空間裏,所有的侍者放下手邊的工作,眼睛一齊凝視著鏡頭,留下這張穿越時空凝視著我的照片。
我坐在二樓陽台看海,感覺時間過得異常緩慢,天空很藍,非常透明的那種藍,應該是適合太空梭發射的日子吧。飛機劃過藍色的天空,有人駕駛小汽艇,在河海交界處快速移動,岸邊有老人拿著釣竿在釣魚,水面爍閃著晶光。
一位中年人,抱著一把吉他在鄰座彈奏佛朗明哥舞曲。
我閉上眼睛,聆聽琴音。
海潮聲由遠而近傳來,微風輕撫,水筆仔在灘岸搖曳。
晚上,我到水族館,想買魚。和我介紹魚的,是個讀小學的女孩。她非常了解各種魚的特性和養法。我看著她運動服上的名牌開頭是四,大概是四年級吧。
「這兩條魚肚子裏有小魚喔,買回去會生喔!」小女孩說。
我一共買了五條魚,順便買了一個圓型的玻璃魚缸和一些水草。
幾個星期後,我和鋼琴手在一起。
三十五歲生日那天,我和她到松山機場附近看飛機降落。
她喜歡戴帽子。
「出門不戴帽子,感覺就好像沒穿衣服一樣。」那天,她戴了一頂黑白格紋的帽子,感覺優雅。
飛機從我們的頭上飛過,噴射引擎傳來巨大的聲響。
「我的人生中還不曾失去過什麼重要得不得了的東西。失去Coby,是哭的最傷心的一次。」
「Coby?」
「我大學時養的博美狗。」
「我知道我無法掌握生老病死,上帝要帶牠走,我雖然傷心,只能接受。其他和我有交會的生命,我不曾真正失去。身邊的朋友難免來來去去,但是只要我想見他們一面,應該都能如願,也許是因為認識的人不多,或是我吝於付出真感情,但不管怎樣我的人生是順遂的,至少到目前為止。」
「嗯。」
「你會常掉東西嗎?」她鬆脫我的手,轉身投入我懷中,輕聲問。
「還好。為什麼這樣問?」
「掉東西這種事,不常發生在善於維護東西的我身上。沒想到,有一樣東西卻狠狠地離開我兩次!」
「什麼東西?」
「手錶。我最好的一個高中同學送我的十八歲生日禮物。有一年夏天,去巴里島渡假,玩拖曳傘,著陸後,走在回飯店的路上,才發現手錶不見了。」
「沒扣緊嗎?」
「有可能是在下來的時候,他們抓住我的手要穩住我,不小心撥開手錶的扣環。後來在沙灘上,怎麼找都找不到。也有可能是故意想要偷我的錶。我從未感覺到手錶的重要性,直到它真的離開了我。後來我想,如果不想遭遇失去的痛,是不是選擇不要擁有會輕鬆一點?」
「嗯,有點道理。」我輕聲說。
「昨天,我夢見一隻渴望寂寞的鯨魚。牠想離開鯨群,游到廣闊大海的某個角落。牠並沒有失去活下去的意志,只是想要自己靜一靜。」她說。「但牠還只是是想,並沒有勇氣離開鯨群,直到我醒來前,牠都還是和大家游在一起。」
我抱緊她。飛機不知道飛過了幾班,她抬起頭,閉著眼睛,我緩緩低下頭,吻了她。
晚霞很美,只可惜夢裏的鯨魚看不見。
那天晚上,我們做愛。做完愛,我抱著她,捲玩著她的頭髮。她睡著了,我睡不著。我離開房間,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發呆,一個非常安靜的夜,靜到可以聽到耳朵裏嗡嗡的聲音。我起身,將巴哈無伴奏大提琴組曲CD放進音響,跳選了薩拉邦德舞曲。我把音量調低,因為她睡著了。
我凝望著牆上的畫。
幾天前她買了這幅馬蒂斯的複製畫,「坦吉爾(Tangiers)的窗外」。畫的基調,是大量的藍,窗台上擺著橘色與淡藍色的兩個花瓶,花瓶裏裝著紅色與白色的花,窗外是北非摩洛哥藍色的天空,點綴著黃色與綠色的屋頂,黃土路好像有個帶著黑羊的牧羊人。
坦吉爾的窗外,讓我有時感覺自己就住在坦吉爾。
夏天慢慢過去,不經意感覺到秋的涼意。
有一次約會,她突然無預警的跟我說:「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沒有任何其他原因,我也沒有愛上別的男人,我只想一個人靜一靜。」雖然我還愛著他,我們還是分手了。
我們只交往了短短七個月。
我還是喜歡邊做晚餐邊聽寇曼.哈金斯的薩克斯風專輯,但時她再也不會突然從後面抱住我,然後輕輕呼著氣咬我的耳朵了。我並沒有任何的改變,變的是她。不知道為什麼,我們的愛情就像突然壞掉的冰箱裏的食物,一夜腐化。
和她分手後,原本買的五隻魚一隻接一隻死掉。生下來的九隻小魚,也死了七隻。我把剩下的兩隻小魚放進魚缸裏,牠們存活了下來,慢慢長大。
這個世界之於我是不是就像魚缸之於小魚呢?看似別無選擇地被丟進透明的魚缸,再怎麼游也游不出去,然後因為種種不明的原因死去,活下來的那兩隻魚,這輩子大概也就只能在我書桌上的魚缸裏渡過餘生,那裏也去不了。
我凝望著魚缸裏的魚。窗外,是黑暗的夜,開始飄雨。已經發生過的事,永遠也不會被拋出腦袋,只是偶爾想不起來罷了。
我突然很想一個人去中央山脈走走。登山是大學時就有的興趣,我可以一個人在山裏獨處,不怕黑也不怕鬼。出發前一晚,我坐在客廳抽菸,聽邁爾斯.戴維斯的唱片。我突然覺得菸味很臭,讓人覺得討厭。我把抽到一半的菸捏熄,拿起桌上還剩半包的菸,用力捏得扭曲,丟進垃圾桶。
山徑上,我看見蟻群啃囓著掙扎扭動的蟬。牠發出斷斷續續細微的嗚響,為自己吟唱安魂曲。或許,對蟻與蟬來說,因為沒有任何超脫物質層次的抽象感覺追索,導致牠們的痛苦純粹來自飢餓與經歷死亡的掙扎。
存在的本身就是目的。
而我呢?
數個夜晚,我在山坳裏紮營升火,靜靜凝視舞動的焰光,火堆發出霹啪的聲響。森林深處,不時傳來山羌與飛鼠的叫聲。
夜空佈滿星子,我看見一顆人造衛星緩緩移動。是人造衛星,因為沒有星星會如此緩慢的等速移動,又規律地發出閃光。我拿起手裏的小瓶威士忌,湊進嘴邊喝了一口。一顆流星劃過夜空,來不及許願就消逝不見。
我又喝了一口威士忌。
松濤似海潮,在中央山脈湧動,感覺自己身在宇宙的邊緣,再一步,就要墜入無邊的黑暗時空。
隔天一早,我在營地旁看見一隻水鹿。牠抬起頭,用牠黑圓的眼珠望著我,確認沒有敵意後,牠優雅地離開。
天空陰陰的,我聞到雨的味道。
我在雨裏,繼續沿著山徑漫步,突然很想喝冰涼的香蕉啤酒,然後和她做愛。但那是再也不可能的事了。
我只能背著沉重的背包繼續走向森林深處,來到山裏,是我的選擇,此刻的我卻別無選擇,只能繼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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